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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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線如同珠玉,在青瓷杯碗間濺起波瀾,連同交錯在一起的兩隻手都洇濕。
    蓋在美人腕上的指冷白修長,手背上的青筋遊刃有餘蜿蜒擴張。
    時間靜止下來。
    這是孟秋第二次產生觸礁的微妙感。
    男人才從外頭進來,又帶進一陣冷風,他的手卻不冰,棉布一樣將她纏繞。
    她的毛孔變得敏銳——
    皮膚下的脈搏一下接一下撞擊他溫暖幹燥卻強勢霸道的指尖。
    孟秋才發現,他手掌的骨骼比自己大許多,因此輕而易舉的把著她。
    不知是時間被她驚愕的思緒拉長,還是他確實錮了她許久。
    孟秋忍不住抬頭,他眸底那層釉黑深不見底,好像要將她吞沒。
    她幾乎忘了手裏還握著茶壺,聽到水滴落的聲音,回過神,輕輕一掙,他便鬆開了。
    空氣流動起來。
    她皮嫩,對方沒用多少力,白膩膩的腕上就留了印,仿佛套了個紅鐲。
    男人半倚在紅木雕花的軟椅邊,點了一支煙,不緊不慢地抽,神思漠然。
    過了會兒,隔著煙霧,饒有興致地瞧她的手腕,問:“弄痛你了?”
    嗓音比剛睡醒那會兒疏落低沉,顆粒感墜得很深。
    孟秋想將手腕上那點印子揉掉。
    他莫名讓人印象深刻,因著那散漫涼薄的神情。
    “沒有。”孟秋答。
    這是實話。
    但顯然他問的這一句,也不是真表達愧疚。
    男人“嗯”了聲,“聊聊吧。”
    他先前最後一句話是讓她介紹自己。
    孟秋從小到大做過無數次自我介紹,但在此刻熙熙攘攘的水霧中,她啞了聲。
    不知從何說起。
    他的動機讓人捉摸不透。
    這份遲疑沒有持續太久。
    孟秋迅速考量作為雇傭者的需求,打算針對性說明,但考慮了一圈,腦子裏的方案都不大合適。
    對麵的人不是循規蹈矩的那一類。
    書麵性的技能想必院長都已經告訴他,重複一遍顯得人情商低。
    趙曦亭不催,銜了煙自顧自冷淡地抽著,過會兒起身開窗,將味道散出去。
    寬肩窄腰在窗邊疏懶地透氣。
    屋裏天光大亮。
    他回座後將煙隨手擰在煙灰缸裏,笑了聲。
    耐心剩餘不足,口吻卻紳士。
    “等我開場麽,還是緊張?”
    這話倒是提醒了孟秋,猜來猜去不如直接問。
    “您想了解我什麽?”
    “自願來的?”他簡單開口。
    她想了一圈也沒想明白他問這話的理由。
    和孟秋粗淺對他的印象絲毫不差。
    確實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兒。
    許是問她喜不喜歡這個工作吧。
    她脊背筆挺,進入麵試狀態,“對,我希望有個好結果。”
    趙曦亭審視她,唇角勾著笑,算不上真心,“你很急?”
    孟秋微頓,邊思索邊說:“如果您覺得我可以的話……應該越快越好?品性可以慢慢了解,實質上的東西,最一目了然。”
    孟秋明顯感覺到,她說完這句話,趙曦亭眉頭微挑,目光在她身上打轉。
    他微微側頜,額角頂著指尖,視線從她的脖頸,到肩膀,隨後緩緩滾落至腰間,肆無忌憚,明目張膽。
    孟秋下意識並了並腿,仿佛一張釘在牆上的油畫,脫了衣服任人觀摩。
    他察覺她的不自在,唇邊弧度加深,重新看向她的臉,“那不好說,有些事兒得試過才知道。”
    他的視線並無褻玩之意,自然也不猥瑣,隻是不帶感情地估量,讓人難免覺著被製約。
    他烏眸含光,語氣輕佻,“你平時說話就這麽直接?”
    “看情況。”
    她隻不過想爭取一份工作而已。
    趙曦亭收回目光,又問:“休息時間喜歡做什麽?”
    到此刻,孟秋好像才從畫中出來,身子回暖,得了方寸自由。
    她照實答:“看紀錄片,寫東西,偶爾和朋友出去散散步……”
    “會打牌嗎?”男人拿起桌上的紫檀擺件把玩,截斷她無聊的自述。
    打牌?
    陳院告訴她的工作內容似乎和打牌毫不相幹。
    早聽說四九城的二代們數不勝數,這些年發展成兩派。
    一派招貓逗狗不理世事。
    另一派留學深造各個社會精英。
    這兩邊誰也不服誰,但底色大同小異,都是心氣兒高的主兒。
    這位看起來是前者。
    閑來愛逗悶子。
    打著招人的旗號荒唐人間。
    孟秋從小到大沒碰過棋牌類的東西,這顯然和她初衷不符。
    如果這份工作和寫文案無關,她也沒有繼續麵試的必要了。
    她起身想走,腦子忽然轉了個念頭,找一份時間自由的兼職並不容易,鬼使神差問了句:“時薪多少?”
    “時薪?”
    男人似覺得有趣,看著她眼睛正要說什麽,豁然頓住,覺得自己荒唐般沉沉笑了起來。
    “你叫什麽?”男人輕輕歎了一口氣。
    “孟秋。”
    “哪個孟,哪個秋。”
    “孟子的孟,秋天的秋。”
    “燕大陳弘朗的學生。”
    “不算是,他是文學院院長,並不授課。”
    趙曦亭頓了片刻才說:“挺好。”
    孟秋不知道他說的好是什麽好。
    她泡好的茉莉花茶早已溫了,沒有多少熱氣,幹花的顏色越發飽滿,柔柔地浮在茶麵。
    話題一時沉寂。
    孟秋暖場道:“趙先生還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他重新審視少女,眼波微凝,將燃盡的煙擰了,“你開個價。”
    “時薪。”他補充。
    孟秋明顯察覺他的態度和幾分鍾前不大相同,她懶得深思,歸咎於此人性情不定。
    至於時薪,她不懂行情,不敢貿然開口。
    “一千怎麽樣?”對方替她做決定。
    孟秋心裏微驚。
    一千的時薪,每天工作一小時,一個月就能掙三萬,一年就是三十多萬,比父母加起來賺的還多。
    她沒有被這個數字衝昏頭腦立即答應,問:“工作時間呢?”
    “你們哪天課少?”
    “周四周五。”
    “嗯。平時我不打擾你,該上課上課,該去圖書館去圖書館,手機開著別找不到人。”他好似敲定了這事兒,直截了當拿出手機,催了聲:“號碼。”
    孟秋報了一串數字,心裏總覺得不安,咬咬唇,聲明道:“打牌我不會,既然答應了,正式工作前會學。比起打牌,我還是希望以後工作內容放在文案書寫上。”
    “而且打牌隻能是打牌,不包括其他東西。”
    “其他什麽東西?”趙曦亭眼尾攜了絲笑,看得人骨頭發酥。
    孟秋想說的話被這眼神堵在喉嚨,啞了似的。
    “微信號是手機同號麽?”趙曦亭低頭按手機,“這小孩兒頭像和你不像,網圖?”
    趙曦亭一直沒碰那杯茶,加上微信後,他俯身捏起那杯茉莉,修長的指拱起白玉橋的弧度,放在鼻尖輕移,抿了一口。
    孟秋臉一熱,那是她本人,隻不過是童年演出的照片。去年春節翻相冊,爸媽覺著這張照片好看她就換上了。
    “小時候胖一點。”
    “好友通過一下。”
    孟秋點開微信,趙曦亭的微信名很簡潔明了,就一個英文字母——
    “z”
    天底下姓趙的人這麽多,這樣平凡普通的代號極易淹沒於人海中,但他很有底氣,別人就應該記住他,好似身後是萬馬奔騰,如同他深藍色的頭像,敘述颶風來臨的萬丈波濤。
    趙曦亭將手機熄屏隨手放在茶幾上,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一篇公文兩千人民幣,三千字以內。其他的時薪一千人民幣。”
    他頓了片刻,補充道:“工資可以預支。”
    “如果你有需求的話。”
    孟秋不是瑟瑟縮縮怕這怕那的性子,這事敲定之後,起碼媽媽那邊壓力能減輕不少,這麽一想心情也明朗許多。
    她鬆快的時候對誰都熱情,指著茉莉花茶包,溫柔笑說:“茶不燙了,如果未來有機會共事,我可以再給您帶。這是我自己做的,沒有添加劑。”
    孟秋看到趙曦亭在看她朋友圈,她朋友圈一個月可見,比起其他大學生吃吃喝喝風生水起玩轉大學,她也就偶爾拍拍天空,或是景區打卡,十分無聊。
    他翻了一會兒,沒點開什麽照片,隨意搭了句:“泡茶這手藝,男朋友讓你學的?”
    好似嘮家常。
    從現在開始,他們就是上下級關係,孟秋不好解釋太多私事,簡單回複:“不是,家裏人有這方麵愛好,今天是我第一次試。”
    趙曦亭又喝了一口,潤潤嗓,懶洋洋“嗯”了聲。
    孟秋頓了頓,“要是沒什麽問題的話,趙先生,我先走了。”
    趙曦亭:“去吧。”
    麵試到這裏就算結束了,孟秋掩上門後像燕子似的撲進回廊裏,平複了一下心跳,笑容明朗起來。
    她身後的雕花玻璃窗虛虛開著,窗邊站著方才閉眼假寐的男人。
    趙曦亭長指把玩象牙煙杆,瓷白的杆身,光滑細膩,一如少女的肌膚,他微一用力就能整支折斷。
    風中流淌少女清甜的尾香。
    他指腹抵在杆尖,憐惜地轉著圈兒,放任自己的嗅覺,感受陌生的氣息。
    廊外有人來問:“趙先生,您母親幫您約的秦小姐在外麵等了有一會兒了,讓她進來嗎?”
    趙曦亭轉身將煙杆放回紅木架上,漫不經心地應:“別領靜室來了,讓她在展廳等。”
    那人有些緊張,“抱歉趙先生,剛才是我弄錯了,我以為孟小姐才是您母親幫您約的那位……”
    “瞎貓碰上死耗子也是一種本事。”趙曦亭輕描淡寫地應她,“這次我不計較,但有的錯兒不是回回都能讓你這麽過了。”
    “好的趙先生,我一定記住這次的教訓。”
    回宿舍後,葛靜莊立馬開了電腦修圖,她也不發朋友圈,而是將藏品整理出來,按年份歸類成一份圖冊。
    孟秋打趣道:“你該去做曆史圖書館的工作。”
    葛靜莊撅了撅嘴,“我考研一定要考回曆史係。”
    下午五點,美國時差十三個小時,正是淩晨四點。
    孟秋收到了林曄的消息。
    ——晚飯吃了嗎?
    林曄問。
    孟秋算了下時間,回複。
    ——一會兒去食堂。
    ——你是沒睡還是醒了?
    林曄打字速度很快。
    ——沒睡。
    ——幾個小組成員見不著人,我隻能從網上資料找數據。
    孟秋問。
    ——找到現在?
    林曄回複。
    ——是的,累死了。
    孟秋打開校園內網的學術資料庫,撥了個視頻通話過去:“我幫你一起找,可以給我幾個關鍵字嗎?”
    林曄穿一身灰藍t恤,眼睛熬得有些腫,支著太陽穴有氣無力地看著手機:“金融的東西我還是自己來吧,下次要寫什麽中國傳統文化的文章再找你。”
    “林曄!喝不喝柚子汁。”對麵有女生在門外喊。
    孟秋看林曄沒精打采地坐起來,臉朝向門外,她此時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輪廓分明富有少年感的側臉。
    林曄的眉眼並不深邃,卻很幹淨。
    當年她在太陽底下看到他穿著白襯衫奔向她,仿佛春日的白樺,恍惚之間答應了他的追求。
    林曄並不戀愛腦,他有職業理想,當年他放棄燕大的錄取,也就是放棄了和她在一起念書的機會,他遠赴美利堅,拿藤校offer,規劃更遠的未來,孟秋也從未說過半句不好。
    “上次你弄得太甜了,自己喝吧。”林曄衝門口大聲說。
    孟秋微笑著問:“還是你師兄的妹妹嗎?”
    林曄恢複了點活力,眼底帶笑,“嗯,我們這兒買不到好喝的果汁,她剛來美國,人挺嬌氣就要喝那一口,非說隻要功夫深,奶茶果粒珍,一天到晚沒正事兒,淨琢磨吃的。”
    孟秋聽到那邊有門打開的聲音。
    女生清脆的聲音不再隔在外頭,道道分明傳進話筒裏,小姑娘輕盈的腳步踏在木地板上,如宣戰的鼓。
    “這次真不甜,騙你是小狗。”
    林曄坐著抬頭看她,滿臉笑意,調侃道:“你做的小狗事還少嗎?這麽晚還不睡,明天不是還要起來吃cris街上的牛角包?起不起得來?”
    “起不來先汪兩聲。”
    孟秋看著他的笑容微微一愣,不是拈酸吃醋,隻是他逗這個女生的時候,是真的開心。
    整個人都在發光。
    女生有些惱,踹了他一腳,不經意間看到視頻通話,立刻安分下來,拍拍林曄肩膀,“女朋友在還這麽欺負人,非讓我嫂子揍你。”
    林曄笑了聲:“也沒見你喊我一聲哥啊。”
    看得出來小姑娘活潑開朗,鬼馬地衝林曄做了個鬼臉,放下柚子汁顛顛跑出了門。
    房間立刻安靜下來,有兩三秒的時間,孟秋和林曄都沒說話。
    林曄喝了一口果汁,表情上看不出是甜是酸,抿抿唇放下。
    “她來玩還是念書?”孟秋先開口。
    “準備讀本科,還在上語言學校。”林曄答。
    這個話題涉及到一樁往事,兩人心知肚明。
    孟秋岔開思緒,指著他背後的led燈掛燈,“什麽時候買了星星月亮的燈,挺好看的。”
    林曄轉頭看了眼,“小棕給師兄買的,師兄分了我一串。”
    小棕就是那個女生,孟秋記得林曄說過她名字,有點特別,有點拗口,但印象深刻。
    叫章棕。
    視頻裏又是一陣沉默。
    兩三秒後,林曄搗鼓草稿本上的紙屑,緩慢吐字,“其實孟孟,我們兩個不必分得太清。如果當年你同意我家幫你付學費,現在我們一起在普羅維登斯會過得很快樂。”
    他抬起頭,直視鏡頭,平靜間有些失望,“而不是我需要你的時候,隻能隔著屏幕看著你。”
    “看著毫無溫度的你。”
    孟秋心上某根弦震起颯颯鳴音。
    她瞳孔冷清,白皙的麵容在白熾燈下如一團遙遠的雪。
    “我會考過來的。”她說。
    “但一定是——用自己努力得來的獎學金和兼職賺的零用錢付學費,而不是作為林曄的女朋友進入某個大學。”
    林曄笑了笑,沒和她多爭辯,隻說:“孟孟,有時候我很羨慕你這樣的性子,但在社會上太剛直也不是好事。”
    孟秋輕聲說:“我隻是想跟著自己心意走。”
    林曄打斷她,“你快吃飯了吧,我和你一邊說一邊陪你吃,快去。”
    “好。”
    這話題就算過了。
    孟秋和他溫溫柔柔地繼續聊天,沒再提過小棕相關的事。
    晚上,孟秋給趙曦亭發了條信息:“趙先生,這兩天有沒有需要我做的工作?”
    然而。
    趙曦亭好似將她忘了。
    消息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