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 第 1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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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國公府會客廳院內植有二三梧桐,此時天光灑落,梧桐未落的葉片在鍾漸鴻麵上映出陰影,令她那雙微閃著紅光的眼睛隱隱發亮,恍若黑暗裏擇人欲噬的毒蛇。
謝琅定定看著她,忽而笑了,鎮定自若地說:“鍾姑姑說笑了,我與衛統領結拜多年,如何能扯上這等關係呢?”
“是嗎?”
鍾漸鴻和聲道,原本毫無表情的麵上重新出現微微的笑意。
她比了個“請”的手勢,近乎溫柔地說:“那請國公與我一同入宮罷。”
素月微提了裙子,想要跟上,卻被鍾漸鴻略擋了擋。
謝琅見狀,揮手示意她後退,自己則走進鍾漸鴻以及宦官、宮人的簇擁之中。
“今日風大,天涼。”宮人裏有人奉著塊托盤,上麵端端正正放著件白狐皮製成的厚重披風。鍾漸鴻取了披風,親自為謝琅披上,嗓音含笑,“這是聖人賞賜下來的,國公用著,免得受了寒氣,損了身子。”
謝琅任由她替自己披上披風,才斂眸謝道:“臣謝過陛下賞賜。”
鍾漸鴻低低回答,聲音聽上去既柔和、又冷硬:“國公無需如此。”
她搭在謝琅身上的手很快收回,像一陣忽然溜走的風。
謝琅若有所覺,猛然轉過臉。
鍾漸鴻眼睛裏微閃的紅光不知何時已經悄然褪去,餘留下一對黑如黑曜石的眼睛。
她唇線抿得平直,神色裏的冷峻也絲毫沒有消退,卻讓謝琅感到熟悉。
“國公為何如此打量我?”鍾漸鴻顯然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反問道。
謝琅微掀唇角,模模糊糊地回了句:“隻是看著姑姑,想到了某個故人。”
她沒等鍾漸鴻回話,便催促道:
“姑姑不說是要入宮麽,這便走罷?若讓陛下久等,可實在是我的罪過。”
說完,謝琅微瞥了眼守在不遠處的李安通,見男人沉著臉微微頷首,方才轉回臉來。
鍾漸鴻伴著她朝正門處去,宮內派來接人的馬車正停在那裏。
臨上車前,隨行在後的宦官匆匆忙忙跑上前取來腳凳,謝琅被鍾漸鴻扶著,踩著腳凳上了馬車。
車簾內傳來一股檀木與蘭草交織的氣味,足以讓人靜心寧神。謝琅在主位落座,跟進來的鍾漸鴻則坐在她下首。
這是一個方便奉茶的位置,此時盛了水的小壺已在爐上煨著,正咕嘟嘟地冒著熱氣,隻待有人上來,就立刻泡起茶湯。
茶葉也已經備好了,隨著馬車輪轉動起來的細微聲響,鍾漸鴻將熱水注入茶壺當中。謝琅嗅到一股有別與檀香與蘭草香氣的、另一種細微的香味徐徐升起。
茶湯注入白瓷杯盞,泛著清澈明亮的琥珀色澤,聞香味、看湯色都該是有一些年頭的白茶。
謝琅從鍾漸鴻手中接過茶盞,淺呷一口,心道果然如此。
隻是不知這夢境裏是如何有這麽逼真的色香味的,或許還是她能力的妙用?
馬車車廂足夠隔音,行進間謝琅幾乎聽不見外麵的聲響。不過倒也可能是這馬車是朝宮裏去的,未曾經過那些喧鬧的市坊。
她禁不住去看鍾漸鴻明亮的漆黑眼睛,試圖從中尋覓一點熟悉的影子。
……說來這鍾漸鴻似乎是哪位皇親國戚家的女娘,因家中犯了事被迫入宮,在尚是公主的聖人身邊侍奉,由此坐到如今的位置。
若要按原本的輩分來看,鍾漸鴻似乎還要稱聖人一句姑母。
現在聖人是柯卡塔和蟲母奎特,那鍾漸鴻會不會是……
她正漫無邊際地想著,就聽坐在一側的鍾漸鴻冷不丁道:“謝研究員,你還有記憶?”
謝琅:“……!”
她結結實實吃了一驚,一時間竟不知道該驚訝自己猜對了,還是驚訝西奈津居然還有關於外界的記憶。
……莫非是因為,她在被拉入領域前算是瀕死,所以還能保留有些許印象?
看她沉默不言,鍾漸鴻、不,西奈津微歎口氣,很不客氣地道:“謝研究員,我能清醒的時間不算太久,這是你的能力領域吧?”
謝琅想起來她頭顱裏還有蟲族寄生,當即謹慎起來,先問道:“我們此刻說的東西,它會知道嗎?”
她沒有正麵回答西奈津的問題,但這麽回答也說明她知道些什麽。
“不會。”西奈津由此鬆了口氣,很篤定地交代道,“它……我是說在我腦中的幻蝶母蟲,和我一樣半死不活。”
也是。
謝琅是親眼看著西奈津整個人在眼前炸開的,也許人體保護機製讓她失去了些微印象,但當時的場麵依然深深烙印在她心上。
她一時感覺想要說的語句在發聲時都有些艱澀,在唇齒間躊躇半晌,最終化成幹巴巴的一句:“你後悔嗎?”
西奈津凝視她片刻,顯然是不意她問出這等話。行政院的副院長思索了半晌,才慢慢地、輕輕地道:
“不後悔的。”
“既然我的能力告訴我,我快要死了,不如死得有價值些。”
她的笑容在鍾漸鴻的臉上掛著,顯得有些朦朧:“你當時也知道我活不長了,不是嗎。腦子裏有隻母蟲在噬空內髒、占據大腦,這要我怎麽活下去呢?”
謝琅聽到馬車外傳來模糊的叫賣聲。
這說明馬車並不是沿著她慣常走的那條路入宮的,而是往城中繞了一圈。
“我們需要一些交流時間。”西奈津語氣很淡,“長話短說吧謝研究員,根據梅拉克的研究,蟲母擅長精神控製,而你的能力看起來也作用在精神層麵,不然我無法理解我是怎麽被攝取進來的。”
“我其實更好奇你是怎麽撐下來的。”她目光帶著深深的審視,在謝琅麵龐上滑過,“在為你安排飛船單人間的時候,我看過你的檔案——F-級能力,這不像你如今表現出來的水準。”
謝琅沉默了少許,忍不住揚眉道:“我就當副院長是在誇我了。”
西奈津被她噎了噎,忍不住歎道:“這麽看你的確才二十來歲,我本以為你真有夢境中這位定國公的歲數。”
謝琅聽得此言,隻是輕輕笑了笑。
現在她看著年輕,想來也是因為和霍裏斯相處多了。
少將的確算得上是很年輕了,相較於某些年紀遠比他大的人來說,也能稱得上是世事洞明。但對於某些事,他又顯得笨拙:若是她當時未點明他是受害,他能巴巴地跑回軍部,再給柯卡塔害上一遍。
她無意多在這事上繞圈,直接壓低聲音,簡單交代了自己的想法:“我要逼宮。”
西奈津:“……”
她一時之間竟覺得這的確會是這位謝研究員會做的事,年輕人嘛,總是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
她略緩了一息,忍不住道:“這未免也太……”
西奈津卡殼一瞬,有些找不到詞形容,謝琅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頭:“太過火了。”
“……”
也算是吧。
西奈津望著她,無奈道:“那你可得快些,看你能力領域的強度,是S級能力者才有的,但蟲母要比S級能力者強上太多了。”
“而且……”她理了理衣袖,為謝琅續上茶水,才道,“你要小心梅拉克。”
梅拉克……
謝琅記得,在她能力爆發之前,這位首席研究員似乎已經被柯卡塔吸幹了。
可看現在西奈津還能同她正常交流的樣子,她不得不聯想到一個更壞的情況——
梅拉克也活在她的能力領域裏。
“這隻幻蝶母蟲現在已經很虛弱了,之前又活在我的腦子裏,不可能有致幻鱗粉產出。”西奈津道,“但梅拉克常年隨身帶著一份,他不是能力者,說帶著這個是為了自保。”
謝琅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
“另外,從我的狀態看,宿主如果死在意識尚未被蟲族消化完全之前,蟲族本身也會受到重創。”西奈津思索著囑咐,“我看父親是與祂同存一體的,你必須得在領域內殺死他們任意一方的意識。”
謝琅聽她近乎平靜地說出這席話,禁不住問:“我以為你會求我不要傷他。”
她們都心知肚明,如果在這夢境之內非要弑君不可,那死的隻會是柯卡塔,而不可能是蟲母奎特。
西奈津垂下眼,語氣非常冷漠:“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令母蟲寄生我之前,就該想想後果。”
“而且……我和他道不同不相為謀。”
至於兩人之道究竟如何,她沒有說。
謝琅輕歎口氣,把話題引向其他方向:“宮中全是蟲子?”
“不算。”
出乎她意料的,西奈津給出了另一個答案:“如果梅拉克在宮內,那便還有他一個不是蟲子。”
“噢,還有衛肅掌握著的部分禁衛。”她略略思索了一瞬,問道,“衛肅剛才在你府上……我記得他眼睛顏色,他實際是警備司那個阿萊西婭大校?”
“讓她不要進宮了,免得死在宮裏。”
謝琅微微牽動唇角,道:“我本來也打算讓她呆在國公府,京北大營之事我另遣了人去。”
西奈津微愣,方滿意道:“看來你手中握著的牌比我想的要多。”
說著,她掀起車窗,朝外看了一眼,見已經回到了往皇宮方向的道上,又說:“如今幻蝶母蟲瀕死,我才有清醒之時,但我不清楚母蟲死後我是否還在,所以你要盡快行事了。”
“還有幾天?”謝琅問。
西奈津按下車窗,道:“約莫五日,四日後是聖人萬壽。”
“你此次進宮恐怕很難出得來。”她提醒說,“鍾漸鴻在宮外有座府邸,如有需要,我會為你送信。”
“那便多謝副院長了。”謝琅笑笑,“東瀛來的郡主和世子正在我府上做客,還請您下值遣人去驛館說上一聲。”
“至於眼前……”
她目光朝馬車正前方望過去,似乎要透過車簾,望向官道、望向宮牆,直至望見宮內那片浩淼的湖泊。
“我要先去九洲池畔一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