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六、十萬大山的宏偉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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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歇雲散,明媚的陽光刺破層疊的雲靄,將金輝潑灑在群山環抱的百越城上。
驟雨初晴,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草木被洗刷後的清新氣息,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與煙塵味,那是大戰留下的、難以迅速抹去的印記。
屋簷滴水聲聲,敲打在石階和積水窪中,映襯著逐漸喧囂起來的街市。
人們從臨時搭建的棚屋、殘存的屋簷下小心翼翼地走出,趁著這難得的涼爽天氣,繼續被迫中斷的勞作。
整座城池內外,儼然一片龐大而忙碌的工場。大量烏越部的青壯俘虜,在九黎戰士銳利如鷹隼的目光與不時響起的、清脆而極具威懾力的皮鞭破空聲中,默默地奮力挖掘、搬運、建造。
盡管姬南早已嚴令禁止隨意虐殺俘虜,他們的日子比城破之初屍橫遍野的景象已好了許多,每日能得到基本的口糧和短暫的喘息,但戰敗者的沉重枷鎖與征服者毫不掩飾的威壓,以及那刻骨的族仇家怨,絕非幾道看似仁慈的命令所能輕易消弭。
無聲的壓抑、刻骨的疲憊,以及深藏的怨憤,清晰地寫在他們每一張沉默而汗濕的臉上。
城牆之下,更深的壕溝正在開挖,粗大的打通竹節後嵌套連接的竹管,如同一條條灰綠色的巨蟒蜿蜒匍匐,將更遠處山間的清泉引入城中,解決未來城市的飲水問題;城內,新的道路脈絡在不斷延伸,房舍、客棧、倉庫的木質骨架在一片狼藉中拔地而起,顯露出粗獷的生機。
緊挨著巍峨的主城門處,一扇由小臂粗細鐵條鑄就的沉重閘門式柵欄,正被數十人喊著號子,用繩索和粗木緩緩吊裝到位,在雨後清澈的陽光下泛著冷硬而無情的光澤。
主城樓已基本修繕完畢,氣勢更甚從前。城外不遠處,三座更高的塔樓地基已然夯實,正在加緊建造,顯然將成為未來的城市核心。
主城樓周圍大片屬於統治核心區域的宅院建設如火如荼,敲打聲、號子聲、監工的嗬斥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首混雜著痛苦與希望的重建交響曲。
又黑又瘦、身著一襲不起眼灰袍的唐焚,此刻正興致勃勃,引著兩位頭戴蒙麵鬥笠、風塵仆仆的外來客,沿著濕潤泥濘的石板路走向主城區域。
他口若懸河,不斷指點著沿途新辟的街區和正在被快速清理的戰爭遺跡,言語中充滿了對這片由他參與規劃的新氣象的自豪。
身後二人雖麵容遮掩,身形低調,但氣度沉凝,步伐穩健,聞言頻頻點頭,目光透過輕紗,審慎地掃視著這座正在從廢墟和血泊中煥發新生的城池。
一路行來,殘垣斷壁、焦黑的梁柱與未能完全清洗幹淨的血漬仍隨處可見,無聲訴說著不久前的慘烈。
但更多的,是忙碌穿梭的身影和日益齊整的街巷輪廓。一種劫後餘生、奮力向前的粗糙生機,正頑強地試圖覆蓋舊的傷疤,從百越城為核心,隱隱向十萬大山的廣袤土地蔓延。
抵達主城樓門前不遠,他們便看到了等候的身影——沉默冷厲的有象、抱著黑色小奶狗眨著大眼睛的芙茹,以及被幾位九黎部長者與巫士簇擁在中間的那一位。
一道勻稱中等的背影正立於門前,專注地聽著身旁老者的匯報,偶爾伸出手指,清晰而準確地點劃著遠處城牆的某段施工方向,陽光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沉穩與決斷力。
姬南遠遠瞥見唐焚引著二人到來,對身旁老者溫言交代幾句,便轉身含笑迎來,步履從容,遠遠便拱手一揖,姿態親切而不失氣度。
“塗先生,解供奉,別來無恙?許久未見,著實想念!兩位一路鞍馬勞頓,深入這蠻荒山域,辛苦了!”聲音清朗,帶著真誠的暖意。
來人正是來自南有鎮寶升樓的大掌櫃塗展與供奉解堪——皆是姬南核心班底中的重量級人物,這聲問候也顯得格外親近,不同於尋常客套。
二人立即停步,肅然鄭重還禮,姿態恭敬:“拜見公子!”
姬南快走幾步,親熱地執起二人之手,仔細打量了一下他們風塵仆仆的模樣,四人寒暄笑談著步入主樓。
有象和芙茹也跟了進去。
此主樓是在禽子楠自焚後的廢墟上,由姬無方等人主持重建,不僅更加宏偉堅固,增設了大量符籙加固的防禦工事和射箭孔,內部職能劃分也更為明晰。
一樓是開闊無比、可容納二三百人議事宴飲而不顯擁擠的大殿,輔以數間處理不同事務的偏殿。二樓正中,一副巨大的十萬大山立體微縮地圖鋪陳於地,山巒起伏、河流蜿蜒、主要村寨關隘惟妙惟肖,精細至極,引人遐想。
四周三十餘間屋內,午龜、安雯、元涼、高元、蔚然、檀檀奴等十餘名得力幹練的年輕人與眾多管事正各司其職,算盤聲、低語聲、腳步聲交織,一片繁忙景象。
三樓則是巫覡的寢殿、書房與核心治事之所,亦是百越城當前的製高點。
憑欄遠眺,全城風光與遠處山巒盡收眼底。此刻,明媚的陽光穿過廊柱與窗欞,將室內映得一片通明,細微的塵埃在光柱中悠然飛舞。
一場小規模但精致的接風宴席早已設下。
百戰之後,他鄉遇故知,氣氛自然熱烈。四人落座,開懷暢飲,交流別後情形。
有象搬了張椅子坐在門邊,小口啜著米酒,警惕地留意著四周;芙茹則安靜地坐在稍遠些的席墊上,懷裏抱著那隻黑色小奶狗,眨著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廳內談笑風生的眾人,目光尤其在姬南身上停留得多些。
姬南眉宇間也難得流露出徹底的放鬆與快意。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塗展開始稟報寶升樓近期的迅猛發展。憑借天傷殿的背景以及幾位大妖王的暗中支持與入股,寶升號在塗展這位妖族奇才的操持下堪稱急速擴張,已於周邊諸多重要城鎮大邑開設分號,生意極為紅火,資金流充沛。
偶遇地方勢力或江湖麻煩,明麵上亮出天傷殿的玉牌,暗中有解堪這等高手出麵“協商”,大多能迎刃而解,甚至反過來吸納一些當地勢力。
這些情況,以往雖通過隱秘渠道定期向姬南匯報,但當麵聽來,更覺驚心動魄又成績斐然。
“……從洛邑出發至此,一路所有關竅俱已用重金或人情打通,沿途重要諸侯、仙門、幫會皆已投遞拜帖並送上薄禮,沿線計劃中的店鋪、中轉倉庫、可靠人手均已安排就緒……”塗展笑著總結道,語氣雖謙,卻不無自得,這是他能力的證明。
“……塗先生說得輕巧,這一路穿州過府,跋山涉水,風霜雨雪,怕是也沒少經曆廝殺險阻,辛苦解供奉了。”姬南笑著轉頭,向一旁話語不多、始終麵帶憨厚笑容默默吃喝的解堪舉杯敬酒。
他深知許多“打通關竅”的背後,絕不僅僅是金銀和笑臉。
“份內之事,為東家分憂,不足掛齒。”解堪敦厚渾圓的臉上笑容可掬,舉杯一飲而盡,動作幹淨利落。
“嘻——公子有所不知,”塗展放下酒杯,繪聲繪色地說道,帶著幾分後怕與炫耀,“在南向國與曾國交界,有一處三不管的險要地帶,有個叫‘坐地虎’孫三的匪首,盤踞多年,開了家黑店,糾集了百十號亡命徒,竟想打我們那批貨物的主意!那一仗打得甚是激烈,車隊護衛損傷不小,若非解供奉出手雷霆萬鈞,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最終群匪伏誅,孫三那惡賊也被解供奉當場斬首示眾……”
“哈哈哈,老解,幹得漂亮!我們來時也曾和這夥賊人打過照麵,交手一番,隻是沒你這般痛快,竟是連根拔起了!”唐焚聞言大笑,用力拍打著解堪寬厚結實的肩膀,極為熟稔快意。
姬南聽著,眼中閃過一絲冷光,隨即化為讚賞:“此等惡賊,鏟除了便是為民除害,也好讓後來行商之人安心些。”他頓了頓,關切地問道,“……這次帶來了多少人手?急需的物資可都齊全?”神色稍稍嚴肅起來。
“接到公子密信,我們便立刻暫停了其他幾條次要線路的擴張,集中所有能動用的資源籌備,以最快速度趕來。上好的精鐵兵器、中原絲布、玉器、各類療傷培元丹藥、耐用布帛等等,足足五百大車!另有四十名熟練賬房與二百二十名得力管事、護衛……公子,我們真要在此地常駐發展?投入是否過於巨大了?”
塗展放下酒杯,確認般問道,語氣中帶著商人的審慎。盡管看到了城中的建設,但十萬大山的蠻荒與潛在風險,仍讓他本能的權衡。
“哈哈,塗先生,解供奉,你們來看!”姬南朗聲大笑,起身引二人來到三樓外的寬闊平台欄杆處,指向遠方城外那三座正在興建的高聳塔樓。
陽光下,工匠們如同螞蟻般辛勤勞作。
“其中最高的一座,將完全劃撥給我們‘寶升樓’,作為在十萬大山地區的總樓!此地方圓萬裏,大小村寨近萬,各部民眾逾百萬之數,山中更蘊藏著無窮的天材地寶、珍稀礦產、千年林木,資源之豐,難以計數!”
“……以往這些財富,大多被零星商隊以極低價格收購,或是爛在山裏!嗬嗬,塗先生,解供奉,你們說,這筆前所未有的大生意,值不值得你我在此紮根,大幹一場?”姬南張開手臂,意氣風發地說道,眼中閃爍著野心的光芒。
看著塗展眼中難以掩飾的震驚與隨之燃起的、比他更熾熱的興奮,以及解堪眼中流露出的凝重與震驚,姬南的惡趣味和說服人的成就感得到了小小的滿足。
他轉身從案上取過一枚早已備好的玉簡,遞了過去。
“十萬大山,如今乃九黎部一家獨大,日後必將不斷擴張,吸納周邊諸部。寶升樓在此所要承擔的,絕不僅僅是未來九黎部的戰略物資供應,更要統籌大山內外所有物產的輸出與輸入,製定規則,掌控渠道……”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描繪著藍圖,
“……這是一塊足以令中原各大商會、甚至諸侯王室都垂涎欲滴的巨大利益。昭禮東宮已明確表示入股分潤之意,鎬京朝廷的一些勳貴也想通過關係分一杯羹,九黎部與天傷殿的根本利益必須得到絕對保障,而我們自己,更要借此機會,賺得盆滿缽滿,積累起未來真正的根基!除此之外,任何不受控製的勢力若想伸手……”
姬南目光微冷,語氣斬釘截鐵,“那就把伸過來的手,毫不留情地砍斷!當然,我們吃肉,也得讓聽話的合作者喝湯。隻要是正正經經、遵守我們的規矩來做生意的,無論來自何方,我們一律歡迎,並承諾保證其在這十萬大山內的往來安全。此乃長久之計。”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激動的塗展、沉穩的解堪和若有所思的唐焚,語氣轉為沉穩務實:“……前景固然廣闊誘人,但真要完全掌控這片土地和它的財富,絕非易事。大山之內,林深苔滑,水道縱橫,瘴氣彌漫,真是望山跑死馬。獸皮、玳瑁、象牙、珍稀香木這些在中原價值千金的貨物,在此地深入各個村寨收集已屬不易,要安全、大量、高效地運出去,更是難上加難,損耗極大。”
“……軍事上,虎越部的主力雖潰,但其殘部至今仍在深山負隅頑抗,不時襲擾;烏越、甌越部眾雖大部投降,但要真正收服其心,消除百年積怨,沒有數十年持之以恒的教化、通婚、利益捆綁恐難達成。小規模的反叛和衝突,預計在未來多年內仍會持續不斷。”
“……大山內還有大小部落十幾家,現在隻是蟄伏觀望。如何將散落山中的好東西高效地收上來、平安地運出去,再把他們急需的糧食、鹽鐵、布匹、藥物等物資精準送抵各個村寨手中,讓大多數人都能從中獲利,逐漸依賴並認同這套體係——這一切,極大程度上依賴諸位在前線的隨機應變、精細管理與精誠合作。”
“……你們與當地部民打交道,不僅僅是簡單的買賣關係,更要協助我做好情報搜集、人心安撫、乃至人心滲透的工作。當然,我們時間還算充裕,可以一步步來。我會從部族戰士中調配一些熟悉地形、部族語言的人手給你們作為向導和護衛骨幹,你們也要從山外多派遣一些經驗豐富的得力掌櫃、夥計進來——這方麵,塗先生你是行家裏手,全權交由你負責。”
他輕輕歎了口氣,笑容稍斂,露出一絲疲憊與沉重。
其實隻有他自己最清楚,接手十萬大山這副擔子,遠比表麵看起來的勝利和擴張要沉重得多。
九黎部總計三十餘萬的人口,要統治超過四十多萬的降眾以及這片極其廣闊、地形複雜的區域,僅是讓這七十多萬人在缺乏平坦耕地的情況下吃飽飯,想想就令人頭痛欲裂。
山中可耕種的平地稀少,各村寨大多靠狩獵、采集、刀耕火種和少量漁獵勉強度日,風調雨順時尚可糊口,一旦遭遇天災、獸潮或是部落衝突,食物立刻匱乏,積怨便極易演變為互相廝殺掠奪的人間慘劇,萬千年來,周而複始,從未真正停歇。治理的難度超乎想象。
以九黎部如今的現狀,維持七萬常備軍已是戰時極限,且嚴重透支了部族潛力,所能有效控製的區域實則相當有限,更多地方隻能依靠當地頭人羈縻管理。
長年的圍困與戰爭,早已讓本部族眾疲憊不堪、窮困潦倒,急需休養生息和實實在在的好處。
烏越部、甌越部目前隻是戰敗屈服於武力,虎越部更是尚未完全降服,仇恨的種子早已埋下。
從長遠來看,這片土地注定無法立刻迎來太平歲月,維穩的成本極高。
因此,寶升樓此時的存在至關重要。它必須肩負起將山中財富快速轉化為鞏固統治所需實實在在的物質基礎的重任——糧食、武器、盔甲、藥品、建設物資……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金錢是戰爭的血液,也是和平的藥劑。
同時,若能通過繁榮的、覆蓋廣泛的貿易網絡,逐漸將烏越、虎越、甌越的部眾利益與九黎部主導的體係深度捆綁在一起,讓他們也能從山中資源的開發和外界的物資輸入中獲得切實好處,潛移默化地降低他們的分離意識和反抗情緒,那便是最好的結果。
經濟紐帶有時比武力更有效。
“……最理想的狀態,是在無需天傷殿直接出麵幹預的情況下,我們能夠依靠本地的產出和貿易利潤,獨立維持一支三萬人左右、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常備精銳大軍,其戰力至少要能與天傷殿的護殿神軍媲美,始終對烏越、虎越、甌越等部保持有效的戰略威懾,並能快速平定任何叛亂。而要做到這一點……”
姬南目光掃過塗展、解堪與唐焚,語氣凝重,“……需要持續不斷的海量資源來支撐。軍餉、裝備、糧草、撫恤、獎勵,每一項都是天文數字。在此之後,我們才能有足夠的底氣和時間,慢慢地、真正地去收攏三部人心,推行教化,最終融為一體。我覺得……這條路,絕不容易,甚至可謂荊棘密布。”
塗展、解堪、唐焚三人互相望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凝重、壓力。他們齊齊舉起案前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一切盡在不言中。
不容易!
再不容易,也得辦!這不僅是公子的霸業起點,也關乎他們每個人的前程和所能掌控的巨大資源。
世間從來沒有什麽輕而易舉的坦途,富貴曆來險中求。
隨後的日子裏,來自山外的商隊憑借著新打通的道路和寶升樓的旗幟,開始浩浩蕩蕩,絡繹不絕地進入十萬大山。他們帶來了琳琅滿目的外界貨物,也滿載著大山的饋贈緩緩離去。
古老的群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與外麵的世界緊密聯係起來,而這股洪流,也必將衝刷並改變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