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多個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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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力會促進人格的分裂,環境會給每一個在其中的個體不斷施加壓力。”
“我們是一體的,至少你死了,我們不能獨活。”
陳清——那個最開始的意誌、最原始的生命向他問:“那你呢?你又是為了什麽。”
他說,活著、或者是取而代之。
他看著身前的那男人,眼眸中閃過很多錯亂的思緒。
他們不可信。
“不,我們可信。”
他們知道我的一切過去。
“那本就是我們的。”
我……或者說,人格分裂的原因,真的與俗世相同?
他們沉默了。
那個凶悍的、那個狡詐的、那個慈悲的、那個有了名字的,他們在此刻全部都沉默了。
“為什麽。”他舉起槍口,在思索間讓子彈脫手而去。
他們說:“因為我們想活著。”
活著,可活著又是什麽。
他皺著眉心,好像缺失了某些很關鍵的什麽。
可在下一刻,他看著眼前的世界再一次暫停了,但暫停隻是一瞬,緊接著那些畫麵就以一種很奇妙的、第三人稱的方式進入眼中,他能看到自己,是的,他看到了自己嘴角那微微揚起的笑容。
他看著自己,看著“陳清”舉起了手中的槍口,看著他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胸口,緊接著,指尖發白、而麵色凝重。
“不可以。”
他聽到了這些聲音,或是男人、或是女人,但他們的語調陳清聽過,是那些人,那些還未有姓名的“陌生人”。
“那就不可以吧。”他看著自己放下了手中的槍口,他臉上的陰沉凝重再一次被笑容取代,他是那般自信,就如同過往的陳清。
“你好,我叫陳實。”
他張開口,這是第二個有了名字的生命。
他看著前麵,眉心處開始有一絲流光溢彩在漸漸出現,可那處裂縫僅僅是張開了一點,陳清的視角就回歸到了第一人稱,他看著自己,又是一瞬,眉心閉合,而視角回到一開始的樣子。
“嘖。”
他麵色變得陰沉了,似乎是對剛剛發生的一切很不滿意。
他舉起槍,仿佛泄憤般扣動數次,他看著男人的身體隨著槍口在紛飛起舞,就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滿足。
他看著那男人的身體,一步步向下麵跳躍著、向前去,他走到了那男人的身邊,看著他因突變、或者說是適應發生的改變,他的身體變得腫大、背部的硬塊要比正麵更多。
他抓著那男人的胳膊,重量尚且有些大,他一步步拖著他向上走,當手中的胳膊傳來幾分掙紮,他便低頭補上兩槍,他一路走,走回到了最開始的房間,他看著目前的輪椅,將生不如死的男人丟回到了上麵。
“他騙得了你們,但騙不了我。”
他微微下蹲,那雙腳上的肌肉開始變得緊繃,他看著自己的麵部變得扭曲且沉重,是因為疼痛嗎?
他心裏了然,是的,這個特性就是如此。
疼痛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當疼痛結束以後,受刑者麵對的恐懼感,那種發自內心的戰栗、無力,那種生物本能帶來的想要逃離。
而在那之後、而在這其上,在恐懼與深淵般的無力感之上,若是疼痛不會終止、若是折磨持續不斷,誰還會有勇氣踏入這條深淵。
陳清不知道,因為現在需要考慮這一切的並不是他。
他看著自己麵色猙獰地笑了,看著自己一步邁向前,麵前的人也笑了,可隻是笑了一瞬間。
男人看不見少年身邊的那道視線,也看不見他做了什麽。
他隻是覺得那少年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而後消失在麵前,緊接著就是一股恐怖的壓力迎麵而來。
那是什麽?這是什麽。
他腦海裏的意誌似乎無法理解這一切,他甚至不知道這個少年在做些什麽。
脖子、身軀,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控製,就像是在深海之中抵抗著上萬噸的壓力,就像是他全身上下都被一張大手牢牢握著,他連抬起那根指尖,即使是一厘米都做不到。
他嚐試著回頭,可他隻能感受到一雙手緊緊的、如鐵鉗般鎖在他身後,他感受著那隻手緊扣著自己的脊髓,皮膚上傳來的疼痛比不過骨骼半分;他能感受到,那少年在提著自己的脊椎,就像是抓著一隻半死不活的牲畜那樣,令他寸步難行。
他看著身邊的景象變成一片虛無,他感受著身後伸來了一隻手臂,那隻手臂好生撫摸著他,是如此遊刃有餘。
“你騙得了他們,騙不了我。”
他不知道那少年的聲音到底是從哪個方位、多少距離傳入的耳中,他隻想死,他隻想脫離這一切的控製,那種巨大的壓力擠壓著肺部空氣、那種強灌入鼻腔裏、將整個肺部頂起帶來的壓力,他一刻也不想再體會,可他不想就能逃脫嗎?
幾乎就在這一個瞬間,他心裏的惶恐突破了極限。
他明白了、他也意識到了自己身上將會發生什麽。
他想瞪圓眼睛來表達心裏的恐懼,可即便是最近的這點動作,都像是天方夜譚。
他想不明白,他根本不知道身後的這個少年是如何得知的關鍵所在。
這不可能,這完全不可能的!
他看起來甚至沒有成年!
就憑借他們交談時的那幾句話?!還是我這短短幾次的複活?
他想不明白,也沒辦法再想明白了。
他甚至能聽到腦後傳來的笑,笑得就像最純粹的惡童,像找到了扭掉小鳥腦袋的方法,像看著螞蟻在火焰上掙紮。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看著自己的軀體完全長好,而麵前的壓力再一次擴大了幾倍,他看著自己的身體開始分離,就隻是一個軀體內孕育了一個新的生命,跳過了胚胎、幼年,直接成年的生命。
他的腹腔上,那些本是區域分明、纖維細密的塊狀肌肉開始慢慢向外隆起,緊接著,那些肌肉與皮膚的延展性仿佛得到了無限大的提升,它們撐開、變得如紙張般透著下方的手臂。
那雙手漸漸成長,在肉膜般的皮膚與肌肉上留下印痕,她微微移動,蟬翼般透光的肉膜便對應著有了模糊的樣子。
“噢?”
陳清看著,那雙緊扣的指尖終於卸去力度,不是因為仁慈,而是他麵前的這個生物,已經難以用“人類”這個名詞概括,它無力再反抗了,變得扭曲且畸形。
它的四肢因身軀的膨脹不斷向後扭曲,關節間的肌腱已比身軀上的肉膜還要薄,就好像是一層幹透的膠水,卻還在不斷延伸。
它扭曲著,從肩關節處開始變得腫脹,但還是像先前那樣,它的表皮、肌肉隻是被撐開了,卻沒有半點破損。
在那裏,兩雙手的淡薄影子透過了那層肉膜,映照在身軀之下,那雙手不斷順著四肢延伸、伸長,就像是穿上袖套那樣,一直到伸到了盡頭,伸到那雙手臂舒展開來,伸到了自己的極限以後,那身下的人才宛若大夢初醒般,盡情地扭轉伸展著自己的身段。
在一具曾經壯碩、蒼白、有著明顯男性特征的皮囊下,展示著自己婀娜凸起、展示著曼妙的身姿。
她伸展著身體,舒展著每一寸關節,一直到最指尖、在手指的最前麵,那些尖銳的新生指甲捅破了皮囊,她伸展的身體才停了下來;是因為伸到了極限、而非她想要停下來。
她輕輕劃開手腕上的皮囊,一隻手臂便從裏麵出現;白湛、細膩、每一寸都堪比最名貴的碧玉,它出現在那本該是骨骼、肌腱的地方,卻不染一絲鮮血,不見半點紅色。
她順著手臂往下拖,就像脫去一條極大號卻粘連著身體的緊身衣,隻能用指尖劃破。而劃破過後,完整性不再、結構被破壞,張力也隨之失去了,箍不住內在的人,一瞬間便順著裂縫分崩離析。
卻連半點聲音都沒有出現。
他睜著眼,努力瞪圓了想要看清前方,可他隻能仰著臉,連這一點念頭都是奢望。
他呢喃著、又或者隻是在無意義地動著那雙嘴皮,他少了額下骨骼,但牙齒卻還粘連在皮肉之上,依靠著那些牙齒,他還有這一張足以被稱為嘴巴的器官。
他微微挪動那雙嘴皮,似乎想說點什麽,但他沒有了氣管、沒有肺部、甚至沒有咽喉與舌頭,他隻能看著那具酮體自身內走出,而後,看著眼前陷入黑暗當中。
她看著陳清,或者說是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微微退了一步,她低下頭,那雙眼中隻看得見她雙臂上的倒影。
她吸著空氣,像是在呢喃自語,又像是在測試自己的能力,她貪婪地享受著每一份熟悉的空氣,再經由陌生的器官吸入肺裏。
她低著頭,一聲輕微的喘息打破了她的寧靜,她循著聲望去,她看著麵前那位少年,看著他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那張麵容的扭曲已經看不出五官,那毀滅性的猙獰破壞了這張臉,令那張臉所見到的事物充滿憤恨、充滿了同歸於盡的毀滅欲望。
她心神有些慌張,微微退後了一步,她看著那少年蹲下了身軀、顫抖著,曲卷著身體躺到了地麵上,他捂著頭,而後又捂著手臂,那似乎並不能給他帶來溫暖,於是他開始捂著那兩條腿,可也在指尖觸及到腿部的一刹那,那雙手便如觸電般縮了半寸回去。
疼痛,讓觸摸都難以接受。
她看著陳清,手足無措地走上前兩步,她微微蹲下身子,絲毫不顧及自己赤裸的身軀盡數展示於這位陌生人麵前。
“我……我可以幫你嗎?”
她氣息不算平穩,她聲音算是緊張,她微微蹲下身體,向著陳清伸出了一隻手臂。
“你……幫不了我。”
他掙紮著,腦海裏的聲音越來越多。
“不……這樣不行。”
在下一刻,這道聲音消失了。
那段帶有了痛苦、帶著自毀欲望的念頭的記憶隨之消失了,緊接著是兩段額外的聲音。
“我得做點什麽,我應該……我不想再承受這些了……不。”
“憑什麽,憑什麽這麽多人!隻有我要體會這種疼痛!憑什麽……大家都應該一起死……誰都不能,都不能獨自好過!”
他們的聲音如此猙獰,在一個人的大腦裏絮絮叨叨的,好似有上百個人的聲音。
他們不斷爭吵著,而為首那個人卻陷入了沉默。
“我是誰。我有一個姓名,可這個姓名、這個身份,這個意誌、這個身軀,這一切的一切與我有什麽關係?”
他看著自己,就像看著一份陌生的生命,他嚐試挪動指尖,但這一條指令卻離指尖無比遙遠。
“我應該……怎麽控製自己的身體。”
他看著那具毫無關係的身軀,也許建立關係的第一步,是應該與他有神經上的連攜。
他應該感覺到痛、感覺到癢、感覺到那些身軀上不好的觸覺。
他應該感覺到從那雙腳上傳來的劇痛。
他應該感受到那些不好的東西,那些憎恨別人無,怨恨自己有的東西。
他看著腦海裏的那十餘人,低聲問:“那雙腳……我自己。”
“可還疼?”
他們聽著陳清的話,有人麵色肅然、有人窸窸窣窣,說著不知是咒罵、還是詛咒他的話。
有幾個人回答,有幾個人以憎惡怨恨的目光盯著他。
“覺得不公平嗎?”
“不公平……不公平。”他們咬著牙,竭盡全力吐出話:“憑什麽隻有我承擔著疼痛!憑什麽!他們能夠掌握那些美好的、優越的、那些令人沉迷的體驗!”
他沉默著,向每一個人伸出手,他明明隻有一雙手,卻伸出了無數手臂、伸到那群人格麵前。
“給我吧,將你們的恨意給我,將那些憎惡、那些痛苦讓我感同身受,讓世界上不再隻有你們自己在承受痛苦。
那些美好的,你們必然想經曆更多,
我擁有著理性,我承擔著這具身軀以冷靜思考的能力,我們可以交換。”
他輕聲說著,這一次沒有人格反對了。
他們就像屠戶在分割屍體,將陳清的身軀細細解剖。
他們將一個完整的人切成了無數份,而後每個人拿上一點、自出生起就拿上一點,拿到了好的就滿心歡喜藏著掖著、拿到了壞的就滿心厭惡。
在這一刻,人不再是人,而隻是他們手裏麵一塊交易用的物品。
他用手裏的“理性”共享到了“愉悅”,而後用這兩者換到了“痛苦”。
他深吸了口氣,在這一刻,意誌終於與軀殼相互統一,他誕生了吸氣的念頭,鼻腔便有了對應的反應。
他掙紮著,依靠著記憶裏的方式結束了身軀上的刺激,足夠了,他動動指頭,這樣殘留的疼痛已經夠了。
他感受著指尖傳來的輕微刺痛、皮膚與地麵的反饋在久別以後是如此強烈。
他感受著麵前那雙纖纖玉手正撫摸著自己,他感受著那雙手上局促卻又努力的觸摸,他感受著自己身體陷入的寧靜,緩緩睜開了眼。
“我需要離開這裏的方法,一個不會被人發現的方法,我還需要進入這裏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