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一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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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田勝次沒急著返回,又花了幾天時間去周邊村子、農莊瞧了一瞧,發現情況很不樂觀,遭遇蟲災是普遍現象,甚至一開始他去的那個小村子,因土地相對肥沃,受損情況已經算輕的了。
他越看越憂心,畢竟現在伊勢國情況也不好啊!
伊勢國十三郡之地,山頭林立,不但有長野家、神戶家、關家、千種家等獨占一地的小大名,還有大量附庸關係亂七八糟、有好幾個“寄親義父”的小豪族,老實聽話的根本沒幾個。
北畠家實際上的家督北畠具教(讓位沒讓權)對此當然是不甘心的,自“尾張之虎”織田信秀時代,也就是原野剛落難過來的那幾年開始,在穩固了伊勢國南五郡之後,就企圖統一北八郡,不過花了這麽多年,也隻是啃下了長野家,還沒完全啃幹淨——北畠具教的次子成為長野家的養子繼承人,令長野家成為附庸,但長野家內部的反抗始終沒停過。
外部也有憂患,近畿一帶的霸主三好家越來越強勢,擴張欲望十分強烈,在占據大和國之後,據說也對伊勢國起了貪念,隨時有可能自西向東對伊勢國發起猛攻。
東邊的尾張國也不怎麽安靜,“織田大傻瓜”突然崛起,哪怕現在正積極向北擴張領地,暫時被美濃國吸引住了注意力,但鄰居越來越強,隻是細想想就讓人十分不安。
南邊的誌摩國也不安靜,九鬼家正慢慢開始活躍,那裏也有統合起來的跡象,極有可能變成心腹大患。
總之,雖不知道未來的對手是誰,但大戰幾乎不可避免,備戰根本不能停,一停就要被敵人趁虛而入,偏偏這時卻又遇到蟲害,莊稼大麵積減產,少則兩三成,多的要過半,這……
安田勝次越想越頭痛,原本因這些庶民遭災而升起的一點憐憫仁慈之心,又慢慢消失了。
庶民不好過,武士們也難啊,不然讓敵人打進來,難道這些庶民能落得了好嗎?
也不知道這次蟲害麵積有多大,是隻有伊勢國受災,還是整個伊勢半島都遭災了,要是都遭災了,那情況還能好一點。
他一路唉聲歎氣,帶著人回大河內城。
大河內城位於鹿鈴山上,是北畠家控製鹿鈴平原乃至周邊兩郡的重要據點,而他剛剛抵達城門附近,就看到一大隊足輕,在幾名騎馬武士的帶領下急匆匆衝出來,拐了個彎,沿著岔路往西北方去了。
安田勝次微微疑惑,進城時向一名相熟的武士問道:“水時計大人,這是出了什麽事?”
那名武士隨口道:“長水津的一個村子集體逃貢,河野他們要去把那些家夥抓回來。”
“逃貢?”
“大概是吧……”那名武士也不是奉行體係的,也就知道點皮毛,但還是呸了一聲,“一群不知好歹的賤民,前幾年災荒時翻山逃過來的,我們好心收留了他們,還給了他們土地,結果今年他們又跑了,還是全村人一起跑的,早知道當初就該直接殺了他們。”
這麽一說安田勝次就想起來了,前幾年鬧風災,鹿鈴平原有伊勢山脈擋著,淹是淹了一陣子,但受災程度卻不算嚴重,有些外地災民逃到這裏找飯吃,北畠家白撿了一批人力,也就順手利用他們開了些荒地,建了一批小村落,算是把他們變成了農奴,結果是這批人又開始往回跑了嗎?
上次他們強行翻山逃荒,路上可是死了一小半人的……
安田勝次略想了想就明白了,追問道:“長水津那邊受災很嚴重?”
“不知道。”那名武士隨口說了一句,但想了想,又遲疑著說道,“應該沒什麽事吧,聽說那邊今年賣麻布很賺錢啊,該過得不錯吧?”
長水津那邊丘陵多,土質不太好,相對比較貧瘠,但有山又有濕地,很適合種麻漚麻,反正聽說當初被打發到那邊主持開荒的幾位奉行頭目,每個人都想方設法倒騰到了上千匹麻布賣到了海邊,人人都發了一筆小財,直接苦差變美差。
安田勝次也聽過這傳言,搖了搖頭,沒再問什麽,直接進城了,然後沿山路而上,在半山腰處的武士屋找到了他的上司平戶藤兵衛,把受災情況匯報了一下,猶豫一下,哪怕沒多少憐憫了,但有點怕出事,還是替那些村民莊戶求了求情:“平戶大人,今年的年貢要不要減一點?”
“再說吧!”
平戶藤兵衛是大河內城的總奉行之一,地位有點類似織田家的丹羽長秀,要管著北畠家這一帶的財政收支,而北畠家的戰略形勢越來越緊張,一邊要和北八郡的小大名、豪族明爭暗鬥,一邊還要提防三好家的偷襲,財政壓力也很大——前幾年伊勢半島也鬧過一次災了,那次損失就不小,剛剛緩過點氣來,又特麽來一次,他也有點受不了了。
而且在曆史上,三好家是真來揍過北畠家的,也就三好家打著打著自己崩了,不然輪不到織田信長撿便宜,輕輕鬆鬆就拿下了伊勢國。
伊勢國也是近三十萬石的大國,不比尾張、美濃差多少……至少現在不差,尾張五十多萬石那是以後開發的,現在也就三十多萬石,甚至原野剛來那會兒,尾張還不如伊勢呢,那時尾張才二十六七萬石。
所以,平戶藤兵衛也不算提防錯了,這時候是真不敢隨便減年貢,至少他也要再去請示一下北畠具教才能下決斷。
安田勝次也沒再多說什麽,實際困難他也知道,就是……不減免一些年貢,他總有點不安。
但他也沒法再多說什麽了,有時候也沒辦法,隻能苦一苦那些庶民了,誰讓他們祖宗不爭氣,生來就是賤民呢!
這怪不著他!
安田勝次回去準備秋收事宜了,把自己手下的低級奉行、郎黨招集起來仔細吩咐了一番,還把配給他們使用的一隊足輕再武裝了一下,感覺今年征收年貢是個大麻煩,要讓那些賤民把年貢湊齊,不吊死個幾十人怕是不好辦,搞不好都有可能遇到武力反抗,所以必須小心小心再小心。
而事態發展不出他所料,數日後減免年貢的命令倒是下發了,但隻象征性減少了一點,像是那片該交三百二十多石的直營田,大概也就減了九石多,其餘的該交還要是交。
但安田勝次這邊情況還好,主要是他負責的兩鄉之地都在鹿鈴平原上,土地肥沃,灌溉方便,這裏的庶民哪怕遭了災收獲也相對高一些,就算要自己掏糧食補虧空很不甘心,在死亡的威脅下,咬咬牙想想辦法,再找寺廟借一些,或把孩子抵押給和尚們,暫時還是能湊齊的。
至於利息滾起來,以後該怎麽辦……那就隻能明年再說了!
對庶民來說,隻要還有一點活路,他們就能忍,就不會真去拚命,所以安田勝次在每個村子裏吊死了一兩個敢炸刺的刺頭後,又用軟話勸了一陣子,倒是真把他負責的年貢如數征收到手了,估計回頭評定,一張“感謝狀”絕無問題,他再積累上幾張,未來獲取一塊屬於自己的知行,也不是沒可能。
然而,等他一個村子一個村子跑完,高高興興返回大河內城時,卻發現沿途的氣氛更緊張了,同時道路上連續有騎馬武士經過,大河內城正在要求各莊郎黨集結,以及從附近村落征召雜兵足輕。
他趕緊攔住一名騎馬武士,問道:“這是又出什麽事了?”
那名使者騎馬都騎懵逼了,勒住馬,灰頭土臉的看了一眼才認出他是誰,一臉疲憊道:“原來是安田大人啊,那個……你有水嗎?”
“有!”安田勝次趕緊讓人拿水給他。
那名武士的水筒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夏末秋初之季頂著大太陽騎馬狂奔已經渴成狗,接過水就是一陣猛灌,半晌後才歎道:“下曲郡鬧起‘一揆’來了,有個叫津五丸的賤民帶人把水戶大人他們給殺了,還伏擊了霧山城派過去的人,現在那一帶好幾個鄉、十多個村子都鬧起來了,亂成一團,主公要求咱們大河內城過去支援。”
“一揆”一詞來源於《孟子離婁下》,所謂“地之相去也,千有餘裏;世之相後也,千有餘歲。得誌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聖後聖,其揆一也”,大概意思就是時間環境雖不同,但聖人們的所作所為卻是完全相同的,後來“一揆”這個詞就用來代指“同一道理”。
到了曰本,“一揆”又有了“團結起來,共同行動”的意思,也就是某些人約成好一定要達成某個目標,就可以稱為“一揆眾”,那抗稅抗役之類這種農民暴動,也就成了“某某一揆”。
現在,伊勢國就爆發了“下曲一揆”,下曲郡的一些庶民因為不想交年貢,或是交不起年貢了,忍無可忍,把催收年貢的奉行武士給宰了,還越鬧越大,讓周邊鄉村也起了心思,開始集體抗稅抗役。
北畠家在曰本南北朝時期就在伊勢國紮根了,伊勢國有一多半的大城都是北畠家築的,這麽多年下來,當然遇到過農民暴動,但因為伊勢半島上自然條件還算不錯,農民暴動規模這麽大的,發展這麽快速的,倒也真不多見。
同時,北畠家應對也很有經驗,知道這種事不能等,隻要略一耽擱,“一揆眾”立馬就會膨脹幾倍乃至幾十倍,所以第一時間就要動員周邊所有力量,四麵合圍,把下曲郡這幫刁民全給掐死。
這時候是絕不能亂起來的,必須殺一儆百!
總體而言,北畠家上層的應對是沒問題的,安田勝次挑不出毛病來,立馬放了心,和這位同僚告別後,繼續返回大河內城,有些猶豫自己要不要申請出戰——一幫從小玩鋤頭、連甲都沒有一副的刁民,怎麽可能打得過重甲武士,這種戰功倒真是白撿的,哪怕他這個武藝普普通通,一般不會上戰場的奉行,帶著幾個郎黨殺散上百刁民也輕輕鬆鬆。
他有點動心了,反正他這邊的任務都完成了,一時也沒有別的事,能再白賺些功勞當然是好的,但他剛剛趕回大河內城,立馬又聽到一個壞消息。
下曲郡更南邊的上水郡也鬧起了“一揆”,還是一東一西兩波人都在鬧,當地守軍隻打散了西邊那一波,東邊那一波鑽進伊勢群山,有轉化成山賊的趨勢,開始依托山地四處搶劫,企圖裹脅更多人。
這種事北畠家當然不能允許,同樣要快速處理,大河內城隻能再緊急抽調一波兵力,趕往上水郡,以協助當地武士把這些刁民快點趕盡殺絕。
現在安田勝次不用考慮要不要去了,他也在抽調行列,隨隊開始南下,但走了沒幾天,剛剛才進上水郡,突然後麵有人追了上來,傳遞了新的命令。
緊急返回鹿鈴郡,有大隊敵人突然出現在沿海地區,已經開始陸續登陸,似有攻擊大河內城的可能!
趕緊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