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二、坐下來聊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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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深藏於巨大山腹之中的宏偉宮殿,高逾三十餘丈,寬闊不知幾許,氣勢磅礴,卻又帶著一種與世隔絕的幽邃。
四周本該粗糙冰冷的岩壁,被無數華美絢麗的絲布層層覆蓋包裹,腳下鋪設著厚實柔軟、圖案精美的繡花毛毯,徹底將洞穴固有的原始與野性隔絕在外,營造出一種極致的、近乎奢靡的舒適與奢華。
殿內陳設極盡豪奢,觸目所及皆是珍品。精雕細琢、鑲嵌著各色美玉寶石的象牙座椅看似隨意卻暗合某種韻律地散落其間,無聲地彰顯著主人無言的尊貴與驚人的財富。
光線並非來自天日,而是源於兩側巨大石柱上鑲嵌的無數鴿卵大小的夜光珠與璀璨奪目的鑽石,它們交相輝映,柔和卻不失明亮,將整個廣闊空間照耀得如同白晝,卻又比白晝更多了幾分迷離夢幻的色彩。
光潔如鏡的白玉石板地麵,清晰地倒映著從殿頂岩縫巧妙引入、蜿蜒流過殿中央的一泓清澈山泉,泉水叮咚作響,清脆悅耳,水流折射著珠光寶氣,使得殿內美景更顯空靈虛幻,不似人間凡境。
一張寬大溫潤的青玉案幾上,早已備好一壇剛剛拍開封泥便已酒香四溢、沁人心脾的美酒,以及十幾盤色澤誘人、形狀奇特、散發著濃鬱靈氣波動的奇異瓜果。兩隻質地極佳、觸手生溫的玉質酒杯中,已斟滿了如血般淳厚粘稠的紅色酒液,等待著賓客的品嚐。
蠻荒之主,夏庚老祖,就慵懶地靠在那張最大、最華麗、鋪著完整白熊皮的鑲玉象牙座椅上,臉上帶著看似隨和甚至有些慈祥的笑容,先開了口:“哦,我知道你是誰,姬南小友。不必拘謹。這壇酒,來自西域昆侖山深處的碧雲穀,那幫牛鼻子老道捂得嚴實,老夫我可是花了大價錢、搭上不少人情才弄來這最後的十幾壇,五百年的陳釀,嚐嚐,在外麵可喝不到。”他語氣輕鬆,如同招待一位熟悉的晚輩。
姬南凝神打量著眼前的老人——這就是真正的蠻荒之主,傳聞中踏入還虛境已逾幾百年、凶名赫赫的老妖王。來此前,他曾千方百計試圖搜集關於此老的情報,奈何十萬大山內的部落大多閉塞,缺乏有效的情報意識,昭禮宮提供的信息也是寥寥無幾,且真假難辨。
老妖王外表看來約莫五十許人,麵容紅潤,須發雖白卻富有光澤,這對於修為高深、壽元漫長的大修士而言很是常見,無非是將容貌體態維持在自身生命力最巔峰、最滿意的階段。
他說話聲若洪鍾,中氣十足,即使此刻斜倚在寬大的座椅上,姿態甚至顯得有些懶散隨意,但其周身卻自然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洪荒巨獸蟄伏般的、充滿侵略性和壓迫感的氣息,仿佛隨時可以暴起吞噬一切。
姬南年紀雖輕,卻已見過太多權勢滔天、修為驚世的大人物。
姬慕如溫厚可親的長輩,氣質似深海般沉靜淵博,令人敬仰;妍蚩如巍峨高山,厚重沉穩,偶露崢嶸便顯不凡;
姬榮的眼神則如無底深淵,深不可測,難以琢磨其真心;專仲周身是化不開的凶煞怨戾,如同行走的災難;樊凡表麵狡猾世故,內裏卻如藏鞘利劍,銳利狠辣,一擊致命;阮櫟慈悲威嚴,亦帶幾分醫者的嚴謹與刻板。
而眼前這位夏庚老祖,給他最深刻印象的,是那雙看似帶笑、實則冰冷無比的黃色豎瞳,那裏麵沉澱的歲月和殺戮,隻能用“絕對的冷漠”“極致的狠厲”來形容。
即便他此刻表現得如此和藹慈善,談笑風生,也無人能預料下一刹那這張帶笑的麵具下會露出何等猙獰的麵孔,會做出何等瘋狂的決定。
麵對這位掌控著天下聞名凶險之地、視生靈如草芥的老妖王,姬南能與之麵對麵安坐,神色如常地交談,本身便需要莫大的勇氣、定力與演技。
“年輕人,喝酒!光看著可品不出滋味!”他看著姬南,自己先拿起酒杯品嚐了一口,眯起眼睛,露出極為享受的神情,仿佛沉浸在那淳厚的酒香之中。
“我這個人嘛,沒別的太大愛好,就是貪圖享受,”老妖王放下酒杯,仿佛推心置腹般說道,“喜好世間各種醇酒、美味佳肴,自然也愛那黃白之物,亮晶晶的財寶!看見好東西,就忍不住想弄到手。”他語氣閑話家常般隨意,仿佛絲毫不急於切入正題。
“嗯……此酒確乃世間極品,淳厚甘冽,回味無窮,更難得的是靈氣內蘊,對修為似有微益。”姬南小心品嚐了一口,隻覺得一股暖流湧入四肢百骸,精神為之一振,謹慎地回應道。
老妖王哈哈一笑,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著,目光掃過殿內那些價值連城的陳設,語氣帶著一絲炫耀:“這裏的每一件擺設,都是老夫我親手挑選的,費了不少心思。這地方,一般隻用來招待我最尊貴的客人……嗯,容我想想,上一批客人來,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嘍……我這地方,偏僻,冷清,少有客來,我呢,也懶得出門去應酬那些虛禮……說起來,你師父妍蚩,近來可好?還在那四合庭享清福?”
“勞您老人家掛心,師父他一切安好。雖仍在四合庭靜修,但一應吃穿用度,晚輩皆吩咐人用的是最好的,不敢有絲毫怠慢。前段時日,我還特意派人送了些新得的海外靈茶和幾樣小玩意兒過去給他解悶。”
姬南笑著回答,語氣恭敬,心中卻是一動,捕捉到了這個信息,“聽您此言,您與家師竟是舊識?”
“算是吧,年輕時打過些交道。”夏庚老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追憶之色,很快又隱去,“那會兒他還不是巫覡,名聲不顯;我呢,也隻是個不入流、四處闖禍的小妖……嘿,都是好多年前的陳年舊事嘍!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他擺了擺手,語氣唏噓,“眼看著你們這些年輕人一個個成長起來,名動一方,我們這幫老家夥,卻是越來越老,也越來越少嘍!”
他感慨道,隻是言辭閃爍,未曾言明當年兩人究竟是友是敵,又是以何種方式“打交道”,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間。
老妖又品了一口酒,仿佛借著酒意,忽然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直接而幹脆,不再繞圈子:“哦,對了,你提出的那些合作條件,我看過了,條理清晰,利益分配也算公道,不錯。我原則上同意,答應與十萬大山和平共處,開放邊界,互通有無。具體的一應瑣碎細節,條款擬定、貨物清單、人員安排什麽的,就讓小哈和你帶來的那隻塗山老狐狸商量著辦吧。咱們爺倆……”
他身體微微前傾,臉上露出一個“你懂的”的笑容,“……就不必理會那些繁瑣事務了,聊點體己話,如何?”
“老先生請直言,晚輩洗耳恭聽。”姬南順勢改變了稱呼,從略顯疏遠的“老祖”變為更顯親近的“老先生”,試圖拉近彼此的心理距離。
“好,爽快!那我就直說了。”夏庚老祖伸出三根手指,神色稍稍正式了些,但依舊帶著那副懶洋洋的姿態,“三件事。第一件,我要你天傷殿,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你所能代表的昭禮東宮,給我一個鄭重的、書麵的承諾——永不主動覬覦、侵犯我蠻荒之地。就保持現狀,以怒淵河為界,讓我們自個兒關起門來當家做主。”
他黃色的豎瞳微微收縮,緊盯著姬南,強調道:“……至少在我這把老骨頭還活著的時候,不得以任何借口侵犯我蠻荒一寸土地!至於我死了以後,嗬嗬,黃土一埋,兩眼一閉,我也就管不了那麽多了,你們愛怎樣怎樣。”他頓了頓,拋出了交換條件,“作為交換……”
“……我會成為你們的朋友——無論是對你的九黎部,還是對天傷殿,甚至是對鎬京的姬家,掛什麽名目都行。是真正的朋友!除非你們先背棄盟約於我,否則,我夏庚,以蠻荒之主的身份起誓,絕不率先背棄我們之間的盟誼!必要時,甚至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他將“力所能及”四個字咬得稍重。
“我答應!”姬南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鄭重回應,並順勢豎起右手,以示鄭重,“老先生快人快語,晚輩亦不敢虛言推諉。我可以在此即刻答複您:就以怒淵河為界,十萬大山與蠻荒之地,當為永世之友鄰,互不侵犯,互通有無。隻要我姬南,以及我的子孫後代仍在掌權,絕不主動覬覦、侵犯貴方的土地與財富!此事,我回頭便以密信形式呈報宮主與鎬京,盡快將正式文書送達!”他答應得極其痛快,甚至主動提升了承諾的規格。
姬南心中如同明鏡一般清楚,方才對老哈所言的那些狠話,半是真半是假,威懾、訛詐的成分居多,是為了爭取談判主動權。
若蠻荒之地真敢悍然殺他,或大舉入侵十萬大山,威脅大周東南邊境安定,破壞昭禮宮的整體布局,那麽迎來雷霆萬鈞的報複是必然的,鎬京朝廷和昭禮宮絕不會坐視不管。
但就目前而言,龐大而臃腫、內部派係林立的大周朝廷,實則並沒有一口吞下蠻荒之地這片廣袤、複雜且凶險的肥肉的胃口和能力——非不為也,實不能也。牽一發而動全身。
鎬京朝廷對天下數百諸侯國尚且未能完全掌控,許多地方依舊是陽奉陰違、聽調不聽宣;昭禮宮對世間數千仙門、修真勢力也遠未達到令行禁止、莫敢不從的地步,更多的是協調與製衡。
此刻能穩穩占據十萬大山,將其初步整合,以此作為東南戰略屏障,確保一方穩定,並開辟新的財源和兵源,已是姬家朝廷和昭禮宮當前在東南方向的核心戰略目標。
穩住蠻荒,避免樹敵,通過貿易和文化滲透慢慢施加影響,而非立刻武力征服它,才是目前最符合利益的上上之選。
姬南自己也不會有這麽大的胃口和愚蠢到真的去引狼入室——倘若為了對付蠻荒而引進了十二妖王的勢力,即使最後勉強達到目的,可要想再把這些比蠻荒妖族更狡猾、更具組織性的龐然大物請出去,可就難如登天了,無異於飲鴆止渴。
既然現在暫時能以合作的方式一起賺錢,各取所需,又何必非要立刻打打殺殺、拚個你死我活,便宜了潛在的漁翁?
雙方其實都是聰明人,都沒把所謂的“發誓結盟”太當回事,心裏都清楚盟約的脆弱性。
盟約存在的意義,不過是為了暫時穩住對方,爭取各自最需要的發展時間,降低當前衝突的風險,各取所需罷了。
姬南需要的是時間。再給他十年,甚至更短,他自信能徹底消化十萬大山,整合資源,訓練出一支強軍,屆時或許就能獨自抗衡甚至壓製整個蠻荒之地。
老妖王夏庚需要的同樣也是時間。在沒完全摸清姬南及其背後勢力的真正底牌和意圖之前,他仍需觀望、試探,也需要時間來處理蠻荒內部可能存在的不同聲音,穩固自己的統治。
直接開戰,風險太大,代價也未必是他願意承受的。
“第二件事,也算不上什麽大事,或許對你而言,隻是舉手之勞。”老妖王微笑著看向姬南,語氣隨意,但眼神卻透著一絲認真,“我想請你代為中間聯絡牽線,我想去百聖山一趟。有些……陳年舊事,想了結一下;也有些故人,想去見一見。”
姬南聞言,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訝異。
百聖山天下聞名,是妖族極其重要的一處聖地、祖地,也是妖族在中原勢力的大本營之一。中原十二妖王世家,其中有四家便紮根於此,勢力盤根錯節,對外來者,尤其是人族,極其排斥。
他的兩位好友——鼠王家的子焉、虎王家的寅蒙就常住在那裏。
而他那位關係更為緊密的兄弟文良,據前不久傳來的消息,也已前往百聖山,並憑借其過人的能力和特殊機緣,成功成為了虎王世家麾下的一位外姓二等執事——這可比他自己這個鼠王世家有名無實的虛銜客卿,有實權的多,真正融入了妖族的核心圈子。
見姬南一臉發蒙,似乎沒完全理解這要求的深層含義,老妖王夏庚才略帶一絲尷尬和無奈地笑了笑,詳細解釋了緣由。
他那總是帶著威嚴或戲謔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抹複雜的神色。
“十二妖王,並非尋常妖族勢力。”他聲音低沉了幾分,“乃是大周立國之初,輔佐周王陛下打天下的十二位功勳卓著的大妖,個個戰功赫赫,受封為王,世襲罔替。他們在妖族中地位尊崇無比,屬於最頂級的世家貴族,占據著天下最靈秀的福地洞天,統率著最精銳的妖兵,底蘊深厚,連鎬京朝廷和各大仙門都要給幾分麵子。”
他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與苦澀:“而天下仙門雖眾,強者如雲,卻無人敢輕易招惹、甚至要主動交好這些根深蒂固的妖王世家。相比之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奢華的宮殿,卻仿佛看到了其外的蠻荒,“而像我們蠻荒之地這樣的妖族聚集區,天下間還有不少。我們在那十二妖王世家眼中,不過是藏在荒山野嶺、未受教化、不服王化的‘野妖’、‘蠻妖’,上不得台麵。”
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冷意:“就算我們在與人族的衝突中死傷成千上萬,流盡鮮血,他們也大多漠不關心,甚至視而不見。正因如此,我們這些‘野妖’反而成了各大仙門弟子最佳的‘曆練’對象、狩獵妖丹材料的‘獵場’!蠻荒之地,便是各派弟子常來的‘獵場’之一。這裏的妖族終日提心吊膽,朝不保夕,苦不堪言,卻又無可奈何,隻能被動掙紮。”
這番話,道出了蠻荒妖族光鮮背後的辛酸與無奈。
既然姬南有門路與十二妖王做生意,甚至能拿到鼠王世家的客卿信物,看來關係絕非泛泛,夏庚便想借此千載難逢的機會,看看能否通過姬南這條線,與高高在上的妖王世家搭上關係。
“那不是光有錢、有實力就能進入的圈子。”夏庚強調道,語氣凝重,“十二妖王手下缺人缺錢嗎?他們什麽沒有?若能得到他們哪怕一絲絲的青睞、一點點的認可,哪怕隻是一句口頭上的庇護,對外宣稱蠻荒之地受其‘關照’,或許我們蠻荒妖族的處境就能改善許多,至少能讓那些所謂的‘曆練’者有所顧忌。而我在天下妖族之間的地位,自然也會水漲船高,更能服眾。”
這是他作為蠻荒之主的深層考量,關乎統治基礎和族群的生存空間。
姬南越聽,心裏越是嘀咕,甚至有些後悔不迭。
沒想到子焉、寅蒙那兩個看起來不太著調的家夥,他們的名頭和關係在外麵這麽值錢!剛才那塊載有合作內容和讓利條件的玉簡,給得太快、太早了!要是早知道這老妖怪如此看重這個,就該把那兩個家夥一起帶來!
有他們在一旁幫腔,絕對能砍下一個驚人的折扣,說不定連那一成利都不用讓了!失策,真是失策!他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在暗暗肉痛。
見姬南沉吟不語,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似乎有些為難,老妖王也是人老成精,知道空口白牙讓人辦事不行,不出點血是不行的,便嗬嗬笑道,拋出了誘餌:
“小友不必為難。這樣,隻要你能設法讓我見到百聖山任意一位妖王世家的家主,麵談一次,無論最終成與不成,我願在之前談好的所有合作條件基礎上,再讓利一成——這一成利,單獨算作給你的辛苦費,如何?”他深知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的道理。
姬南心中飛快計算了一下。這可是一年幾十萬金甚至更多的大生意!一成利,絕對是天文數字!他暗自吸了口涼氣,這老妖怪為了搭上線,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咬咬牙,麵上露出鄭重之色,道:“好!既然老先生如此有誠意,晚輩必當盡力一試。我會親自修書,拜托我的兩位好友——子焉和寅蒙。他們是鼠王世家與虎王世家的嫡係子弟,如今在族中也擔任執事要職,由他們從中引薦安排,最為妥當穩妥,比我自己貿然上門要有把握得多。”
但他話鋒一轉,也留足了餘地:“但恕晚輩直言,妖王世家規矩多,門檻高,晚輩隻能盡力促成,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成。若最終事有不諧,未能讓老先生如願見到家主……”他看向夏庚,眼神清澈卻堅定,“您答應我的那一成利,我也要收五年,作為我動用關係、欠下人情的補償。畢竟,請動那兩位兄弟出麵,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這話半真半假,確保了自己無論如何都能拿到好處。
“成交!”老妖王聞言,非但不惱,反而笑得愈發愉快,仿佛了卻一樁大心事。對他而言,能搭上線就是成功的一半,付出些錢財根本不算什麽。
“不過,”姬南忽然抬頭,像是剛剛想起什麽,補充道,“我還有個小小的附加條件。”
老妖王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殺氣與不悅,但轉瞬即逝,臉上隻露出微微詫異的神色望向他,胖手摩挲著酒杯:“哦?小友還有何條件?但說無妨。”語氣依舊溫和,但殿內的氣氛似乎微妙地繃緊了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