深秋裏天色亮得晚，廊下懸掛的風燈依然明亮。

    謝琅行至前院時，見衛肅一身深黑袍服，衣擺綴有暗紋，一眼瞧過去像是某種花卉圖案。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立在簷下，身姿如同青柏般挺拔。

    “怎麽不請衛大人進屋坐？”

    謝琅瞥向領著人候在一旁的素心，淡聲問。

    素心尚未答話，衛肅已自然而然接過話來，言道：“國公勿怪，是在下喜愛院中風景，故而未曾進屋落座。”

    “原是如此。”謝琅審視地望著他，見他被燈火映在地麵青磚上的影子正常無比，方才緩了語氣，請道，“隻是總不能站在院中閑聊，請衛大人隨我一同入座罷。”

    衛肅欣然接受，隨著謝琅一同踏入會客廳。

    素心替二人奉茶，而素月取了香來點上。

    期間李安通又來，將一封封好的信送到謝琅手上。

    她隨意撕開看了眼，便當著衛肅的麵將之燒了，見人坐得有幾分拘束，又道：“大人隨意便是。”

    衛肅輕聲應了，轉臉去瞧房內擺設。

    他看了不多時便轉回頭，此時房內已是香氣氤氳，仔細品味還能嗅到一絲蘇合香帶有的獨特氣味。

    女侍們做完事後便被屏退，二人在棋案前對坐，一壺熱水則溫在一旁的小爐上。謝琅將裝著黑子的棋簍朝衛肅那邊推了推，道：“衛大人先請。”

    衛肅輕輕應了，右手前探取了一子，卻遲遲未下，停在棋簍上方不動了。他沉吟半晌，略有些遲疑地抬起頭，望向謝琅，幹笑了一聲，說：

    “……國公喚我來，難道隻為了下棋？衛某不擅此等風雅之事，還是不下了，以免惹得國公笑話。”

    他說這話時，那雙金黃的眼睛熠熠生輝，連帶著其中短小的一豎灰黑，也微有發亮之色。

    在衛肅遲疑與說話的間隙，房內的香氣已經漸漸濃了。謝琅感覺眼前的景象搖晃起來，除去眼前漸漸露出獅頭輪廓的衛肅，其餘的擺件、裝飾盡皆化作虛影。

    她鎮定自若地尋到了香案的虛影，順手用杯中茶將燃著的香澆滅了。香氣沒了補充，又被一陣猛然吹開窗子的冷風刮散。

    涼意絲絲縷縷地順著脖頸灌進去，眼前虛幻的影像重新化實，謝琅瞧著眼前凝眸望過來的衛肅，一時間覺得實在是很有意思。

    有個被迫在領域中扮演女子的柯卡塔也就罷了，她眼前居然還有個頂替了男人身份的女性半獸人。

    謝琅聽梅耶提過，每個天河年的年底都是聯邦許多部門上傳述職報告的時間，其中軍部之下的各個司部更是要相應官員回首都星述職。

    梅耶提了幾個需要注意的人選，霍裏斯又在一旁加以補充，現下頂著衛肅的殼子坐在她麵前的正是維利爾斯父子曾經提到過的一位：

    警備司首都星中心城分部部長，阿萊西婭。

    她隻能以雌獅的麵貌示人，眼睛是金黃的獸瞳，這在軍部的官員之中不算常見，幾乎是一照麵就能認出來的。

    而且她也說她不擅長弈棋——謝琅自顧自撚了枚白棋，隨手落在棋盤一隅。

    可原本的衛肅，唯一的愛好就是下棋。

    她見男人臉上表情微微一滯，又將那枚白棋揀起來，扔進棋簍，笑道：

    “衛大人既不會下，不下也就是了。”

    她看著頂著衛肅臉的阿萊西婭微微鬆氣，又掩飾般地捧起茶盞喝了一口，隨後臉皺起來。

    ——她不喜飲茶，這與衛肅的習慣也有不同。

    今日素心奉的是宮中賜下來的貢品茶葉，按原來的衛肅的習慣，若是見了這方山露芽，他定會將壺都搶去他那一側。

    謝琅輕唔一聲，在阿萊西婭第二次將杯子舉起的時候，問道：“統領這些時日上值，可覺聖人有何不同？”

    阿萊西婭握住杯盞的手一緊。

    會客廳內的溫度不算太熱，也不算太涼，但阿萊西婭的手依然有些微的發青。謝琅這話一出，她手背上的青筋隨之凸顯，似是忍耐。

    “探聽宮闈之事乃是大罪。”她抿著唇，聲音倒是謝琅熟悉的衛肅的嗓音。因為生了怒意，聲音顯得更加低啞，仿佛亟待出籠的猛獸的低吼，“國公勿要再問。”

    但謝琅窺見了她沉穩端肅的麵容上一閃而過的動搖，她輕輕笑了，烏沉沉的眸光緊盯在阿萊西婭麵上，聲音裏透著股寒意：

    “統領亦覺不對，是嗎？”

    阿萊西婭眼光微晃，不自覺朝後退了退，身體後仰，袍袖也往後掃，竟險些將桌上的棋盤與棋子帶翻。

    她抬手按住，終於肯正眼瞧謝琅一眼，聲音很沉地發問：“那又如何，國公究竟是想說什麽？”

    不知為何，她總感覺有種自己即將被架在火上烤的錯覺。

    坐在對麵的定國公微垂眼簾，染著鋒銳的眼睛也掩在睫羽之下，但微微瀉出一線的利光都足以將人割傷。

    她握著青瓷茶盞，指節很慢很慢地摩挲杯壁，忽而抬首。

    阿萊西婭望著她臉上那點隱秘又涼薄的笑意，頓時感覺心下發顫。

    那笑意僅是曇花一現，定國公唇邊的弧度很快又落下去，冷冷道：

    “統領何必與我兜圈子呢，你也知道，坐在那張龍椅上的聖人，並非聖人。”

    阿萊西婭隻覺有根無形的繩子拴在頸項上，叫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唇中溢出的隻有氣音。

    她瞪大了眼睛，聽得定國公落下一句：

    “冒牌貨不該端坐明堂之上。”

    “——我要殺了她。”

    “砰”的一聲響，是阿萊西婭手一鬆，原本攥在掌心的茶杯墜落在棋桌上，又掉落在地，摔了個茶水四溢、四分五裂。

    她近乎悚然地看向謝琅，一時掩不住聲音，驚呼道：“你瘋了？”

    “這是要抄家滅族的大罪！”

    “令一個連字都不會寫的君主坐在龍椅上，死亡無非是來得早或晚的區別。”謝琅緊緊盯著阿萊西婭的眼睛，看著那雙金黃的獸瞳劇烈收縮，似乎陷在掙紮當中。

    她又添了道猛料：“如今朝中致仕、辭官之人日多，我曾著人打探，這些人俱都死在了回鄉路上。”

    她自己有衛隊，便示意李安通撥了點人出去，得到的結果非常不妙。

    而那些空出來的官位也被現在那位“聖人”填補上了，若她沒料錯，想來個個都是蟲子。

    就是不知……那些死去的官員當中，有多少是根據她記憶生成的幻影，又有多少是真實存在的人。

    她隻能希望全是幻影，卻又不得不承認，領域解除後，中央星係內恐怕得死好些人。

    ……罷了，總該比柯卡塔指揮那些披了人皮的蟲子四下攻擊死得人少些。

    她這麽想著，就聽阿萊西婭怔怔道：“國公是說……”

    “禁衛派出去了不止一隊，不是嗎。”謝琅從容地用陳述的語句提出問題，“統領是聰明人，想來能將這些事聯係起來。”

    眼前禁衛軍統領的麵色變得慘白。

    她猶豫了一會，又道：“國公所言有幾分道理，但……”

    謝琅打斷她：“我在宮中有別的暗線，在方才送來的信中寫，打算將京北大營的梅將軍換下，著他鎮守南境。”

    阿萊西婭神情一變。

    謝琅心知這是戳到他在意之處了：阿萊西婭扮演的衛肅實是個私生子，他隨母姓，親生父親是那位主掌京北大營的輔國大將軍梅昀。

    梅昀出自宣城梅氏，也是世家出身，衛肅則是實打實行伍中殺出來的猛將，早前也是她麾下軍士。

    他未曾認祖歸宗，但私底下的確是和梅昀談過此事。

    謝琅這麽一提也有自己的考量：

    無他，大啟南方安定已久，並無當地部族擾亂。單憑如今的鎮南將軍便可鎮守，實則無需梅昀這位輔國大將軍前去。

    再照其餘官員的情況來看，梅昀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

    不過……梅姓……

    謝琅蹙眉思索：梅耶並未離開首都星，這個梅昀會不會就是梅耶？

    她看著阿萊西婭身形微微顫抖，剛想說些什麽，便聞得有人在外輕扣門扉。

    “何人？”謝琅揚聲開口。

    素心沉著的聲音從外傳來：“國公，鍾女官來了，奉聖人之命前來請您入宮。”

    阿萊西婭麵色的狠戾一收。

    她抬首看向謝琅，啞聲道：“國公之言，衛某會好好考慮。”

    “還有……”她略遲疑一瞬，“此事衛某可否……”

    謝琅壓低聲音，道：“我已遣人前去告知梅大將軍，衛統領無需過多憂心。”

    “那，那位……”

    謝琅輕笑：“這就要看統領和梅大將軍的意思了，我看那位想處理的可不止一兩人。”

    她沾了茶水，在案上寫了幾字，見阿萊西婭看清了，便信手抹去，隨後站起身，大步朝會客廳外去。

    門被拉開，謝琅一眼瞧見那位名叫鍾漸鴻的女官正領了十數宦官、宮人守在院內，見她出來，頷首見禮：“國公，我奉聖人命，請您入宮敘話。”

    “也請您瞧瞧那些待選的麵首是否合你心意。”

    說著，她目光越過謝琅，朝已經掩上門的會客廳方向瞧去，臉上的笑容如石像般堅固：

    “如若實在不合心，聖人說，指衛肅衛統領與您，也是不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