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滄州府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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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就像一條巨龍蜿蜒而過,其流域南北兩側的氣候,因其發生顯著變化。
直到四月下旬,南方溫暖的春風,才吹到了北地。
也正因氣候差異,河北農事與關中地區不同。
關中地區采用黍、稷、麥輪轉耕種,兩年三熟,河北則依然遵守傳統的種植習俗,以冬小麥為主糧,兩年兩熟。
盡管如此,河北依然是大唐糧食產出最多的地方,主要原因,便在於小麥的高產,以及河北平原肥沃的土地。
李慕唐時隔多年,再次回到河北,竟覺得這處地方變得陌生了。
道路兩旁,金黃色的麥穗有如金色波浪一般,層層疊疊,隨風搖曳。
他腳下這條路似乎剛剛翻修不久,道上的人也多了。
以前河北人也多,但百姓們大多待在自家鄉裏忙著農事,足不出戶,商業發展緩慢。
如今道上盡是來往商人,還有很多挑著擔子的農人。
直到此刻,李慕唐才終於相信他二叔信中的話,河北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
正行之間,前方出現一座石橋。
奇怪的一幕出現了,無論騎馬還是坐車,但凡過橋之人,都會從車馬上下來,步行過橋。
李慕唐正疑惑時,旁邊一名老者朝他喊道:“後生,快下來,不可對聖人不敬!”
李慕唐大吃一驚,趕忙翻身下馬,來到那老者旁邊,問道:“老丈,您剛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老者笑眯眯的打量著他,道:“好壯實的後生,你是唐人嗎?”語調有點古怪。
李慕唐昂首挺胸,道:“我當然是唐人。”
老者道:“胡裔的吧?”
李慕唐露出幾分惱怒之色,道:“朝廷下過旨意,隻要在官府辦了手實公驗,那就是大唐子民,不管出自哪支胡裔,皆一視同仁,不得歧視!”
老者笑道:“別緊張,我隻是問一下,我們這兒的胡裔不少,老頭子我就是契丹裔。”
李慕唐心想,難怪這老丈口音古怪,趕忙道:“在下也是契丹裔。”
老者詫異道:“你的唐語說的不錯啊,一點聽不出契丹口音。”
李慕唐道:“永徽七年,我就跟隨父母來到大唐生活,而且我母親是唐人。”
老者點頭道:“那就難怪了,老頭子也一樣,當初契丹附唐,大家都活的好好的,偏有些人想叛唐,老頭子就來了滄州。”
李慕唐暗暗點頭,他父親也是一樣的原因,來到滄州過活。
隻不過,因他父親是新城公主的封戶,永徽六年朝廷收了兩次租,一家人變成流民,輾轉去了長安,後來被遷往庭州。
李慕唐問:“老丈,您剛才說對聖人不敬,是何意思?”
那老者放下肩上擔子,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指了指前方石橋,道:“瞧見那座橋沒有。”
李慕唐點了點頭。
老者道:“當初聖人北巡時,這座橋斷了,擋了聖人的路,聖人覺得奇怪,就命人進城調查。”
李慕唐奇道:“那後來呢?”
老者笑道:“後來那位任人唯親的縣尊,就被聖人派遣的官員查出來了,押到長安砍頭,魯城縣又換了一位新縣尊。”
“這位新縣尊雖比不上當年的長孫縣尉,最起碼肯幹些實事,修橋鋪路,不至於被周圍縣城嘲笑。”
“鄉親們議論此事,都覺多虧那座斷橋,攔住聖駕,才能趕走貪官汙吏。於是大夥給這座橋起了個名字,叫攔聖橋,每次經過那座橋時,都會下來步行,以示對天子的敬意!”
李慕唐道:“是這樣啊。”
過了攔聖橋,前行不久,便到了魯城縣。
這是李慕唐離開滄州以後,第一次返回魯城縣。
中間隔了八九年,隻覺這座縣城發生了翻天地覆的變化,大街上商鋪林立,人煙稠密,比庭州治縣都繁華多了。
李慕唐拿出一張紙,按照紙上的提示,一邊走一邊問人,很快來到城東南一處小街上。
從街口往裏數,第五戶民居,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
李慕唐來到院門外,拍了拍門。
不一會,裏麵傳來“噠噠噠”的聲音,大門很快被拉開,露出一張稚嫩的小臉,問:“你是誰啊?”
那是個五六歲的小童,長得還挺高,臉上有好幾處傷疤,手上還拿著一個小彈弓,一看就是個調皮的孩子。
李慕唐笑道:“你是小榮嗎?”
小童驚訝道:“是啊,你認識我嗎?”
李慕唐笑道:“我是你堂兄。”
小童先是一愣,隨即大喜,扭頭就朝屋裏麵狂奔,嘴裏大喊道:“爹,娘,堂兄來了!”
不一會,李慕唐的二叔李休哥便走了出來,打量了李慕唐一眼,哈哈一笑。
“好小子,竟長得這般壯實,入秋的征兵考核,你一定能過!”
李休哥也是契丹人,不過他和李莫哥不同,當初留在了契丹。
後來契丹被滅,他成為俘虜,原本是要被送去江南一座折衝府,充任府兵。
對這些生長在北方的契丹人來說,前往江南生活,會非常不適應。
尤其是他們的家眷,根本不會農耕和織布,就算給他們田地,也沒有生產能力,很可能餓死。
李休哥正感絕望時,李莫哥忽然來到營州,找到了他。
兄弟倆見麵後,都感唏噓,李休哥十分後悔,當初沒有聽李莫哥的話,隨他去唐朝。
李莫哥花了不少錢,求了不少人情,總算打點成功,讓他分配到滄州折衝府。
在李莫哥幫助下,李休哥一家人得以在滄州安家,李休哥也成為大唐滄州折衝府的一名府兵。
府兵是輪值的,一年隻需要戍值四個月,其他時間可以忙農事。
李休哥如今已習慣了府兵生活,他妻子也學會種田。
除了最開始的不適應,他們很快發現,在大唐生存比在契丹更容易一些,不用擔心冬天被餓死,也不用擔心其他部落來劫掠。
李休哥對自家兄長充滿感激,所以十分熱情的招待侄子。
他老婆是個能幹的女人,不僅學會了大唐的農耕,祖傳的放牧也沒丟下,家裏養了八頭羊。
李休哥命妻子宰了一隻羊,款待大侄子。
到了正午,叔侄倆坐在屋子裏,一邊吃著羊肉,一邊喝著酒。
李休哥的兒子李榮也坐在門檻上,抱著一根大羊腿,啃得非常歡快。
“大郎,你爹寫信跟我說你要過來時,我就覺得奇怪,你不在庭州當府兵,為何非要來滄州應招府兵呢?”李休哥不解道。
李慕唐道:“安西那邊,已經有好幾年沒打仗了,當了府兵也沒有上戰場的機會。我聽說營州這邊在打仗,所以就過來了。”
李休哥皺眉道:“你來晚了,前陣子剛打完了,最近已無戰事。”
李慕唐道:“侄兒在來的路上,都打聽清楚了,百濟的扶餘福信,有作亂的趨勢,倭國也才剛占據一個小島,另外還有高句麗沒吃下來,我琢磨著,將來朝廷肯定還要攻打他們。”
李休哥一想也是,笑道:“不錯,這些土地,將來遲早都是我們的。”
叔侄倆雖然歸化為唐人,但還帶著契丹人的思維習慣。
他們覺得大唐如此強大,征服周圍弱小的國家,那是理所應當之事,根本不需要理由。
李慕唐又問起如今契丹人在軍營中是否會受到歧視。
李休哥沉默了一會,道:“總還是有一些蠻橫的漢裔,會找我們胡裔的麻煩。不過大多數漢裔,還算好的,你不必太過擔心。”
李慕唐奇道:“漢裔?”
李休哥道:“就是純血唐人,軍營中有規定,所有士兵都是唐人,沒有唐胡之分。所以那些純血唐裔就自稱漢裔。”
李慕唐點點頭。
李休哥又道:“你若是受了氣,別跟那些漢裔起衝突,那些上官都是漢裔,隻會偏著自家人。你若是覺得氣悶不過,可以找倭裔出氣,不會有麻煩。”
李慕唐訝道:“倭裔?”
李休哥道:“就是那些被俘虜的倭人,據說他們最開始,都被編在同一個隊伍裏,結果這幫倭人就聯合起來,經常與其他唐軍起衝突。”
“後來劉都督就把他們打散,打發到河北各地區的折衝府,估計是想盡快讓他們融入唐軍,咱們滄州折衝府,也調來了幾十個倭裔。”
李慕唐聽了後,臉上露出喜色。
李休哥問:“怎麽了?”
李慕唐喜道:“劉都督如此看重這幫倭人,說明很快就要攻打倭國了!”
李休哥愣了一下,道:“不錯,難怪你爹總說你聰明,腦子果然好使!”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忽然響起,李榮站起身,提著羊腿,屁顛屁顛過去開門。
不一會,就見他跑了回來,喊道:“爹,軍府的人!”
李休哥吃了一驚,道:“難道真要打仗了?”
快步奔了出去。
李慕唐來到門口,朝院門看去,隻見李休哥正在跟一名高大的軍士說話。
不一會,那軍士便離開了,李休哥關好門,走了回來,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李慕唐忙問:“二叔,是軍府召集您嗎?”
李休哥望著他,眼中閃著亮光,道:“召集是召集,不過不是打仗。朝廷傳來旨意,要從各地折衝府挑選精銳,擴充到羽林衛!”
李慕唐驚喜道:“那不是好事嗎?”
李休哥沉默了一會,道:“確實是好事,不過隻有五十個名額,我是沒希望了。”
李慕唐道:“以您的騎射能力,不能入選嗎?”
李休哥沉聲道:“你沒進過折衝府,不知道河北漢裔的厲害。那些二十歲不到的小子,騎射能力就不比我差了,更何況那些老兵。”
李慕唐低下頭,不說話了。
李休哥望著他,道:“大郎,你爹跟我說過,你百步之外,十靶能中六靶,是不是真的?”
李慕唐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李休哥目光一閃,道:“那就好,以你的能力,應該有機會。”
李慕唐吃驚道:“可府兵考核,要等到八月份啊,隻怕來不及了。”
李休哥道:“唐軍內部有一個規定,任何府兵,都可舉薦一人參加內部考核,替代自己的位置。這個考核比八月的府兵考核更難,不過我相信你能通過。”
李慕唐變色道:“我怎麽能占用您的位置呢?”
李休哥擺手道:“別婆婆媽媽,我清楚自己的能力,就算在戰場打一輩子,最多混個隊正。但你不同,你年輕力壯,腦子好使,有機會成為旅率、校尉、甚至當上都尉!”
李慕唐遲疑不語。
李休哥拍了拍他肩膀,道:“別廢話了,就當我還你父親的恩情吧。”
李慕唐吸了口氣,拱手道:“那就多謝二叔了!”
李休哥笑道:“我可指望著你出人頭地,將來也能提攜榮兒一把,走,咱們出城去射靶,讓我瞧瞧你的射術!”
叔侄倆來到林外一片小林子,以一棵大樹為靶,李慕唐站在百步之外,拈弓搭箭。
“咻”的一聲,箭矢破空而出!
……
“好,射的不錯,朕這塊九龍玉佩就賞給你了!”李治站在觀台上,大聲稱讚。
這裏是羽林衛的訓練靶場,一名將領沉肩弓步,百步開外,一箭正中靶心。
聽到李治的話後,那名將領大喜,便要跪下謝恩。
忽然間,另有一將策馬奔出,大聲道:“陛下,也請讓末將一試。”
隻見那將領奔馳到百步開外,竟不下馬,待馬停穩後,抬手一箭,亦中靶心。
騎在馬上射箭,難度比步射更難,李治大喜道:“好箭法!”
那將領翻身下馬,還來不及謝恩,又有一將縱馬而出,大呼:“陛下,請看末將這一箭!”
直奔紅線之外,馬蹄剛靠近紅線,竟不停歇,扣箭拽弓,一箭射出,也中紅心。
這種移動射靶,比騎馬射箭更難,周圍眾軍士齊聲喝彩。
李治也看得讚歎不已,朝身後的薛仁貴問:“那將領姓甚名誰?”
薛仁貴道:“回陛下,此人名叫田齊,河北人氏,箭術高超,在羽林衛中可排第一。”
李治驚道:“他箭術比你還好?”
薛仁貴愣了一下,道:“呃……如果算上臣的話,他可排第二。”
李治道:“既有如此能耐,怎不見他參加今年的禁苑狩獵?”
薛仁貴道:“田齊雖在羽林衛中還不錯,但與趙持滿、韋待價這些人相比,還是要遜色一些。”
李治點點頭,看來唐軍內部競爭比他想象的還要激烈。
因為最近羽林衛要擴軍,李治便經常過來視察,恰好今日薛仁貴考較手下將領的箭術,李治便一起旁觀。
瞧見這些將領的出色表現後,李治非常喜悅,提出誰今日射的最好,便將前幾日沒送出去的九龍玉佩,賞賜給那人,這才引起眾將之爭。
田齊射完之後,又有一名將領想要效仿他,隻可惜射歪了點,別人便都不敢嚐試了。
李治取出玉佩,賞賜給了田齊,這才騎著馬離開軍營,朝後宮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