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54章 以愛為名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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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三刻,雨未盡,薄霧初散。
深冬的山林,被昨夜的雨浸透,枝頭殘雪未化,霧氣蒙蒙纏繞簷角。
薑娩坐在銅鏡前,靜靜攏了攏發鬢,指腹掠過頸側那道新傷。
細細一線,觸目驚心。
她輕歎一聲,心緒翻湧,卻終究隻壓下。
起身出去到阿芸房間。
敲門入內,見她正在寫字。
薑娩好奇道:“阿芸,寫什麽呢?”
“哦,隨便寫幾個字。”阿芸一邊笑著回答,一邊收起手邊的書信,“前些月裏請先生教了幾個字,我這練練手。”
薑娩湊近看了一眼。
紙麵印著幽蘭朱紅紋,一看便是特製的。
如此好看的紙,可惜沒有配上漂亮的字。
她打趣道:“你這紙麵不俗,字倒是生硬得有趣,與拓板上別無二致了。”
“薑小姐你就別取笑我了,就這寫法我都練了不少時日。”頓了一下又問,“這麽早,你來找我有何事?”
薑娩抿嘴道:“我是想,即刻下山。”
“現在?”
“嗯。”薑娩點頭。
阿芸放下筆,說:“那先吃些東西吧,等雨停了我送你下山去。”
話音剛落,薑娩瞥見窗外一閃而過的黑影。
她輕皺眉,婉拒了阿芸:“不必了,你隨便派幾個人送我到山口就行。”
“這哪能行,山路遠,我得親自送才放心。”
薑娩搖搖頭:“我這麽大一個人,你還不放心啊?”
“不妥,我還是要......”
薑娩按住她的手,拿開紙筆道:“你就聽我的吧。天越走越亮,沒問題的。”
阿芸垂眸不語,見她執意如此也不好再勸:“那好,我去喚人,你稍坐片刻。”
晌午,雨勢稍歇,雲霧仍繞山巔。
阿芸派了幾個人護送薑娩。
薑娩看著護送的這幾人,身板十分瘦小,麵容好似孩童,一時臉上露出疑色:“他們......”
阿芸笑著拍拍她肩膀:“你就放心吧,這幾個都是我親自挑的。”
薑娩點頭,沒再多問。
二人道別後,薑娩跟著阿芸派的那幾人一同走出大門。
山徑泥濘,幾人皆不多語。
走了半炷香,山林拐角,突有一人從側林中現身。
他披著雨篷,神色自若,徑自走近隊伍。
精瘦男子率先發現他,眼神一冷:“烏雀?東家未說你同行。”
“哦,今日東家吩咐我下山一趟,打聽江湖消息。”
他麵不改色地回答。
話落,自顧走到薑娩身旁,腳步沉穩。
薑娩低著頭,一言不發,隻默默跟在一邊。
走了許久,直到山下那棵古鬆林前,精瘦男子開口:“走了許久,想來薑小姐累了,在此歇會兒吧。”
薑娩點頭。
幾人當即停步,散開四周警戒。
烏雀站在一旁,眼珠轉個不停,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
他盯著幾人的反應,緩步靠近薑娩,正要出手,卻不料下一瞬——
風聲驟起,林葉飛舞,數道黑影猛然自林間撲出。
刀光破風而至,寒芒如電,直逼向他。
鏘——!
烏雀反應極快,卻仍慢了半步,一刀斬肩,鮮血飛濺。
他踉蹌後退,咬牙瞪向薑娩:“你竟敢使詐——!”
薑娩冷冷望著他:“你以為,憑你幾句話就能讓我為你做事?”
她回想起今日與阿芸對話時,瞥見窗外的黑影便知道烏雀在門口窺聽。
於是她便拿了紙筆,在紙上寫下今日發生的一切,連同阿芸特意布局......
“薑娩。”烏雀捂著肩膀,踉蹌著站起來,“你莫非是愛上那畜生了?
“愛?”薑娩心頭被揪了一下,“我與他之間,恐怕不是什麽愛不愛就能說清的。你以為知道他的身世,便知道了一切嗎?我告訴你,蕭珩之就算要死,也隻能死在我的手裏。”
烏雀憤怒得臉上抽動,跌跌撞撞朝薑娩奔過去。
不等他靠近,一旁幾人當機立斷將他按在地上,又朝他腳腕劃了兩刀。
“啊——!”他倒地慘叫。
精瘦男子走近道:“東家待你不薄,本以為你早就安分了,沒想到竟還想著烏恪!他當初將我們關在籠中,若不是東家,我們如今都還是不人不鬼的樣子!”
“呸!”烏雀啐了一口,“烏恪對你的好怎不說?若不是他,你這隻手已經沒了!”
“這是以我弟弟的命換來的!”
“是他想跑,才會摔下山崖!”
“夠了!”
一刀封喉,鮮血激濺。
烏雀眼中怒意未褪,身子卻如爛泥般倒在地上。
林中又歸寂靜。
精瘦男子胸口劇烈起伏,緩緩開口:“東家說了......必要時,可不留活口......”
薑娩站在原地,指尖顫抖了一下。
她低頭看著腳下屍體,冷風裹著血腥氣撲麵而來。
她不是沒見過死人,卻仍覺一陣戰栗爬滿背脊。
這山中,人人沾血,處處藏刃。
那個曾被綁去醉音樓的姑娘,如今,已成了圈養嗜血赤奴的東家。
薑娩垂眸,藏在袖中的手還在微顫。
她忽然覺得,時間如刀,割斷舊識,留下全新的模樣。
這一刻,仿佛她再不認識任何人,連她自己也不例外。
下山後,已入夜。
薑娩沒有去王府,直接回了將軍府。
既然離開了,就不想再回去。
何況如今,有很多事需要重新想清楚。
可是這滿園狼藉,她一時看得頭痛。
當初府上失火後,父親差人修繕,可沒多久就被外派駐軍。她被關在王府,等知曉這裏早就被蕭珩之勒令停工時,又發生太多事讓她沒有機會重新找人動工。
所以此時連一間像樣的屋子都沒有。
哎......
她低歎一聲,屋內冷風穿堂而過。
翻找了一圈,挑了間勉強沒有塌頂的屋子歇下。
屋內冷清,陳設簡陋,舊木床吱呀作響,窗紙破了角,風從縫隙中擠進來,帶著山中餘雪的冷意,拂過她鬢邊的發。
她沒有點燈,也不想。
一頭栽入床榻,整個人幾乎被疲憊抽空。
這一世重來,她奔逃、試探、算計、忍耐,每一步都走得比前世清醒,也沉重百倍。
她早已不是那個懵懂柔軟的小姑娘,可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累得連憤怒都提不起。
蕭珩之的身世、烏雀臨死前的怒吼、阿芸的變化、山林中那一刀劃破喉嚨的聲音……
紛至遝來,在腦海中反複響起。
如同一場噩夢,令人窒息。
可四肢百骸傳來的細小的刺痛,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
而最叫人喘不過氣的,是蕭珩之的那張臉。
那張她看過無數次的臉,如今卻變得陌生得幾乎認不出。
薑娩闔上眼,腦海紛亂如麻,前塵舊事紛至遝來。
她忽然想起自己年幼時。
蕭珩之初入將軍府,隻有八歲。
那年雪下得極大,薑漓捉弄他,故意將他的飯碗放在雪地上,等他來拿時,再用腳踢翻。
薑娩親眼看見他跪在雪地裏,一言不發地把飯渣撿起來,吃得極慢。
她去質問薑漓為何如此戲弄他。
薑漓隻回答:“我與人打賭,看他會不會發火罷了,如此看來,倒真是個窩囊廢。”
她還記得那時的蕭珩之,跪在雪地裏捧著碗,像流浪的小獸,惹人憐愛。
母親說,他膽子小,要多照顧。
所以她蹲在他身旁,牽起他凍得冰涼的雙手。
後來,他每每被欺淩時,都會向薑娩投來的求助目光。
可薑娩如今才知,原來那時的他,是被當牲畜圈養的,是與獸廝殺才能活下來的,不擇手段的......赤奴。
那些欺淩,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所以其實從那時起,蕭珩之就已經編織這個牢籠,將她捆住。
如今他披著錦繡榮光站在了眾人頭頂。
而她卻身中春苦散,被他束縛糾纏,不得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