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四、逃難中的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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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天光初透,寒意刺骨。瑞明從茅草堆中哆嗦著起身,將麵前將熄的篝火撥得旺了些。
    火星劈啪炸起,映亮他年輕卻疲憊的臉。他在坡地上坐下,望向山下——
    目光所及,皆是隨他逃難的烏越部眾,扶老攜幼,篝火點點,如同散落荒野的星子。
    百越城破得倉促,大多數人出逃時衣衫單薄,難禦寒夜。露深重,許多人蜷縮著偎依在一起,借彼此體溫熬過長夜。唯有少數老弱分得了破舊帳篷,勉強棲身。
    城破之時,烏越部絕大部分戰士仍在城牆內外死戰,唯有主城附近的族眾、長老及族長家眷得以撤出。
    掩護他們殺出重圍的,是烏越部最後那支精銳,一直由大酋長禽子楠握在手中、視為最後底牌的力量。
    混戰中,不斷有戰士和族眾拚死衝出,與這支精銳匯合後,一路向北逃亡。
    沿途,一些寧死不為奴的山寨部眾也陸續加入。隊伍如滾雪球般擴大,至今已有七千餘人,其中青壯雖不少,但真正能戰之精銳,不過八百餘眾。
    逃難隊伍漸漸形成了領導核心。因那支最強戰力對瑞明表達了忠誠,他成了實際上的首領。另有一小簇貴族子弟自成一體,眼下雙方尚能合作。
    此刻,烏越故地正一片混亂。無數隊伍在奔逃、追趕、廝殺。
    九黎部大軍占下關隘和大寨後,忙於鞏固戰果,尚未全力清剿深山小寨和散落逃亡的族眾。
    反而,是那些昔日依附烏越的小部落,見大樹已傾,紛紛露出獠牙,給了舊主最狠毒的撕咬。
    昨日清晨,他們就與一支外出“獵殺”的小部族隊伍遭遇。對方沒料到會撞上如此龐大的逃難群,短暫交鋒、丟下些屍體後,倉皇遁入深山。
    天光漸亮,一些外出尋覓食物的青壯陸續返回。要維持七千人的每日吃食,耗盡了瑞明等人全部心力。婦孺們趁微明在溪邊取水造飯,炊煙漸次升起。
    連續二十多日的逃亡,曆經十幾次戰鬥,人們臉上已刻入木然。未來何在?無人知曉。甚至這支隊伍的領導者們,也前路迷茫。
    無人敢落單。
    九黎部每克一地,但凡抵抗到底的族長、戰士幾乎盡遭屠戮。雖也有男子被無辜殺害、女子受辱的情況,但九黎作為征服者,已將一切視作自家財產,有巫覡嚴令不得隨意殺降,過度的破壞會被族中長者嗬止。
    反倒是周遭那些昔日附庸小部,展現出變態的報複欲:殺光、燒光、搶光。
    所過之處,慘不忍睹。一旦落單,下場可知。
    瑞明靜坐坡上,目光掃過下方。雜亂的婦孺老弱間,一個衣衫襤褸、麵容普通的中年男人,正服侍一位老婦吃粥。
    瑞明記得他。曾在父親大帳角落見過此人,不言不語,不與人交,卻始終立於父親十丈之內,無人驅趕。
    他曾好奇詢問,父親隻猶豫道是臨時雇來,不久便走。
    最後一次見他,是在百裏峒大戰將盡時。他見父親對此人低語數句,隨後男人便消失於亂軍之中。
    不想竟在此地重逢。他所護的老婦是誰?他為何在此?
    一陣急促腳步聲打斷思緒。渾身戎裝的年輕將領癸夷匆匆趕來。
    “癸首領。”瑞明起身,接過對方遞來的竹簡。
    癸夷,三十餘歲,原為營中中等頭目,年少便追隨大酋長禽子楠南征北戰,是刀槍叢中拚出的精銳。
    城破時,他所在精銳營死守主城地道入口,高層首領相繼戰歿,陰差陽錯,他成了這支殘軍的指揮官。
    突圍後,編製難存,一路收攏逃兵和沿途寨子青壯,雖聚起兩千持械者,但真正見過血的,不多。
    癸夷能成為軍事領袖,皆因他麾下那八百百戰老卒人數最多,戰力最強。也正因他與數名同僚的堅定支持,瑞明才得以統領這支逃難大軍。
    清晨返回的斥候帶來了壞消息:周圍發現多股截殺隊伍。一支幾百人的小部族武裝已埋伏於前路。
    他們原以為周邊小部落會忌憚其規模讓開道路,如今看來,對方是想合力撕咬下一塊肉來。這局麵讓慣於衝鋒陷陣的癸夷有些無措。
    “癸首領。”瑞明的聲音讓他回神。
    癸夷連忙抱拳:“請大首領定奪。不如我即刻召他們幾個來?”他指的是其他帶兵頭領。
    瑞明點頭,隨即輕聲道出情報:“此地距太鼓峒尚有三百裏山路,前為紅峪部地界。紅峪部人丁不足一萬,可戰之兵最多兩千,需留人守家,前方埋伏者應千餘人。後方追兵數股,合計四千餘。我們……已難繞道。”
    癸夷沉吟:“若由九黎慣戰之將指揮,必不會這般分批送上門。我見他們幾股相遇時曾有摩擦,定是聞風而來,想趁亂分羹。這群豺狗!我部強盛時,他們搖尾乞憐;一朝敗落,便蜂擁撲噬……”
    “若再往西北,必陷合圍。前有阻截,後有追兵,途中恐遭圍殲……”
    “須即刻商議,我這就去召集他們。”癸夷轉身傳令。
    瑞明頷首:“且慢,請派人將那位也請來。”他指向遠處那中年男人。
    癸夷微怔,領命而去。
    六人圍坐,是為逃亡隊伍最高決策層。那貌不驚人的中年男人坐在稍遠處,無人驅趕,瑞明未介紹,眾人便也未問。
    瑞明以枝劃地,點出當前位置,又刷刷畫出五個點,已成合圍之勢。
    “局勢明朗,”瑞明神色凝重,“前方約千餘人,應是紅峪部。他們擋不住我們,但恐其拖延,待後方合圍,我等危矣。必須以最快速度擊潰他們!”
    癸夷慮及一事:“我方僅有一位薩滿,非戰鬥類,連日救治族眾,已體力透支。對方若有一戰鬥薩滿,我將極為被動……如何防範,實是難題……”
    “……嗯。”瑞明思忖片刻,重重點頭。
    一位逃出的烏越長老開口:“動手需雷霆萬鈞,打怕他們!這一帶小部族正競相向九黎獻功邀賞,唯有用血讓他們膽寒,才能退兵。隻恐殺得太狠,反引來九黎主力關注,那才是滅頂之災。”
    瑞明霍然起身,聲調不高卻斬釘截鐵:“敵逾五千,我僅兩千。然其現下分散,被山林河道隔開,正是各個擊破的良機!告訴所有戰士,我們是在為自己搏一條生路!隻能向前衝,不前進,即是死路!”
    長老擰眉追問:“你所言太鼓峒,真有援兵?”
    瑞明沉默良久,語氣決絕:“有!足夠我們活下去!”
    “若是……若敗了,或對方有武薩瑪坐鎮,你可知道……”
    瑞明聲調微揚,咬牙以樹枝重重點地:“若此反擊不成,我等再無機會,七千人皆葬於此!我將親率衝鋒,居於最前!不管前麵是誰,不管有沒有他媽的薩瑪,凡擋路者,我必砍其頭顱!路可由人指,命須自己掙!”
    他環視眾人,見無異議,朗聲道:“傳令!一炷香後造飯,半個時辰後出擊!留三百人殿後,其餘所有人隨我——踩死那群狗娘養的!”
    眾人轟然應諾,起身備戰!
    營地瞬間沸騰。
    年輕戰士穿上殘破皮甲,抓緊磨礪刀槍。無武器的男子砍倒小樹,削尖為棍。
    婦女們將最後存糧倒入鍋中,此戰若敗,留糧何用?孩子們亦被肅殺感染,不再嬉鬧,默默幫忙。
    瑞明立於坡上,望著山穀中忙碌身影,嗓音沙啞:“我不知您是誰,亦不知為何在此。但您既曾出現在我父親身側,就絕非尋常之人。我懇請您助我們脫離險境……”
    “……烏越部隻剩這點血脈!無論您信否,我必須為他們尋一安身立命之所,此乃父親遺願,亦是我職責所在,縱前方刀山火海,我亦闖之……請您助我……隻要我有地,皆可予您……”
    他轉身,望向一直沉默的中年男人。
    男人默然良久,方道:“昔日你父救吾妹一命,吾應允為他做三件事。已完成兩件,最後一件未竟。既你父已逝,吾會護你至安全之地。此後,兩清。”
    男人起身,拍去褲上塵土,緩步下山。
    瑞明後背已被冷汗浸濕。方才那一刻,他仿佛麵對一頭嗜血凶獸,直至對方轉身,心神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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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時辰後,晨光熹微。
    北方兩裏外,密林之中,千餘名紅峪部戰士衣衫襤褸,手持刀弓,匿於樹下草叢。作為小部落,生存本就艱難,這已是他們能拿出的全部精銳家底。
    他們從未想過全殲前方逃難大軍,隻望趁其虛弱,撕下一塊肥肉,讓族人好些度日。
    聽聞後方另有幾支小部落追來,想必存著同樣心思。若合兵圍攻,勝算雖增,所得必薄。故必須搶在他人之前,先狠狠劫掠殺戮一番。
    紅峪老酋長回望不遠處樹下靜坐的老薩滿——這是部落百年來唯一的武薩滿,亦是部族存續的最大依仗。此次請動他,誌在必得。若能將這數千人口財物擄回,紅峪部實力必將暴漲。
    前方陡然響起淒厲警報呼哨!老酋長心頭一惱:既是埋伏,怎弄出這般聲響?!
    呼哨聲未落,驚叫、撞擊、廝殺聲已爆起!
    紅峪部戰士尚未明白發生何事,隻見數千敵人已如狂潮般漫過山林,赤紅著眼,揮舞一切可作兵刃之物,踐踏草木,咆哮衝來!呐喊聲震天動地!
    最前方幾名紅峪戰士奮力舉起木盾,瞬即被人潮推倒、踩過……
    上千人的錯愕與抵抗,並未持續太久。短短幾炷香時間,這支僅憑血勇、毫無章法的衝鋒隊伍,便在一裏長的戰線上完成了一次野蠻平推!怒潮轟然席卷,衝向遠方。
    那老薩滿浮空而起,喃喃誦咒,頭頂半空迅速凝聚起一團熾烈雷光!就在他欲將術法砸向敵陣最密集處的刹那——
    衝鋒人群中,那貌不驚人的中年男人猛然躍起,一拳擊出!
    老薩滿鮮血狂噴,身軀扭曲著狠狠撞上樹幹,掙紮數下,再無聲息。
    沒有慘烈鏖戰,沒有奇襲詭計,沒有術法碰撞,沒有預期中的殺戮與劫掠。
    數千人的碰撞兵鋒過後,隻餘紅色血肉如地毯般鋪展開來,蔓延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