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5章 變動

字數:9560   加入書籤

A+A-




    應天薛家,蘇州林家!
    聽到這八個字,在場眾人無不變色,因為誰都知道指的是誰。
    一個是當朝皇後,一個是得寵的貴妃,比之尚書侍郎及遠支宗藩尊貴多了。
    所有人都沒想到,陳裕盈敢說出這八個字,攀扯這兩家等於把皇帝扯進來,這膽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事實上,陳裕盈是有些衝動了,但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最終狗急跳牆的無奈之舉。
    如果因扯出這兩位,讓李自恒能有所顧忌,對陳裕盈來說就賭贏了!
    李自恒會有顧忌嗎?現場所有人都在觀望,他們也希望他能有所顧忌,那麽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可沒等李自恒反應,坐在原位的倪二霍然起身,在眾目睽睽下走到陳裕盈麵前,竟是狠狠一拳砸向了老頭兒麵門。
    “老狗大膽,竟敢向陛下潑髒水!”
    倪二是個聰明人,他看出了陳裕盈的意圖,作為皇帝家奴他便要阻止。
    倪二的上位,總結起來就一個“忠”,是不顧一切的忠心。
    但此刻倪二的舉動,卻讓李自恒大為光火,因為這樣恰是中了陳裕盈的計,讓他把兼並事跟皇家牽扯上了。
    “退下!”李自恒嗬斥。
    可他欽差的身份,在倪二這裏並不好用。
    在倪二看來,維護皇帝絕不會有錯,似這般向皇帝潑髒水的人,就是一刀砍了也不為過。
    “宋掌班?快讓他退下!”
    李自恒看向了宋福生,此刻隻有這位才能勸得動倪二。
    相比倪二這半路出家,且一路都是幹糙活兒的人,宋福生這從小進宮在東廠裏打轉的人,對今日之事看得要透徹許多。
    在權衡之後,隻聽宋福生道:“倪千戶,大明有國法,似這等狂悖之徒,自有律法懲治,快些坐回去!”
    宋福生說話之時,倪二又揍出了幾拳去,打得陳裕盈連續哀嚎了幾聲。
    將陳裕盈拎起來,倪二嗬斥道:“狗日的混賬,再敢誹謗君父,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陳裕盈忍住疼痛,狂呼道:“打得好,打得好啊……是草民狂妄,不該在這大堂上,把薛家和林家牽扯進來!”
    一個草民,一個薛家林家,說穿了還是在挑起對立,既是給在場觀審的仕紳們聽,也是在點堂上的李自恒。
    你不是說誰都敢查?可現在為何一言不發?
    這時宋福生道:“李大人,我建議今天先到這裏,稍事歇息後再審!”
    這個時候中斷審問,就等於承認牽扯到皇家內廷,所謂的大明律法不起作用。
    如此一來,所謂的公道也就不存在了,李自恒也將從道德製高點跌落。
    “不……陳家的案子今天就要審完,一是一二是二,至於他所說的薛家林家,若有不法我也當按律懲治!”
    聽到李自恒這樣說,宋福生便站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的提議更穩妥,停下來商議好對策再審,而不是這樣一股腦的莽上去。
    而當李自恒說出,連薛家林家都要審時,宋福生就真的坐不住了。
    廠衛跟官員不同,他們隻需為皇帝盡忠,其他的全都得往後站。
    所以當李自恒明確表示要查薛林兩家,宋福生就必須做出正確的反應,以表示對皇家的絕對忠誠。
    但他跟倪二不同,做事更講究方法。
    “李大人,你隻聽信陳裕盈一麵之詞,就說要查薛家和林家……仿佛他們真就觸犯了律法!”
    宋福生沒有用權勢壓人,而是跟李自恒講道理,替薛家林家辯解,而且說得還挺有道理。
    “薛家林家,遠在金陵,與江北之事有何幹係?李大人切莫被其亂了分寸,做出有辱聖德的蠢事!”
    李自恒也是凡人,也會有考慮不周的地方,此刻他也意識到剛才說錯話了。
    還沒有核實的事情,本來就不需要表態,他被陳裕盈這老東西繞進去了。
    李自恒遂答道:“公公所言極是,今日隻審陳家的事,其他事容後再說!”
    看他這樣子,是不打算退堂休審,對此宋福生也沒辦法,反正他把自己該說的話說了。
    到此,陳裕盈也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接下來事情如何發展,已無太多可以掙紮的地方。
    審案便在繼續,李自恒問出最開始的幾個問題,陳裕盈仍舊無法正麵回答,然後前者便拿出了各種證據。
    人證物證齊全,這本是無可抵賴之局,陳裕盈最開始耍完三板斧,可見是比較明智的舉動。
    因為若等到李自恒拿證據,那他就沒有開口的機會。
    可他耍了“三板斧”,客觀上是否明智,其實也得打上問號。
    畢竟攀扯皇家,已是取死之道!
    陳家完蛋是注定之事,但經過陳裕盈燃燒自己,卻給士紳們引出了一條路,可以把薛家和林家牽扯進來。
    至於能否牽扯,這個根本不是問題,因為薛家和林家在江北,尤其在臨近金陵的泗州,也就是最先爆發民變的地方,是真的購買了大量的土地。
    為何要買地?
    這根本不算問題,就好像問人為何要呼吸,為何要吃飯一樣。
    這邊陳家被查,審案的過程也被傳開,薛家林家的事也就瞞不住了。
    兩天之後,消息傳到了應天,薛蟠這廝卻覺得無所謂,畢竟他沒有強買強賣,且事情都是二房做的。
    薛家二房也不簡單,寶琴便出自這一脈。
    但夏月桂卻察覺到了不妙,隨即修書一封發往了京城,要向皇後如實講明自家情況。
    在薛家的信寄出沒兩天,金陵巡按禦史衙門內,馮淵接收到了一份急遞。
    急遞內容,是令其徹查金陵虧空案,要將一應不法之徒繩之以法,其中措辭可謂極其嚴厲。
    將一切不法之徒繩之以法,這句話雖讀起來很簡單,但如何把握尺度卻極難。
    因為追查深了,就會牽扯到賈化賈大人,這位可是當下最熱門的入閣人選。
    但又隻過了兩天,也就是四月初二這天,馮淵收到了最新的邸報。
    每一期的邸報,其記述內容都很駁雜,囊括了日期內朝內外大事。
    但在這份邸報中,馮淵看到了最關鍵的一條。
    “三月二十五,帝禦崇政殿,改授葉炳維文華殿大學士,改授羅廣德為武英殿大學士,擢兵部尚書高誌文入內閣,授文淵閣大學士!”
    換言之,最新一屆內閣確立,葉炳維為首輔羅廣德為次輔,缺的那位既非何顧謹也非賈雨村,而是排位靠後的高誌文。
    如此安排,是何用意,馮淵需得仔細體悟。
    他把邸報又仔細看了一番,然後又發現了一個細節,即通政使穀俊良因結黨而被下獄。
    馮淵在京城混得久,知道這個穀俊良和賈雨村走得近,這位毫無征兆就被下獄,已經說明了更多問題。
    他馮淵為何能做狀元?為何不用在翰林院苦熬?為何授官就能外放巡按?為何來的是金陵這等要地?
    揣摩上意,把皇帝想做的事做漂亮,便是他崛起的唯一緣由。
    所以當天下午,馮淵就安靜坐到了書房,開始撰寫彈劾禮部尚書的奏本。
    他這些天也查到了很多情況,寫起來一點兒不費勁,可以說是有理有據內容詳實。
    結黨營私、侵吞國帑、蒙蔽聖聽……
    這些個罪名,一旦確認,足夠把賈雨村掀翻。
    “正統十年初,賈雨村就任應天知府,清查虧空威逼下屬補足,恰那時我與薛家起衝突被投入獄,受其默許我被胡進安勒索,幾欲身死獄中!”
    “時隔十五年,我卻要把這位尚書重臣送進大獄,真時也命也……”
    馮淵感歎時運,但因深在局中,難有超脫視野,所以有些事沒看得透。
    否則他就該意識到,現在的他跟多年前的賈雨村,老實說沒有什麽區別。
    當馮淵寫好奏本並遞出後,這便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整個人也感覺輕鬆了些。
    馮淵此刻的心情很好,因為若是把賈雨村拉下來,在禦史係統他將贏得極大聲望,進一步拓寬他的官途。
    他甚至有把握,能在四十歲左右位列封疆。
    想到自己多年不中,如今卻官運亨通,所謂大器晚成不外如是了。
    換下公服,隻帶兩個隨從,馮淵走出了公門,來到了長街。
    不知不覺間,馮淵走到了武定門內,看見了路邊有一小攤,七八張桌子已坐了一半。
    市井百姓,不知高層鬥爭,此刻卻也討論著江北之事,尤其是那位李青天的故事。
    所謂李青天,當然是指李自恒,他如今確實算得上名滿天下。
    馮淵找了角落位置坐下,聽著眾人聖君在位,賢臣滿朝之歎,臉上露出了一縷笑容。
    倏然抬頭,馮淵看向天際,隻見夕陽把天地染成絳色。
    日落月升,一代新人換舊人,這是屬於他們的時代。
    半個時辰後,馮淵離開了這裏,雖然什麽都沒點,可他還是留下了一錠銀子。
    攤主見到,頓時愣了神,想要追出去時,卻已不見貴人身影。
    看向人潮之中,中年攤主嘀咕道:“十多年前老爹遇著貴人,隻賣出幾個粽子給了十足銀錠,沒想到我能遇著更怪的事,這人什麽都沒吃也給一錠銀子!”
    攤主的感慨馮淵不會知道,此刻他去了前麵街道,那是當初他差點兒被打死的地方。
    時間倒回三月末,朝廷內發生的一係列變動,可以說是驚到了所有人。
    對內閣學士和六部堂官,朱景洪進行了整整體調整,此事的影響還將持續很久,一直延伸到帝國統治末端。
    導致此番變動的誘因,是金陵的虧空情況被呈送,讓他知道賈雨村為趕進度膽子有多大。
    當然,如果僅僅是虧空的問題,朱景洪也都可以忍受,畢竟這廝確確實實的辦成了事。
    可這廝又跟穀俊良走得近,後者這位通政使位置很關鍵,於是朱景洪就出手了。
    穀俊良根基淺得多,然後第一個被拿下了,至於賈雨村要不要收拾,朱景洪還真有些猶豫,畢竟這人做事能幹。
    朱景洪在猶豫,而賈雨村則惶恐無比,隻因穀俊良這位盟友被下獄了。
    所以這幾天,賈雨村都稱病修養府中,一幹門人來見皆不露麵。
    賈雨村不見客,朱景洪最近接見的人可不少,主要是跟新提拔的尚書、侍郎見麵。
    這是朱景洪繼位後,第二次大規模人事調整,如今除了內閣中的兩位,九卿和各部堂官已經沒了正統年間的舊臣。
    接見這些人,朱景洪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跟他們把規矩說清楚,告訴他們在自己崗位上該做什麽事。
    在會見之中,他還向官員們透露出,將在北方等地清查兼並,並征求限時退還則免罪的方案。
    同時他還向內閣發布諭旨,令其擬定方略向東北等地移民,用以緩解各地佃戶生存之難。
    一方麵加大力度打擊兼並,另一方麵移民對外開拓,再加上不斷改進生產力,這是朱景洪對內治理的方略。
    但內政隻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朱景洪的主要精力還是會放在軍事上,所以內閣和六部的官員的安排就很重要。
    好在他對朝堂掌握足夠,官員可以做到隨心安排,但這並不代表萬事大吉,相反這隻是開始而已。
    四月初一,朱景洪又給北鎮撫司下旨,讓地方各千戶所要多加打探民情,若有變故務必及時上報。
    四月初二,朱景洪召見了王培安,令其外派禦史巡視各地,清查一些地方上的毒瘤。
    四月初三,朱景洪又下旨兵部,令其召各地都指揮使於五月底進京述職,並訓示警備地方之責。
    一係列的旨意下發,昭示著乾盛年間的大變革,就這樣毫無征兆但真切的發生了。
    但隻要細細一想,此事又將是必然。
    如今外患已徹底根除,確實是到了騰出手來,對內進行革新治理的時機,何況朱景洪手中的籌碼還多。
    他的籌碼,可不隻有牢牢掌握的兵權,還有東北和南洋大片未開發的土地,隻憑後者他就可以“經濟戰”層麵碾壓對手。
    四月初六,從金陵薛家發回的家書,終於被送進了坤寧宮內。
    看完了薛家的陳述,寶釵忍不住歎了口氣。
    實打實的說,這些事她不知情,而且知道了也不會管,因為買賣土地確實是平常事。
    可她也知道,在當前的情況下,這種事有多銘感,所以她必須想好如何應對。
    薛家的信裏,也提到了林家那邊的事,於是寶釵又讓人去找了黛玉。
    等黛玉過來後,寶釵便將信給了她看。
    看完之間,黛玉和寶釵感受類似,但她更擔心林家在買賣過程中,做了些傷天害理的事。
    放下信函,黛玉說道:“江北巡按衙門審案,有人出言攀扯……我看這事不簡單!”
    “這些士紳們走一步看三步,隻怕後麵還會有事,他們會咬著不放!”
    黛玉雖不問世事,卻通過宮女太監之口,對當下一些大事有了解。
    但隻憑信裏的內容,就推測出後續的這些事,仍顯示出她極高的政治敏銳性。
    寶釵點頭後,答道:“我所慮之事有二,一是他們到底有沒有作惡!”
    打鐵還需自身硬,隻要保證自己絕對幹淨,那麽別人潑髒水就不足為懼。
    此刻寶釵提起,顯然對此深有疑慮,即便信裏保證說沒有。
    黛玉點了點頭,隨後又聽寶釵道:“此事陛下定然知曉,可卻未召你我過問,聖意難測啊!”
    三月二十七庭審情況,朱景洪當然收到了奏報,陳裕盈點出薛林兩家的事他知道。
    為此朱景洪下了秘令,讓錦衣衛查薛林兩家情況,收到回奏前他沒打算跟寶釵二人通氣。
    “寶姐姐接下來如何應對?”黛玉詢問道。
    如果不妨礙大局違背律法,她倆都想保護自己的家人,即便二者之間的聯係極少。
    寶釵答道:“主動陳奏吧,有事情說清楚就好,該罰的罰就是了,若是捂著反倒可能壞事!”
    其實黛玉也是這個想法,之所以她不主動提出,是不想表現得太主動,這是她倆和睦相處的大前提。
    二人聯袂來到乾清宮,才得知朱景洪去了天工院,後者被設立在了上林苑內。
    這次行程是臨時安排,寶釵問過才知是天工院那邊,叫什麽“蒸汽機”的物件有了突破,所以朱景洪才專程要去看看。
    這個天工院寶釵知道,是個鑽研稀奇古怪東西的地方,據說還在朱景洪多番引導下,搞出了好幾門分類清楚的學科。
    沒辦法,她倆就隻能回宮去等,知道天快黑時朱景洪才回來。
    看得出這位心情不錯,於是寶釵二人把握好機會,把金陵來信的事合盤道出。
    對此朱景洪便不再隱瞞,告知已令廠衛在查,等情況清楚後再作處置。
    聽了這話,寶釵二人不好多說什麽,直說全部都聽朱景洪處置,她們不會有任何異議。
    這是聰明的做法,先把姿態擺端正,接下來的事才好操作。
    轉眼又是幾天過去,四月初十這天,馮淵的彈章送到了京城。
    若穀俊良還是通政司,在知道是彈劾賈雨村的章奏,他可以選擇壓一兩天,然後與老朋友商量對策。
    可眼下通政使換了人,而且還跟賈雨村有過節,於是這份章奏被直轉禦前。
    看完奏本,朱景洪是驚訝的,因為馮淵上報的數據,有北鎮撫司未涉及到的方麵。
    簡單來說,賈雨村確實作惡多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