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第 18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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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斜,天光已經變得黯淡了,隻堪堪給天際的雲鑲上一層薄如蟬翼的金邊。
西奈津立在廊簷下,手籠在袖子裏,緊張地朝外望去。
天子如今不在垂明宮,仍還在禦書房處理政務。
但西奈津清楚祂不過是做做樣子,被蟲族寄生的人雖然頂著人類的皮囊,但內裏仍然是蟲子。他們在有著較高科技水平的聯邦還不會漏出馬腳,在科技水平遠遠落後的領域當中卻會露餡。
——蟲族並不能理解人類的文字,它們發聲更多是模仿人類說話時發聲器官振動的頻率,以此來模擬人聲。
比起其他人而言,養父和蟲母奎特應該更接近共生的關係,但她試探過,女帝的軀殼中,蘇醒的是蟲母奎特,不是她的養父。
多思無益,西奈津定了定神,接著向外眺去。
這裏算是垂明宮偏殿較高的一處,方便她看到剛被她遣出去打探禦書房情況的宦侍。
她僅僅等了片刻,便見熟悉的身影快步行來,跨過庭院門檻,幾乎是小跑著來到她身前,喘著粗氣道:
“漸、漸鴻姑姑!”
西奈津微微啞了啞,勸道:“先緩些氣再說不遲。”
她眼風一掃周圍,留在附近的宮人都識趣地退下了,隻留了二三人守在庭院門前放哨。
見狀,西奈津這才看向他,低問道:“怎這般匆匆忙忙,是生了何事?”
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年輕宦侍警惕地望了眼周圍,確認沒什麽人偷聽,方才湊近了輕聲回答她的問話:
“漸鴻姑姑,聖上往紫宸殿旁的延英殿去了。”
西奈津麵上不由劃過一抹疑色。
她沒有鍾漸鴻的記憶,相當一部分事情都是旁敲側擊打聽出來的,這各宮殿之事自然也在其中。
先帝在位時居於紫宸殿,臣子入紫宸殿朝奏便是“入閣”。當今因是女子繼位,便稍做了些改動,紫宸殿前後堂均做議事、辦公之用,天子居所挪至正後方的殿宇,改名稱垂明殿,隻是宮人更常叫“垂明宮”罷了。
外朝議事有含元殿、常朝議事有宣政殿,這紫宸殿更多還是召五品以上官員進殿議事所用。天子的書房則設在紫宸殿後堂。至於紫宸殿以西的延英殿,因離政事堂較之紫宸殿更近,有時也會召諸位大員來此議事,以示優待。
可現下已到了下值的時間,宮門將要落鑰,祂驟然起駕去延英殿,又是為了見誰?
西奈津心中疑竇陡生,她端正了神色,又低聲吩咐道:“你且瞧著那邊,有什麽消息再同我說。”
“姑姑。”年輕宦侍急迫道,“奴才匆匆回來,就是有事要同姑姑說——”
“奴才無意中聽見了大監與中官談話,言道有人密奏聖人,稱國公有謀逆之心,聖上正是為此召了二位宰執來商議此事的!”
西奈津心重重一跳。
女帝對“雙”之一數情有獨鍾,身側不僅有鍾漸鴻與燕回兩位女尚書,更有兩名隨侍左右的三品內官。
為了區別,宮中人將蘭樽月稱為大監,另一位霍自心稱為中官。
謝琅走前,曾告訴她,霍自心是她的人。
那麽這話必然是霍自心故意透出來的。
這領域自有邏輯,對於一個勤勉英明的皇帝來說,殺人、還是殺明麵上祂最信重的臣子並非易事。
那些告老還鄉的臣子能被祂殺死,也是操著匪害的旗號殺的,可要動定國公,就要耗費更多心力。
西奈津隻感覺自己頭也痛起來——養父當真未曾清醒嗎?這怎麽可能是蟲母的心計!祂對子裔本就有天然的威懾,若要製裁“下屬”,隻要吞了就好,怎麽會憋出這樣的主意?
不。
她拍拍自己在冷風中僵硬的臉,心想:
也不該有此想法,聯邦人對蟲族了解不深,貿然低看敵人,隻會釀出苦果。
“我知道了。”就算心下略有焦慮,她麵上仍是一脈沉靜,隻道,“你且去做事罷,此事我自有分寸。”
“放心,若有旁事,自然與你無關。”
眼見年輕宦侍行禮退下,西奈津轉進偏殿之中。
素月正頂著謝研究員的麵容躺在床上,而那位化妝成研究員一級研究員的頂級殺手正在垂眸看殿中燭火躍動。
“上野女公子。”她用慣常稱呼世族女子的方式去喚上野櫻,見人回首抬眸,才又道,“能否請你去延英殿一探?有人欲誣國公篡權奪位,我想知陛下有何想法。”
上野櫻聽了,掀起唇角一笑:“她不正有此意麽,倒也算不得冤枉。”
“不過——”她見床榻上素月怒目而視,笑容略微收了收,壓低聲線,恰好隻能她與西奈津兩人聽見的程度,“我亦覺這裏假得讓人心生煩躁。”
她神色冷起來:“我與兄長不該生在這般階級森嚴的地界,而你明明是宮內女尚書,對宮中的一切卻又稍顯陌生。”
“這是夢嗎?”
就在這話出口的刹那,兩人都聽見了一聲哢擦碎響。西奈津下意識走上前捂住上野櫻的嘴,見周邊景象沒有變化,才後怕道:“祖宗,可別說了。”
謝研究員支撐這許多天,本已算是奇跡。領域若是碎裂消失,下一瞬她也將被殺掉。在養父或是蟲母奎特中任意一人的意識在領域中消失之前,絕對不能讓夢境消散。
上野櫻麵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卻真未再度開口。
她看著西奈津,承諾道:“我會去的。”
半晌又說,“你……看著很虛弱,快死了麽?”
西奈津微微一愣,就見上野櫻撂下句“不要死太早”,人就從打開的窗戶中閃出,覓不見半點影蹤了。
她啞然一笑。
這怎麽能由她所決斷?她早已踏入死亡的帷幔後了,如今存留的不過是亡者的幻影。
西奈津行到床榻前,低聲說:“再辛苦你一會兒,待國公回來就好。”
看素月略點了點頭,她又緩步行出偏殿,叫來一位候在不遠處的宮人:
“去喚小柳醫官過來。”
既然“聖人”有所動作,她也該準備將那位“鳳君”所為捅出去了。
至少,謝研究員還未有半點謀逆的行跡,“鳳君”卻已切切實實做了,不是麽?
*
馬車輪在石板上滾出碌碌的響。
謝琅揚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發覺離宮門已漸漸近了。
她現在正要重新朝宮中去。
衛肅在京城外就與一行人分道揚鑣,他今夜上值,還要盡快趕去宮裏。她原路將素心送回國公府,自己則頂著素月的麵孔順著來路回宮。
隻是這回不僅乘坐的馬車破破爛爛,連車側隨行的人馬都多了一倍不止。
梅耶從京北大營點了五千人馬,令他們想辦法分批入城。而京南大營那邊,他也遣人給驃騎大將軍阿圖爾奇克送了信。
如今他正策馬行在離馬車窗最近的位置,略微偏了偏頭低聲說:“這驃騎大將軍聽著比我的官位高啊,他阿圖爾奇克憑什麽?”
謝琅:“……”
她心道我怎麽知道這是怎麽安排的,一邊打哈哈說:“您好歹還是原來的性別,看看衛統領罷。”
梅耶想到現在頂著男人殼子的阿萊西婭,也不由一噎。
半獸人自豪於自身性別,換換衣裝也就罷了,真要他們變成異性,那很多人都難以接受,梅耶自然也是如此。
他不自然地咳了聲,轉移開話題說:“現下要如何?”
“去見當今天子。”謝琅平穩答,“全由您說,營中操練遇刺、按計劃回京路遇我遭攔路打劫——”
梅耶了然道:“我知道了,你是素月,對罷?”
“嗯。”謝琅輕應一聲,又補充說,“交魚符可帶了?”
梅耶說“自然”,於是她不再做聲,隻靜靜等著馬車行到宮門前。
守在宮門前的禁衛已換了一批,謝琅在車廂裏聽見幾個陌生的嗓音訝然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負責護送她的禁衛道:“路遇歹人,幸得梅大將軍相救。”說著敲了敲車壁,“素月娘子可還好?已到宮門前,安全了。”
她便瑟縮著下了馬車,低著頭顫聲道:“……可否讓婢回國公處?”
“恐怕不可,你也當去見陛下一見。”梅耶涼聲遞出魚符,“本將要覲見陛下,且容我進宮。”
禁衛很快放行,另有人前去稟告天子。於是一行人前行不多時,便見中官霍自心緩步行來,先深施一禮:“見過輔國大將軍。”
梅耶道:“中官,陛下可有餘暇?我有要事稟報。”
霍自心目光略略落在一旁低著頭的女侍身上,才淡聲道:“聖人正召方中書、宋侍中議事,大將軍正二品銜,自也可去得。”
“請。”
他在旁側引路,走得離謝琅略近了些,麵上神色不動,隻低聲道:“娘子,有人構陷於你。”
謝琅微不可查地點點頭,權作知曉。
待與梅耶等人行至延英殿外,霍自心先行一步進去通報,半晌便聽得宣見的通傳,明說是讓梅耶進去。
她立在廊下等了片刻,也不知梅耶進去說了什麽,很快聽到茶碗碎裂的聲響。
下一瞬,“聖人”驚怒道:“叫定國公的女侍進來!”
謝琅依言進殿,在下首處叩拜下去,特意變了聲音道:“婢素月見過陛下。”
上首處傳來極為陰冷的視線,“聖人”的聲音涼涼飄過頭頂:“梅大將軍說,你回程時路遇歹人,可是真事?”
“回陛下,正是如此。”謝琅答,“隨婢前去的禁衛均可作證。”
梅耶怒氣衝衝道:“陛下,這夥賊人喬裝驍衛,先是要射殺本朝大將,再要殺奉皇命祈福之人,這是視陛下之威而不顧啊!”
隨後是衣料摩挲聲,當是梅耶將證據呈遞了上去。謝琅迅速掃了一眼四周,發現在場的並不止霍自心提到的方許之、宋昭兩人,還有餘下四位官員。
“聖人”似乎噎了一下,謝琅聽見祂冷冰冰的聲音,仿佛毒蛇吐信:“恐怕並非賊人喬裝,是何人有如此大的膽子,竟敢指使驍衛截殺宮中車馬、乃至高位武官?”
看來殿中諸人並不止祂之子裔、心腹,所以麵子上的工夫還是要做一做。
謝琅垂眸細思,又聽門扉開合聲響。
隨後是中官一脈沉靜的語調:
“稟陛下,方才醫官柳惜文去替國公把脈,正逢宮人煎好湯藥呈上,與湯藥一道送上的,還有鳳君賜下的一盅湯。”
“這是何意?”
“柳醫官說,那湯中摻有一味,與太醫署所開藥方中一味藥相克,若是同用了,會引發中毒。”
殿中氣氛凝滯起來,中官本人卻仿佛沒感覺到似的,仍是很和緩地答話:
“柳醫官追問此事,守在國公身側的宮人言,國公昨日用藥後,鳳君亦賜湯來。”
砰!
又是一個小盅摔落在地,隱有淅瀝的湯水濺出。
骨碌碌。
盅蓋未碎,頑強地滾至謝琅眼前。
她淡淡一掃:
是鳳君才能用的製式。
“聖人”暴怒的聲音隨之傳來:
“調集驍衛圍了長春宮,朕要殺了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