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七、魔功收心

字數:6131   加入書籤

A+A-


    百越城外數十裏,群山褶皺深處,隱藏著一處地勢極為險要的幽深山穀。穀口被天然的藤蔓和亂石巧妙遮蔽,連陽光都似乎難以完全穿透茂密的樹冠,使得此地即便在白日也顯得昏暗壓抑。
    一座與世隔絕、戒備森嚴到極點的獨立營地,便坐落於此。
    此地由帖癸,一位以冷酷刻板和高效執行力著稱的影巫頭領,親自負責督管。
    麾下調配了幾十名最精幹的影巫好手,以及一支由白夷族戰士組成的精銳衛隊,共同看守著這片死亡氣息彌漫的山穀。
    營地的布防堪稱滴水不漏。明哨如同釘子般楔在各個製高點,暗卡則隱藏在樹叢、石縫甚至地下,彼此呼應。巡邏隊晝夜不息。陣法符文在營地的關鍵節點若隱若現,警戒與防禦功能俱全。
    營地裏關押著的,是遵照姬南的密令,由帖癸帶人從數萬烏越部降卒中像篩沙子一樣精心篩選出的三千餘人,後續還陸續從虎越部和甌越部的俘虜營中,送來了一些被指名道姓要求的“佼佼者”。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各部族殘存下來的最精銳、最凶悍的戰士。他們昔日至少也是什長、百夫長,甚至不乏千夫長乃至小部落頭人級別的角色。個個身經百戰,勇武過人,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當他們被單獨挑選出來,戴上沉重的鐐銬,在嚴密看押下押送至這座與世隔絕、氣氛壓抑的死亡營地時,恐慌與絕望如同冰冷的瘟疫,迅速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們是被分離出來的“硬骨頭”,幾乎每個人都認定,自己被帶到這裏來,唯一的目的就是迎接一場秘密的、殘酷的集體處決,以免後患。
    接下來的兩個月,成為了這三千餘人生命中最為漫長和黑暗的噩夢。
    每一天,都在死亡的陰影、刻骨的饑餓和無聲的驚恐中煎熬。
    帖癸嚴格執行著上方模糊卻嚴酷的指示,管理方式簡單粗暴到令人發指:每日僅在黃昏時分,提供一頓稀薄的能照見人影、幾乎沒有任何油星的米湯,僅僅是為了吊住他們的性命,不使其大規模餓死。
    除此之外,守衛們對他們內部的爭鬥、虛弱、傷病乃至悄無聲息的死亡,幾乎視而不見,隻要不引發大規模的騷亂,便如同看待圈養在欄裏等待宰殺的牲畜。
    起初,這群桀驁不馴的悍卒並非沒有反抗之心。幾次小規模的、試圖搶奪武器或衝擊營門的暴動,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剛剛泛起漣漪,便被裝備精良、早有防備且下手狠辣無情的守衛以絕對優勢的武力殘酷鎮壓下去。
    參與者被當場格殺,屍體被懸掛在營地的木樁上,任由風吹日曬,以儆效尤。饑餓和鐐銬極大地削弱了他們的力量,渙散了他們的鬥誌,昔日的悍勇在絕對的武力和絕望的環境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隻剩下滿腔的悲憤和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兩個月後,原本三千餘人的隊伍,隻剩下兩千多名形容枯槁、眼神渾濁、如同行屍走肉般的幸存者。
    其餘的人,早已在饑寒、傷病、絕望的內鬥和鎮壓中化為枯骨。所有人的意誌,幾乎都被摧垮到了極限,隻剩下麻木的等待最終審判的降臨。
    就在這死寂的絕望中,姬南親臨了這座死亡營地。
    他站在高台上,俯視著台下這群麵黃肌瘦、眼神空洞卻深處依舊潛藏著桀驁與仇恨火種的俘虜。
    他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宣布了他們命運的新方向:他們將被招募,進入他將要組建的親軍——“天巫衛”。
    說白了,就是充軍,作為先鋒和贖罪者,用未來的戰功和鮮血來洗刷罪孽,換取自身乃至留在部族裏的家人的安全。若表現卓著,未來甚至可能得到獎賞。
    台下的人群出現了一陣小小騷動,但很快又平息下去。被折磨得失去了所有希望的兩千多人,此刻已無力也無人敢表達意見。
    死裏逃生的茫然、對未來的深深疑慮,以及一絲極其微弱的、對生存的本能渴望,交織在每一張麻木的臉上。
    隨後,更為詭異和令人不安的流程開始了。
    他們被要求十人一批,依次進入營地中央那座新建的、完全由厚重黑木搭建、密不透風、連光線似乎都能吞噬的詭異木屋。
    由那位年輕的九黎巫覡親自進行“談話”。
    木屋門口,帖癸和另一位影巫頭領芙茹,親率十餘名修為最高的影巫,高度戒備,如臨大敵。
    氣氛緊張得幾乎凝滯,連空氣都仿佛停止了流動。芙茹緊抿著嘴唇,手一直按在腰間,目光死死盯著那扇厚重的木門。
    屋內,陳設簡單到近乎空曠。隻有一張木桌,姬南坐在桌後,貼身侍衛有象按刀立在身側,眼神掃視著每一個進來的俘虜。
    在房間最深的陰影角落裏,還靜立著一個始終籠罩在寬大黑袍中、身形模糊、不見絲毫麵容氣息外泄的神秘人,仿佛他本身就是陰影的一部分,存在感極低,卻又讓人無法忽視。
    起初,帖癸和芙茹對此極力反對。
    他們認為與這些敗軍之卒、仇怨深種之徒無需多言,允其充軍贖罪已是天大的恩賜,巫覡何必親身涉險進行這種看似無意義的“談話”?
    若真有哪個亡命之徒壓抑不住仇恨,暴起發難,驚擾甚至傷了巫覡,他們萬死難辭其咎。
    但姬南的態度異常堅決,不容置疑。他們隻得遵命,緊貼木門,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屋內任何細微的動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
    第一批十個人的談話,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之久。
    門外隱約能聽到年輕巫覡平穩而富有某種奇特韻律的說話聲,內容似乎是鼓勵他們棄暗投明、展望未來、建功立業之類尋常的話語,但語調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其間,偶爾會陷入短暫的、令人不安的沉默。
    當沉重的木門再次從內打開時,那十個人步履略顯虛浮地走出來。
    表麵看去,他們並無異樣,沒有傷痕,沒有憤怒。隻是眼神發直,麵色帶著一種茫然的空洞,仿佛大夢初醒,精神消耗巨大,卻又說不出了所以然。
    更令人驚異的是,他們對守衛的指令變得異常順從,甚至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敬畏?
    後續批次的談話速度逐漸加快,後來甚至一天能進行十餘批。姬南在此地駐留了近一個月,與所有幸存下來的兩千多人,都進行了一次單獨的“談話”。
    “談話”結束後不久,姬南下令帖癸改善這些人的飲食待遇,提供了足以飽腹的食物和幹淨的飲水。
    約兩個月後,又一則命令傳來:這兩千多人獲得了在白日有限範圍內自由活動的權利,甚至可以參與一些營地外的簡單勞作。
    帖癸和影巫們,以及協同駐守的白夷族戰士,驚訝乃至驚駭地發現,這些人身上那股對九黎部刻骨的敵意和仇恨,竟似乎消散了大半!
    他們變得沉默寡言,卻異常服從命令,甚至開始主動維護營地秩序,製止內部的小摩擦。尤其當他們私下交談或是被守衛問及時,提及那位年輕巫覡,言語間竟常常流露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近乎狂熱的敬意與崇拜,仿佛他不僅僅是征服者,更是給予了他們某種“新生”和“方向”的引路人。
    帖癸和所有知情的守衛心中,都充滿了巨大的、無法理解的疑問:那位年輕的巫覡,究竟在那座詭異的木屋裏,對這些鐵骨錚錚、桀驁不馴、心懷血海深仇的漢子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這群野獸般的戰俘,馴化成如此溫順且忠誠的士兵?這簡直比他們見過的任何控心巫術都要詭異和可怕!
    三個月期滿,這批經曆了肉體與精神雙重“洗禮”的戰士,被正式打散,補充進入完全由九黎本部最精銳、最忠誠戰士組成的“天巫衛”,成為了年輕巫覡姬南直屬的核心親軍力量。
    站在百越城主城三樓的露台上,姬南遠眺著城外校場上正在頂著烈日刻苦訓練的天巫衛方陣。
    那些原俘虜的身影已經很好地融入了其中,動作整齊劃一,充滿力量,眼神專注而堅定,與其他九黎戰士別無二致。
    他的臉色比起數月前略顯蒼白,眉宇間透出一種神魂層麵的淡淡疲憊,但一雙眸子卻比往日更加深邃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最幽微的角落。
    周身流轉的道蘊也似乎變得更為沉凝厚重,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威嚴。過度運轉‘大光明神魂真經’,在這兩千多人的心神深處強行埋下絕對忠誠的精神種子,耗費了他極大的心力和神魂本源,甚至讓他本就因舊傷未愈而略顯不穩的修為,又隱隱倒退了幾分,需要更多時間和資源來彌補。
    這是一種近乎自損根基的霸道手段。
    然而,收獲亦是巨大。他對於“三功合修”的奧妙,尤其是神魂層麵的運用和掌控,有了更深層次、更危險也更強大的理解和實踐。
    更重要的是,他真正掌握了一支強悍、令行禁止且絕對忠誠的核心武力。
    有象靜立在他身後,目光同樣投向遠處那些操練的身影,幾次欲言又止,粗獷的臉上寫滿了憂慮,最終還是鼓足勇氣,壓低聲音開口道:“公子,我……我還是有些擔心。您將這些人留在身邊,朝夕相處!您用的那個功法……簡直太……太……”
    他黝黑的臉膛漲得有些發紅,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那種令人心底發寒的感覺。
    他頓了頓,繼續道,聲音裏充滿了不解:“而且,為何一定要收攏這群人呢?他們手上沾滿了九黎族人的血!就算要充軍,也該派到最前線當炮灰!您是否……在防備著什麽?連自己族裏的戰士也信不過嗎?”
    “太邪惡了,是嗎?”姬南輕輕笑了笑,並未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那些揮汗如雨的身影上,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
    “功法本身,何來正邪之分?管用,能救命,能成事,便是好功法。心存善念,魔功亦可濟世;心懷叵測,正道亦是邪途。這是我用幾乎送命的代價才明白的道理。”他的聲音裏聽不出太多情緒,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至於為何要收攏他們?”姬南稍稍停頓,微風中他的衣袂輕輕拂動,“隻因他們是各部族中最精銳、最善戰、最具韌性的種子。是淬過火、見過血的鋼。我不收,將他們屠戮殆盡固然簡單,但既是巨大浪費,也必激起降卒更深的恐懼與反抗。而我不收,自有旁人會暗中窺伺,試圖招攬利用這些充滿怨氣的力量,屆時便是腹心之患。”
    他的目光變得幽深:“將他們置於天巫衛中,置於無數九黎戰士的環繞監視之下,給予他們一條看似有希望的出路,嚴加看管,即便他們當中有人日後心生異念,也難有作亂之機。此乃化毒為藥。”
    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況且,他們的存在,本身就能平衡天巫衛內部九黎各勢力的角逐和懈怠。他們別無選擇,無根無萍,若想在這強者如林、排外性極強的天巫衛中生存下去,獲得地位和資源,唯一的出路便是緊緊依附於我,為我效死力。嗬嗬,在神魂真經的影響下,這種依附將深入骨髓,他們將成為最忠心於我、最好用的一把利刃,指向任何我需要的方向。”
    清風拂過,卷起姬南的衣角,也微微掀動了始終靜立在他三尺之外、那個如同雕像般的黑袍人的寬大兜帽。
    帽簷被風短暫地吹開一角,露出其小半張臉——一張戴著半截冰冷銀色麵具的臉若隱若現,麵具下的皮膚蒼白毫無血色,線條冷硬。
    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且大部分麵容被遮掩,但遠遠望去,其身形輪廓、站姿氣度,竟與姬南有著驚人的相似,仿佛一個沉默的、來自暗影的倒影。
    有象的目光下意識地瞥過那道黑影,喉嚨動了動,最終還是將更多的疑問咽了回去,隻是握緊了手中的劍柄,眼神變得更加堅定。
    無論公子變得如何,行事多麽詭譎難測,他隻需牢記自己的職責——守護在他身前,直至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