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長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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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網址:.. 李恒有些虛弱,連直起身子都費勁,薛應挽扶他後背之時,也覺察到觸感有些奇怪。
支撐的骨頭發軟,沒有一點韌性,鬆鬆垮垮,像是按在一塊柔軟的泥裏,能輕易塌陷,揉捏出各種形狀。
這不該是一個“人”應有的觸感。
薛應挽順勢將指腹按在他脈搏之處。
李恒呼吸緩而長,聲音輕啞,看了一眼依舊臉色發冷的越辭,陷入了回憶中,“那日,與越公子分別之後,我本打算回家準備求親事宜。”
“可當晚,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自己到了一個沒有邊界,沒有景象的地方,入目所及都是一片純白,四周靜得可怕,唯一有色彩之物,是一塊在天上的石頭。”
越辭:“石頭?”
李恒點頭:“那石頭就這麽在頭頂固定著,跟看月亮一樣,不管怎麽走好像都沒有變化,像是很多種數不清的顏色混雜在一起凝結的一團東西。
時而透明,時而團聚,光照也像水波紋一般粼粼而動,瑰麗得有些詭異。”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好像沒有盡頭似的,我一直走,一直走,太累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昏迷在那處,醒來時,我的身體發生了變化。”
說到此處,李恒神情變得嚴肅。
“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理解,我能清楚地感覺到,體內多了什麽東西,然後內髒就像糖塊一樣一點點那團似水膜的東西包裹。
被散發的熱氣同化,再慢慢往外生長,占滿我的身體。這個過程緩慢而長久,讓你不得不每時每刻都承受這種煎熬。”
“開始我以為隻是錯覺,直到我真的摸到了我的肚子,”李恒用另一隻空下的手掌,揉上自己腹部,“這裏,是軟的。”
每個人的肚子都是軟的,可李恒知道,他的是不同的,在薛應挽將手掌同樣搭上時,亦是吃了一驚。
這處和方才摸上肩背的觸感相同,已然不再像是正常的皮肉,反倒像一層薄薄的皮,底下塞滿了類似蓬鬆的棉花軟物,指尖微動,便深深陷入進去。
仔細感受時,更像有無數的蟻蟲或是蛆蟲在掌心不斷爬動,如水般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擔憂他穿破皮肉而出。
薛應挽不解:“為何偏偏是你,你可有做過什麽特殊的事,或去了什麽特殊地方?”
李恒說道:“沒有,除卻與越公子交流,我便隻在家中讀書,偶爾到城郊摘些野菜煮湯,再無其他”
李恒像是已經坦然接受自己的變化,甚至講起時,臉上都帶著一點詭異的笑:“很奇怪,我從前是個怕死的人,如今像在一步步看自己走向死亡,卻沒有當時的恐懼,而是覺得這是一種恩典,讓我想要去接納。隻是……我卻還是在意,和小昭的約定。”
“我很慶幸,在沒有真正成親之前發生了這件事,她的名聲不會壞,往後還能遇上更好的人。”
所以,才要謊稱自己和移情別戀的女子離開長溪,讓小昭不再為他傷心。
李恒看向對著越辭一副沒好氣臭臉的蟒妖:“我與阿餘從小長大,我不奢求什麽,隻希望他能替我保護小昭,等小昭找到下一個喜愛她,待她好的人,我便也無憾了。”
他從枕下摸出一隻裝好銀票的荷包,“我走以後,還請勞煩二位仙長,替我送去給小昭。”
蟒妖糾正:“你死了,我替你保護小昭到她找到新人,然後,我的報恩也能結束了。”
李恒知道小昭會跟來,故意讓小昭看到蟒妖假扮女子的背影,令他死心。
蟒妖夜晚則是為保護小昭去的,卻隻顧著看人,忽視小昭本就是凡人,不小心看到他本體嚇得驚慌失措,加之因李恒之事傷心過度,兩相交加,這才情緒崩潰。
說到頭,竟還是一場誤會。
李恒眉眼溫和,唇角柔柔勾著,一下下摸著自己的肚子。
月光落在他身上,薛應挽此刻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李恒這副神情竟像個在安撫和期待孩子到來的母親,甚至還含帶了一種……慈愛的母性。
薛應挽再一次探上他脈搏,不過片刻,便鬆開了手。
“奇怪,”他說,“你的脈搏,已經不再跳動了。”
蟒妖活了千年,多少知道“脈搏不再跳動”對於凡人來說這是什麽意思,驚道:“啊?那他不就已經死了嗎?”
“照理說來,是的,”薛應挽也十分不解,“如果是這樣,那現在在你身體裏的……究竟是什麽呢?”
越辭的話就比較直白:“那他沒得救了?”
薛應挽顯然很猶豫:“倘若他還有自主意識,那說明他的靈魂依舊在體內,與另一個不知是什麽的東西共存。朝華宗倒是有一種抽魂之法,隻是我覺得他的情況並不適用,最穩妥的辦法還是該將他帶上宗門,讓長老看一看究竟怎麽回事……”
越辭拉開屋內椅凳,靠坐其上:“既然有抽魂方法,那就試一試,要是不行再帶上宗門。反正那些宗門長老遇上這種事多半不會在乎他死活,最後查不出來也是一劍了結了完事。”
蟒妖“哎、哎”兩聲阻止,“別啊,他自己死可以,但你們要帶他去尋死那可不行,這有違我的道義,損功德的……”
薛應挽看出越辭對此時興趣不小,才希望他在在此處了事,越辭還能參與,等上了宗門,他一個外門弟子便不一定能繼續跟蹤。
何況就算真的出了事,不過一個凡人,能大到哪去。
李恒意識到他們要做什麽,搖搖頭:“不,不,我不願意……我不要它離開……”
他起身想逃離,蟒妖本就是李恒好友,若兩人一起反抗,怕是不一定能阻止。
而李恒體內東西絕不能讓他不受控的帶離。
越辭喊道:“不能讓他走!”
在他講出話語同時,薛應挽早已提前一步掐訣,指腹按在李恒額心。
靈痕勾勒出咒法結印,青藍色印記浮在半空。
他微揚起眼,掌中聚起一團靈流,將其推向法印,順著李恒腦門神庭、上星穴而去。
薛應挽修為並不高,可對付尋常妖物已然足夠,他試著在李恒腦中搜尋,隻一下,輸入靈流卻如同被水吸入棉花一般杳無蹤影。
李恒眉頭皺緊,似乎十分難受。
薛應挽心中覺異,又往其中灌注靈流,這回極為洶湧,幾乎將能聚集的靈力盡數輸入,想要將那與他隱隱對峙之物徹底抽離。
下一瞬,李恒忽而麵目猙獰,眼球似爆裂一般,眼白覆蓋了黑色瞳孔,身體劇烈痙攣,抖動不止。
“啊、呃啊啊啊啊——”
薛應挽還未反應過來,一聲淒厲慘叫傳來,李恒整個身體卻已然急速縮水蜷縮,隻剩下一層皮肉,整個人紙張般褶皺堆疊。
一股烏黑到濃稠的液體從他已然變形的五官流出,滴落在地麵,顯然想朝著屋外而去。
這時,薛應挽才意識到不妙。
他想立下結界製止,可黑水移動速度實在太快。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藏青光束如刀鋒般從遠處劈刺而來。
地麵轟然震動,小院土地塌陷,一道如光牆般的結界將黑水攔擋,隨後縮小範圍,將其遮擋在一道光圈之內。
薛應挽急切衝出門,正見到白日那位道士雁行雲帶著他的徒弟立在院前,月光落在二人身上,照得皮肉生白,麵目寒悚。
雁行雲耷拉著下垂眼,乏倦的麵色清晰許多,竹製塵柄被握在掌中,起了毛的拂塵塵尾被風吹亂如飛絮。
他身上氣場令蛇妖有些生懼,不自覺往後退縮些許。
“大老遠便覺察到你們這處氣息異常,好險還來得及,”雁行雲走近小院,目光掃過四周,停留在方才被自己困製住的那團說不清黑水黑氣之物,眼神微動,連語調都變了不少,“這東西是從哪裏來的?”
薛應挽將李恒之事一一告知,問道:“雁兄知道此物?”
雁行雲沉默良久,懷中掏出符咒傳訊,黃符升上夜空炸出飛濺的火星子,頃刻影消無蹤。
繼而,才與他二人說道:“我當年曾在偶然之機得窺古籍,如果沒記錯,你們大概是遇到了不太得了的東西。”
越辭揚了揚下頜,問道:“中大獎了?”
雁行雲結合語境,勉強理解他話中之意,應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大——籍冊記載,這應當是最初的魔種複蘇現世之相。”
“哦?”
魔種——這兩個字並不陌生,換句話說,是在鼎雲大陸的每個人都十分熟悉的一段曆史。
上古時期,十魔領導魔族叛亂,一番大戰後,被當時的真神聯手降服,鎮壓在昆侖歸墟山下,未去的魔氣聚合,被稱為魔種。
當時選擇拜在魔種麾下的妖族也同樣被懲罰徹底永遠失去修行得道之機,餘下魔物也都逃至域外,一直維持平和近萬年。
直到千年前,歸墟山動,妖族爆發橫斷之亂。
據說便是那一戰中,魔種逃離。
雁行雲托著下巴,仔細觀察著那甚至在改變形狀想要脫逃而出的黑水。
“據傳,魔種若要複蘇,便需要一物——名“魔氣”。魔氣供給魔種能量,能與之共鳴,最初會降臨在人的身體中,此人也被稱為“飼主”,它會通過很長的時間,與飼主從裏到外融合,再將飼主徹底取代。”
“魔氣需要慢慢融合,這期間會不斷吸收世間靈氣以供生長,最後,為喚醒魔種而犧牲,”雁行雲頓了頓,說道,“而預言的結尾,就是身處奈落界的域外邪魔卷土重來,禍亂世間,生靈塗炭。”
域外邪魔。
一個提及為之色變的名字,在雁行雲口中卻如此隨意講出。
薛應挽心髒有一拍驟停,想去追問,可越辭卻不在意,隻是難得有些驚訝:“嗯?劇情發展這麽快嗎……比我想象的快好多。”
雁行雲:“什麽東西?”
越辭搖頭:“沒,隨口一講。”
雁行雲繼續道:“不過你也沒說錯,確實過快。若按正常速度,就算將這書生徹底吸收,魔氣也需多年才會逐漸腐蝕第一具身體,擁有離開軀殼的力量……而倘若魔氣早早離開,將會失去穩定的身體供給,而不斷吸引魔物前來。”
“照理說來,常人應該沒有辦法去引導他釋放的時機。何況這書生平平無奇,沒有特殊之處,魔氣為什麽會選中他?再次就是……你一個修為普通的弟子,為什麽這樣輕易就將原本的無法消滅的,魔氣直接抽離提前釋放。”
薛應挽同樣疑問這兩個問題,他擔心雁行雲將自己看成魔種有關聯之人,正要解釋,雁行雲已然道:“不過魔氣現世一事,天時地利人和都缺一不可,也許換個人來,施展同一種術法都不會是這個結果。事情既然已經發生,那便是天道選擇,你不必為此自責。”
薛應挽:“我不是自責,隻是這說出來實在有些兒戲……這樣大的事情,就這麽輕易簡單地在我手中發生,無可挽回了?”
雁行雲說道:“我一向相信,所有事情的發生,就是宿命的選擇,甚至更早一點,你二人出現在此處,書生被選為飼主,都隻是從前埋下的因果而已。”
雁行雲嚐試過,發現的確無法消滅這團黑水,甚至隨著時間流逝,黑水已然發覺無法突破屏障,便一點點下陷於土地間,很快便消失蹤影。
他目光越過薛應挽肩頭,看向屋內已然不再能稱之為人形的“李恒”,“至少,你給了他一個痛快,令他免於往後折磨,也算好事一樁了。”
阿餘平靜地走回屋中,變回粗壯的蟒身,將李恒的人皮卷裹:“這沒什麽,他早就做好要死的準備了,我想想……還要安葬,然後照看小昭,等小昭再嫁,我也算完成報恩了。”
他向薛應挽吐了吐鮮紅的長舌,嘶聲道:“我是妖,突破不成也沒多少壽數,魔種輪不到我這樣的小人物在乎,你們仙門自己看著辦吧。”
蛇類是冷血動物這話不假,麵對陪伴十數年的好友離去也波瀾無驚,像是隻吃頓飯,或是散個步一般平淡。
薛應挽卻神色複雜。
釋放魔氣,加快其在世間彌散的速度。
分明是這樣一件應該驚動世間的巨大錯誤,可這裏的每個人好像都不太在意,就像隻是吃了頓飯逛了個街或是討論閑事的尋常,隻有真正做出這件事的他自己,不斷地在腦中回憶雁行雲口中話語。
“既然一時半會也發生不了什麽,我就走了,”雁行雲說,“我徒弟還在長身體,我帶他回去睡覺了。”
“不對,”薛應挽道,“我方才還是在想,這一連串的發生都不對,不應該這麽簡單,這麽巧合——”
雁行雲打斷他要往下講的話語:“你就當自己隻是路過,不就好了?反正遲早也會發生的事,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麽區別呢?”
“何況世間事總無常,也許被重新洗滌一遍,或是真的被邪魔徹底傾滅,也不失為一件壞事,至於其他的……我們區區凡人,可管不著這麽多。”
拂塵甩回臂肘,雁行雲重新牽上雁謹小手,脊背微含聳著,帶著昏昏欲睡的小孩往回走。
“回家睡,你可別在大街上睡著啊。”他說。
不像俠客,不像散修,像個能遇事伸手援助,也能隨時脫身而出的旁觀者。
月光將兩人離去的影子拉長,隨著遠去,幾乎在夜色中徹底融為一體。
薛應挽轉過頭,看向若有所思的越辭,“你也不在意嗎?”
“不在意,或者換句話說,我大概明白為什麽是由你來觸發了,準確一點,應該是‘我們’,”越辭道,“這個世界每一個重要事件的觸發節點,我都會在。不是因為魔氣觸發被我們湊巧遇上,而是因為我在,所以煞意會出現在我們身邊,出現在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書生身上。”
“什麽意思,”薛應挽眼睫顫動,無措道,“到這個時候,你還要說那些不著調的話嗎?”
見到薛應挽臉色實在蒼白,越辭上前半步,將他抱在懷間,象征性拍了拍後背,輕聲安撫:“別擔心,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來這裏要做什麽。”
說過什麽?
越辭說過很多話,有的薛應挽能聽懂,有的聽不懂,但是大多都會被記在心底,他盡量摒棄今夜之事帶來的慌亂焦慮之感,一件件去回憶越辭曾講過的話語。
他說,要除去域外邪魔,要守護大陸,還世間太平。
要做很多隱藏成就,鑄一把鼎雲大陸最厲害的劍,要所有人都記得他的名字。
越辭鬆開薛應挽肩頭,轉而牽著他的手走入書生屋中,抬手從架櫃上取下一隻金絲楠木盒子,輕啟按扣,摸出一張有些發黃的老舊卷軸。
“這是……什麽?”薛應挽不解。
微小的火苗被屋外的風吹得惶惶抖顫,黯淡燭光照不盡張揚眉眼,可少年瞳中火光卻比燈燭璀亮千百倍,像是日間高升的朝陽,亦或一團滾滾灼燃,要沸騰大地的火種。
“你看,”他晃了晃手中舊黃的,似乎還在往下掉落碎屑的卷軸,傲然而成竹在胸,“隱藏任務完成後的獎勵,是一張能夠鍛造神器的圖紙。”
“等神器造成出世,能斬破一切虛妄,無論怎樣的邪魔都不在話下。”
少年握緊卷軸時,春風得意,裹挾著千萬艱險亦不可阻的恣妄。
正如薛應挽第一次見他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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