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陰陽順位,懸疣附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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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者,事天明、事地察,祭天於南郊之圜丘,祭地於北郊之方澤,所以順陰陽之位也。
    南郊圜丘,自古以來,便是皇帝祈雨、求收、告罪之所在。
    所謂告罪,單單是指天子向天自咎。
    而今日的南郊圜丘,第一遭遇到了“代臣負罪”這個說法——天星兆罪,兆的不是朕,而是亂臣賊子。
    此時群臣聽聞皇帝這般言語,幾乎驚得要跳將起來。
    本以為皇帝今日是為朝局做出退讓,誰知道,竟然放肆張狂到這個地步!
    這哪裏是祭天?分明是在政治嘩變!
    近日與皇帝多有忤逆的官吏,譬如鬧得沸沸揚揚的沈思孝、艾慕等人,無不麵露驚駭,頻繁交換視線。
    而輔臣馬自強、申時行,都察院溫純等皇帝近臣,束手而立,麵無表情。
    隻有一幹全然不明局勢的少卿、郎中、主事,亂作一團,不知所措。
    其中心懷恭順之人,幾乎條件反射一般,當即跪伏請罪:“臣等有罪!”
    本在為皇帝一番話出神的陸光祖,此時眼見有人下拜,立刻回過神來。
    他冷哼一聲,環顧請罪的朝臣:“陛下言稱‘此種’,意指‘彼輩’,汝等這般急著認罪……”
    “難道便是陛下口中無君無民之臣?”
    經此提醒,方才跪地請罪的朝臣,驟然醒悟,竟一時不知自己應該繼續下拜,還是應該狼狽起身。
    便在此時。
    班列末尾一陣喧鬧。
    隻見禦史劉台不知何時,已經將冠帽取下,托在手中,昂首挺胸從班次最末走了上來。
    眾人紛紛注目。
    眨眼間,劉台便走到最前,昂首道:“陛下所謂天下有司罪惡多端,以致上幹天和,大哉皇言,聞者泣下。”
    “但,陛下言元輔居正乃忠臣,臣以為不然。”
    “亂臣賊子,當以首輔張居正為最!”
    “天星所兆,舍他無外!”
    眼見這位張居正學生出頭,群臣不由心領神會。
    今日這場爭論,重點從來都不是什麽天星預示的誰的罪行——董仲舒這一套,在朝的官吏們用歸用,心中卻是比誰都清楚。
    所以皇帝一番辱罵朝臣後,根本沒人與他爭論彗星到底是什麽預兆,而是立刻在關鍵之處還以顏色。
    關鍵隻在於新政!
    張居正正值喪期,那便是如今新政的薄弱點。
    即便皇帝此刻態度強硬,一幅要為新政站台的模樣。
    但隻要張居正這位治政八年的首輔去位,換了誰上,都要大打折扣。
    既然如此,那天星兆的亂臣賊子,不是張居正還有誰能是?
    果不其然,在劉台發難之後,皇帝也收起了方才自吹自擂的模樣。
    朱翊鈞對劉台毫不掩飾厭惡之色:“你就這麽汙蔑你的老師?”
    劉台對於這話,早有腹稿:“陛下,臣先是大明朝的禦史,是陛下的臣子,之後才能論及師生。”
    朱翊鈞嗤笑一聲:“那劉禦史倒是說說,你這老師,是如何的亂臣賊子。”
    劉台怡然不懼,朗聲道:“還請陛下明鑒!”
    “先帝臨崩,居正托疾以逐拱;任首輔以來,威福自己,目無朝廷;創製考成法,脅製同僚;輔政未幾,即富甲全楚;起大第於江陵,費至十萬,製擬宮禁;姬妾上千,奉禦同於王者。”
    “此非亂臣賊子耶?”
    這話一出口,立刻便數人附和。
    沈思孝、艾慕不約而同出列,朗聲道:“陛下。”
    “元輔喪父之後,至今盤桓京中,不肯返鄉,而後便頃有天象示異,星變非常。”
    “此忠奸之兆,不言而喻!”
    “凡事必質諸人心而安,始揆諸天意而順,然後天變可消。”
    “還請陛下三思!”
    鄒元標緊隨其後:“陛下,張居正貪戀權勢,罔顧人倫綱常,幹犯天和,還請陛下應天變而順民心!”
    無論皇帝如何逞口舌之利,也得過人倫綱常這一關。
    這是士林的悠悠眾口!
    張居正這個主持新法的內閣首輔,必須得走!
    陸光祖、劉台、沈思孝、艾慕、鄒元標……
    朱翊鈞眨眼間便見得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一時分不清心中是悲是喜。
    他盯著最先冒頭的劉台,緩緩開口:“劉禦史所言,元輔富甲全楚、製擬宮禁、姬妾上千之事,可有實證?”
    劉台正要開口。
    一旁的趙錦突然出列:“陛下,禦史風聞奏事,並不需要實證。”
    劉台見有人替他開口,便不再多言,隻是坦然地朝皇帝行禮,以示心意。
    朱翊鈞瞥了趙錦一眼,又來一個。
    他略過趙錦,目光再度落到了劉台身上,認真道:“既然如此,劉卿怎麽還不致仕?”
    劉台一怔,隻以為皇帝要罷黜他,不由啞然無語。
    禮部趙錦忍不住出言諫道:“陛下,從未有風聞奏事,國朝便罷黜禦史之事!”
    吏部陳炌也上前一步,勸道:“陛下三思。”
    朱翊鈞聞言,搖了搖頭:“不是朕要罷黜,而是劉禦史應當自請致仕。”
    這話一出,劉台愕然。
    趙錦、陳炌更是一番話被堵在了胸口。
    朱翊鈞也不吝解釋,他認真看向劉台:“劉禦史不是說,自己先是大明朝的禦史,而後是元輔的門生麽?”
    “如今劉卿作為禦史,已經盡了風聞奏事的本職。”
    “那麽……為老師洗刷冤屈,難道不是你這學生應該做的?”
    “你若當真心懷人倫大德,而不是口是心非,那麽此時就應當避嫌以致仕,趕赴江陵,查明實情。”
    “如此既全了君臣之份,又盡了師生之情,無論日後是否複起,也無論元輔是清是濁,於卿都是一段佳話流傳後世。”
    朱翊鈞頓了頓,語氣轉冷:“還是說,人倫綱常隻是劉禦史嚴以律人的夜壺?”
    話一出口,劉台嘴巴張了張,言語在口中轉了一圈,又生生咽了下去。
    赫然是一副措手不及,欲言又止的模樣。
    劉台略微轉過頭,看向趙錦、陳炌二人。
    可惜,卻隻得愛莫能助的神情。
    見此回應,方才還昂首挺胸的劉台,氣勢一瀉千裏。
    陸光祖全程冷眼旁觀,心中再度感慨,皇帝果真當得起一句——智足以拒諫。
    話說到這個份上,劉台不可能有第二條路走。
    不僅如此,劉台若是在江陵找不出什麽宮殿,那他叩在張居正身上那頂“罔顧人倫綱常”的帽子,恐怕就要自己戴在頭上了!
    再看台上那位文壇盟主奮筆疾書的模樣,恐怕還要名傳千古。
    實在是殺人誅心!
    而直麵此事的劉台,怔愣當場,進退維穀。
    他囁嚅半晌後,終於艱難跪地,宛如被折斷脊梁一般,聲音微弱道:“臣請致仕。”
    朱翊鈞擺了擺手,示意準了。
    見皇帝輕而易舉處置了劉台,方才正蠢蠢欲動,準備緊隨其後的人,不免也猶豫起來。
    趙用賢更是一陣後怕,重新將頭埋回了鄭宗學的背後。
    可惜,南牆總有人要撞。
    艾慕渾然不懼,再度開口:“陛下,即便劉禦史有邀名之嫌,也與元輔守製之事無關。”
    朱翊鈞沒有看向艾慕,拋開此人行事,單看姓名,也是個故意討廷杖的風格。
    他懶得理會艾慕,放眼群臣:“元輔守製之事,已經從八月底紛擾至今了。”
    “正好今日說到此處了,朕便問個明白……”
    “元輔喪父,如何不能奪情?”
    皇帝問得情真意切。
    朝臣的反應,也出乎意料的激烈。
    吏部陳有年突然出列,許孚遠見狀,想伸手阻攔,卻為時已晚,隻能閉眼不去看。
    前者走到近前,行禮道:“陛下,元輔自信而對揚之言,惟曰聖賢道理,祖宗法度。”
    “孔子曰:‘予也有三年之愛於父母乎?’,王子請喪,孟子曰:‘雖加一日愈於已然。’”
    “則終喪正聖賢之訓也,而身自違之,必其所不忍也。”
    王錫爵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皇帝。
    張居正守製之事,不僅僅是對新法不滿之人,更不乏像陳有年這等古板士人。
    甚至於,出於他王錫爵的本心,也是樂見張居正回鄉守製。
    這就是大明朝的孝道。
    哪怕他王錫爵掌刑部的時候,遇到老子扒灰的案子,判詞照樣得寫“隻當為父隱惡,遣逐其妻足矣”。
    這種孝道之下,張居正奪情之事,除了心懷鬼胎之輩,自然也少不了心懷道義的士人仗義執言。
    二者合流,皇帝若是不仔細甄別,恐怕釀成大錯。????想到這裏,他突然心中一動。
    王錫爵沉吟片刻後,緩緩出列:“啟稟陛下,非是不能奪情,而是古往無此先例。”
    也不知皇帝接住了他的援手,還是單純對他態度溫和。
    隻聽皇帝輕聲解釋道:“若是陳卿所說元輔之不忍,那也是朕執意奪情。”
    “若是王卿所說祖宗成法,亦有輔臣楊溥、李賢之舊例。”
    “何也?”
    陳有年正欲再說,隻覺背後一緊,一個踉蹌就被拽回了班列。
    王錫爵卻是立刻接上話:“陛下明鑒。”
    “即有楊溥、李賢之往例可稽,亦三年未終,而非一日不去之謂。”
    “陛下可令元輔返鄉,在家待詔,營葬事畢後,再論奪情。”
    一天孝都不守的先例沒有,但守不滿三年,卻是有例可循。
    如此也不過等上半年時間罷了。
    同樣也算能為皇帝削去士林部分阻礙。
    朱翊鈞聞言,緩緩頷首。
    而後朝百官投去征詢的目光:“眾卿以為然否?”
    方才義正詞嚴的陳有年,聽聞這話,心中歎了一口氣,終於還是選擇了作罷。
    趙誌皋、於慎行等翰林,各自對視一眼,麵上不約而同露出猶豫之色。
    便在此時,鄒元標突然開口:“陛下。”
    “臣以為不然,當時李賢固奪情,卻為門生所彈劾,且當時諍之,後世譏之。”
    “乃至楊廷和奪情,力辭而去,得士林讚譽。”
    “元輔之勳望積之數年,而陛下顧敗之一日,臣不知陛下何忍而為此也。”
    朱翊鈞突然搖頭失笑:“所以,鄒卿的意思是,元輔若不力辭,那便是戀棧權位,朕若一意孤行,便是置輔臣於不義?”
    “一旦奪情,便是臣不臣,君不君?”
    鄒元標似乎沒有聽出皇帝言語中的不快一般,凜然應是:“正是如此!”
    朱翊鈞點了點頭。
    也不再理會鄒元標,而是看向陳吾德:“陳卿,你是公認的君子,也是首先上疏請朕不要奪情的堂官。”
    “朕有一事不明,還請解惑。”
    這也是為什麽張居正奪情之事會鬧得這麽大。
    陳吾德這種跟皇帝共事七年,力主新法的大臣,同樣不讚同張居正奪情。
    甚至屢屢帶頭上疏,言辭之激烈,更在趙錦一幹人等之上。
    陳吾德本不願意在這種場合落皇帝的麵子,一直緘口不言。
    奈何此時皇帝點到,也隻能出列以對:“臣知無不言。”
    朱翊鈞單刀直入:“既然是人倫綱常,為何又禮不下庶人?”
    “既然是人倫綱常,為何朕當初喪父,隻守孝二十七日?”
    這等問題,自然難不倒老古板。
    陳吾德脫口而出:“陛下,我等士人,當天下之重任,係四海之具瞻,必正己而後可以正庶人。”
    “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庶人多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故有,禮不下庶人。”
    “至於陛下……”
    “聖人大孝,在乎善繼,樞務之重,軍國之殷,纘而承之,不可蹔闕。以日易月,抑惟舊章。”
    朱翊鈞追問道:“以日易月,乃漢文帝自率己意創而為之,非取於《周禮》,然否?”
    陳吾德一怔。
    卻還是勉強點了點頭:“誠如陛下所言。”
    朱翊鈞看向陳吾德、王錫爵、陳有年、於慎行等一幹士人:“庶人有倉廩不實,天子有軍國之殷,如此則有喪製之變通。”
    “既然這般,如今元輔柄新政之重,操兵戈之急……”
    他頓了頓,認真道:“金革無避,可否?”
    這話不僅在問陳吾德,更是在問陳吾德、趙誌皋一幹人等。
    同樣更是在為如今合流的兩群人謹慎做著區分。
    金革無避一詞出口,蠢動的一幹翰林,突然偃旗息鼓。
    陳有年更是眼睛一亮,微微頷首。
    陳吾德猶豫半晌,似乎還在斟酌。
    王錫爵再度張嘴欲言。
    此時,禮部趙錦突然開口:“陛下所言,元輔操兵戈之急,未免有些牽強附會了。”
    朱翊鈞聽了這話,臉色瞬間垮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收斂了所有神情。
    而後靜靜地環顧一眾朝臣:“既然如此,趁著今日南郊圜丘祭天,六百朝官在列……”
    “諸卿,一一表個態罷。”
    “以為理當奪情者,便往左站!認為不當奪情者,便往右站!”
    “馬卿!申卿!你二人左右領個班!”
    說罷,朱翊鈞又朝馬自強、申時行指了指。
    群臣見狀,瞬間嘩然。
    皇帝這是做甚!?
    即便王錫爵心向皇帝,都忍不住麵色大變,倉皇下拜:“陛下三思!”
    皇帝這樣做,豈不是給反對新法之輩名正言順地抱團結黨!?
    何其不智!
    朱翊鈞視若無睹:“朕已經三思了!”
    一度在克製自己的右都禦史陳吾德,突然後悔方才沒有應下皇帝的話語。
    他麵色蒼白,聲色俱厲地諫諍道:“陛下欲親手挑起黨爭耶!?”
    皇帝的舉動,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即便七年共事的信任,他都不敢相信這是皇帝會做出的事情!
    朱翊鈞見狀,終於勃然作色:“難道朝中不是已經起了黨爭麽!陳卿何必裝聾作啞!”
    “你以為元輔奪情的事隻關乎人倫麽!”
    “你以為潞王一度不能就藩,隻是朕母後寵溺麽!”
    “你知道昨夜星象,有多少亂臣賊子暗中勾連麽!”
    皇帝陡然發怒也就罷了,口中盡是虎狼之詞,轟得人心神俱震。
    場麵瞬間一寂。
    陳吾德囁嚅半晌,竟一時找不出言語應對。
    趙錦與陸光祖兩人下意識對視,而後一觸即分。
    王錫爵愕然看向皇帝,又轉頭清點起周遭的營衛數目。
    大理寺卿陳於陛,突然踉蹌著出列,下拜跪倒在地。
    他語氣悲愴:“陛下!”
    “臣自主大理寺以來,雖不敢說恪盡職守,忠心任事,卻也從未有一事枉法,從未對一人徇私!”
    “三年間清理刑獄、梳理律令、格知法理,陛下、同僚有目共睹!”
    “論及本職,臣可指天對誓,說一句問心無愧!”
    “難道便因臣關切皇嗣、在乎人倫,與陛下有所忤逆,便要被陛下看作亂臣賊子麽!?”
    說罷,他再度行三拜大禮,凝噎叩首。
    堂堂三品堂官,竟然淚灑南郊!
    朱翊鈞突然撫掌而讚,朗聲道:“好!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朕也有話要講。”
    “諸卿不妨捫心自問,元輔守製之事,有多少人是一心為人倫綱常張目?”
    “究淵源,漢文帝自創以日易月,汝等同樣奉為圭臬。”
    “論成例,國朝輔臣奪情,有李賢、楊溥等人在前。”
    “說變通,這七年間朕不知以金革無避奪情了多少人。”
    “說到底不就是因為元輔推行新政八年,讓某些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朱翊鈞看向趙錦:“趙卿,你說,你是單單不讚同元輔奪情,還是不讚同朕與內閣推行的新政?”
    這個周末吃了睡覺的藥,雖然睡了個好覺,但是渾渾噩噩了兩天,耽擱更新了,實在抱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