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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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大的校園種了許多白梅,遇上凜冬便開了,燕城的風吹得冷,走在小徑裏卻都是花香。
    少女的裙裾拂過走廊的牆麵,驟然一停,白紗受驚似的翻起雪浪。
    她抱著教科書書本,彎腰撿起那封印有律師函的文件袋,裏麵有幾張用詞嚴謹,意含警告的文件。
    室友見她神色木然愣怔,湊上前瞧,一看那文書,破口大罵——
    “姓齊的公司還有臉告你!騙你簽了合同,要求你放棄學業去拍勞什子短片,補充協議裏讓你跟個牽線木偶似的被公司吊著,動輒扣錢的霸王條約,他是一個字兒都沒提!!
    他們還敢寄這個破爛玩意兒??”
    室友將文件袋狠狠拍在桌上。
    孟秋已經平靜了不少,垂眸將文件塞回袋子裏,放進自己的抽屜,“靜莊,你要是有認識的法學院的同學,這幾天幫我問問有沒有靠譜的學長姐可以幫我打這場官司。”
    說著,她坐在寢室靠窗的位置,對著鏡子把頭發紮起來。
    葛靜莊一口應下,見孟秋沒那麽慌張放心了不少。
    她一向佩服孟秋遇事不慌的心態,不經意瞥見她露出來的脖子。
    孟秋皮膚太白,對著室外好像自帶著光,白皙修長,遠遠瞧著,整個人清冷恬靜,不可褻玩。
    葛靜莊笑了聲,插科打諢:“也不賴人家姓齊的公司惦記。
    你這長了一張出道臉,頭發紮起來脖子顯得更長了,我從小到大沒見過像你這樣好看的女孩子。”
    “補充一下,是素顏。”
    孟秋對此類說法習以為常,她用一根發卡將碎發夾上去。
    “有什麽特別的?照樣兩個眼睛一張嘴巴,和你吃一樣的飯,住一樣的寢室,上一樣的課。”
    葛靜莊搖搖頭,表情浮誇痛心,說:“你不懂。”
    她又問:“你下午不是要去麵試嗎?我陪你去吧。”
    孟秋看了眼時間,還有四十來分鍾,麵試地點在西城古城區,門牌號313。
    明清時期有俗話說燕城東富西貴,北窮南賤,現代經濟緊密聯合,這種說法淡了不少,但民間傳言,那片兒確實有權貴之流住著,問是誰又說不出,或者,不敢說。
    孟秋問:“可能得一個下午,你等得住嗎?”
    “我下午沒課,那個姓齊的老這麽來騷擾你也不是事兒,我得看著你,萬一他再來找麻煩也能搭把手。”
    室友葛靜莊和孟秋同一級,但她為了考燕大複讀了三年,即使如此,也差一點進不了,最後調劑到城市與環境專業。
    因而葛靜莊年紀比她們大點兒,自然而然把她們當妹妹看。
    孟秋笑說:“那我晚上請你吃飯。”
    她知道葛靜莊喜歡曆史,“我聽老師說麵試的地方有個不對外開放的展覽,都是老物件兒,正好可以去看看。”
    葛靜莊雙眼一亮,“真的?那敢情好!”
    孟秋高中的時候投稿過幾個文學刊物,有一篇寫民俗的作文被中學生訂閱率最高的《言語》雜誌錄用,高考後霽水市日報采訪文科狀元的視頻中,因為出鏡過於驚豔而上熱搜。
    人文學院院長一周前找上她,說有個寫東西給傭金的活兒,問她接不接。
    她一口應下。
    但對方似乎要求比較高,並沒有因為她是名校和院長推薦的雙保險而立刻錄用,提出要麵試。
    麵試地點的門口十分普通,它就在古城區灰牆青瓦的小巷裏,門腳長了青苔,低調得如同大千世界偏安一隅的芸芸眾生。
    門內的擺設也樸實平淡。
    隻不過古韻浮塵的內廳中,一箱箱單調透明的玻璃櫃裏,每一樣藏品都價值不菲。
    孟秋兩眼驚歎。
    這些老物件給人一種時空交錯的厚重感。
    葛靜莊先前質疑孟秋走錯了路,現下啞口無言。
    但凡懂點曆史,就知道裏麵這些玩意兒的金貴,它們可不是光有錢就能買的來的,得祖上正兒八經是個貴族才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能將它們保存得如此完整。
    各行業的新貴層出不窮,但真正完成資本累積的也就那幾個。
    真正的老錢一派藏在聚光燈後頭,不顯山不露水,興致來了恩賞些冰山一角,便頻頻讓人驚歎。
    譬如今日展館的主人。
    就是標標準準傳說中的老錢。
    平日裏誰都沒聽過這號人物,百度百科也查不出,他隨意抓一把閑置的小玩意兒往桌麵上一擺,誰都上趕著巴結。
    譬如來看展的人,不論言談還是衣著,大多工整。
    骨子裏流露的尊重。
    孟秋看葛靜莊一副丟了魂兒似的樣子,笑出聲。
    她完全能想象自己剛進門的時候應該也是這樣的表情,沒出息極了。
    孟秋眼底錯落著珠翠的光影,指了一個最頂頭的水晶櫃,邊邊壟壟的暖色燈四麵八方看顧過來,照得物什雍容華貴。
    她低聲打趣:“靜莊你瞧,這樣好的鐲子,就算是我的也不敢戴。”
    葛靜莊微微失神,沉默了好一陣才嘀咕:“是啊,這綠得沁汁兒的水頭,也許這輩子我隻能見這麽一次。”
    說完她忍不住拿出手機對著它偷拍。
    孟秋記得展館門口貼著的注意事項第一條就是不能拍照,但葛靜莊拍得歡,她不好意思掃興,替她提心吊膽看顧四周。
    怕被趕出去。
    就在此時,一位儀容端莊穿黑色外套中短裙的女人微笑走來。
    孟秋四肢緊湊起來,尷尬地以為被抓包。
    她扯了扯葛靜莊袖子正要道歉,隻聽對方聲音嬌柔端莊:“您是來見趙先生的吧?他還在午休,您先去靜室喝杯茶坐等片刻。”
    她又看了眼葛靜莊,對孟秋加深笑容,恬定的語氣似乎將人看透。
    “不過趙先生的藏品確實難得一見,您若是更想在大廳,等趙先生方便了,我再帶您進去。”
    她們比約定的時間來早半小時。
    孟秋心想不好讓老板等她,便讓葛靜莊在外麵,自己先跟人走。
    隻不過這位女士三言兩語,孟秋推斷這位趙先生應當不好相處。
    展廳大屏風後麵有一扇拱門,直通後院。院子裝修古樸清幽,山水臨窗,很是舒展雅致,能看出屋主品位低調不凡。
    孟秋在黑檀木小幾旁坐下,桌沿有一汪袖珍活泉,雕工精細,流水潺潺,這張桌幾造價怕是不菲。
    她曾和老師打聽這位趙先生喜歡喝什麽。
    老師告訴她,趙先生愛喝清茶,具體是哪一種茶葉,他也不知曉,總之,趙先生喜愛的,必定難得。
    孟秋從包裏拿出一包茉莉幹花茶包。
    這是她親手做的,窨花拌合前用了白蘭花的香氣打底,母親教她這種工藝名叫“透蘭”。
    她將茶包放進青瓷小碗中,靜坐椅子上,等水開。
    窗外風意正盛,地暖暖融融地燒著,即使身處燕城的冬日,也一點不覺著冷。
    她舒適得彎起嘴角,趴在窗台賞水榭蘭亭。
    人與景原本鬆弛,孟秋猝然撞上一雙毫無溫度的黑眸,瞳孔緊縮。
    她瞬間的心情沒有航船撞上冰山那麽天崩地裂,卻也難捱顛簸。
    孟秋著實沒想到有人突然從回廊盡頭走出來。
    驚嚇之餘,忘了收回目光。
    男人走路的儀態很平穩,氣質高雅從容不迫,大多數人難以從步姿就讓人覺著驚豔。
    他例外。
    廊外清風晃動鬆柏,餘影綽約。
    男人穩穩穿過樹蔭,斜陽往他額邊一滾,這副靜態水墨畫忽而動了起來。
    人與景濃淡相宜,觀賞價值堪稱頂級。
    然而與遠觀不同,越看得清他的樣貌,越能感受到他氣勢威壓。
    明明表情還算溫和,卻讓人覺著立於危牆之下,仿佛頭頂懸著幾根深夜裏的冰錐,堪堪要砸下。
    他走到窗台前,孟秋這才看清他的五官,眼狹長含光,鼻子英挺,是個極為俊朗的青年。
    平時孟秋不會這樣失禮地盯人,但是他的目光入侵感很強,讓人下意識起了防備心,怕一眨眼,就被他看個通透。
    孟秋第一次碰上這樣自帶壓迫份量的人,悄悄端正坐好,抿起一抹笑容衝淡這絲微妙的情緒。
    男人長腿從正門邁入,影子斜斜壓進屋內,目光重新落在孟秋身上,多了份審視。
    “久等了。”
    許是剛睡醒,他聲線微沉含沙,如同海浪的邊際線,界限不大明顯,意外地性感。
    “應該的。”
    孟秋公式化應對。
    她看這人坐下後將長腿交疊,側靠著沙發扶手,雙眼微闔,右手抵著太陽穴微微打圈。
    姿態鬆散地將她晾了起來。
    上位者的調性。
    放平日裏,孟秋不會主動和這類人產生交集,但畢竟是麵試,便找了個話題,溫和道:“茉莉花茶行氣開鬱,頭疼可以舒緩一些,趙先生嚐嚐。”
    男人抬了下眼皮,注意力在她臉上不冗不長停留了兩秒,依舊沒作聲。
    氣氛結了塊。
    孟秋硬著頭皮起身倒茶。
    她的手腕很白,薄薄的皮膚底下能看到青色的血管,骨架嬌瘦,很好把控的柔弱感。
    她左手輕搭在右手手腕下,微微一斜,美人骨拂入嫋嫋藍煙中,皮膚白得不可思議。
    比起這點白,趙曦亭先聞到遊絲一樣的軟香,摻在澄明清澈的茶香裏,春雨化花地咬住他的思緒。
    他徐徐掀睫,黑眸凝起一點光,不知是看茶還是看人。
    孟秋沒注意他的眸。
    她自顧自看茶,眉眼低垂,怕茶壺裏的水灑了,專注地倒著,哪想被人扼住了腕。
    她驚詫地抬眼。
    男人薄唇銜著一絲弧度。
    他目光就著青煙緊貼在她臉上,似笑非笑,似要破開她的皮,囫圇個審查一遍。
    “我不喝來曆不明的東西,或許你可以先自我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