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梨香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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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氏出門,沒回清闌院,而是帶著丫頭婆子趁著夜色去了琉璃閣。
琉璃閣裏燈火未滅。
薛月盈沒有去雜院看熱鬧,心裏卻惦記著那頭的消息,一直在尖著耳朵聽動靜。傅氏去了肯定會大發淫威,想必六妹妹又要挨罰……
等待許久,她有點迫不及待。
“清竹,你讓清紅去打聽打聽……”
清竹笑著應聲出去,剛拉開門閂,傅氏便帶著人氣勢洶洶地衝進來。
傅氏臉上罩著陰沉沉的黑氣,沒有理會丫頭的請安,也沒有讓人通傳,徑直闖入內室。
“母親……”
薛月盈聽到動靜剛披衣過來,臉上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耳光。
“小賤蹄子,你還想不想嫁到靖遠侯府了?”
薛月盈被打得怔立當場。
“跪下!”傅氏在薛綏那裏積壓的火氣可算找到了一個落腳的地方,雙眼冰冷地瞪著薛月盈,就像看到了仇人。
薛月盈緩緩跪下,一雙秋水盈盈的眸子裏滿是驚訝、不安,還有屈辱。她一隻手捂著臉,眼淚滾滾而落。
“不知母親何故責罰?”
傅氏質問:“薛六手上的老參是你給的?”
薛月盈微微頷首:“是。”
拿那支老參去舊陵沼的時候,她就沒有想過隱瞞大夫人。這些年,傅氏對庶子庶女多有防備,又甚為多疑,哪個房裏都少不了她的眼線。
薛月盈就是做出來給她瞧的。
但她想不出薛六做了什麽,能把大夫人氣成這樣。
“母親明鑒,女兒是托顧郎尋來一支老參給六妹妹,但特意叮囑過,讓六妹妹回府孝敬母親……一可減輕她的罪過,二能討母親歡心,原是兩全其美。女兒怕不夠體麵,還用了大姐姐從王府帶回來的錦盒裝上……”
她茫然無知地問:“是母親不喜,生女兒的氣嗎?”
傅氏:“孝敬我?小蹄子拿去孝敬雜院那老娼婦了。你以後不要自作聰明,少給我找事!”
薛月盈從跪變趴,“女兒不知六妹妹會如此忤逆,請母親寬恕……”
傅氏斜眼,“起來說話吧。”
繡姑看大夫人消了火,笑膩膩地上前將薛月盈扶起。
“四姑娘,你這支老參,可沒少讓大夫人受委屈啊。”
她把方才的事一說,薛月盈便呆了。
大夫人是當家主母啊。
薛六怎麽敢的?
還有父親,為何要幫她說話?
薛月盈搖了搖頭,聲細若蚊:“這六妹妹,是瘋了不成?”
傅氏哼聲:“她以為大姐兒相中她,尾巴便翹到天上去了?不知天高地厚。”
大宅底下有的是手段。
她就不信,治不住一個小小的庶女。
……
爐子上的水咕嚕咕嚕地響著。
母女十年未見,在久別中生疏。雪姬早已被傅氏訓化得唯唯諾諾,明明府裏的丫頭婆子,吃穿用度都比她要好上許多,她也能因為一點點的施舍,對薛慶治感恩戴德。
隔著肚皮,薛綏與她也說不上幾句體己話。
啞巴似的聽她嘮叨,讓小昭收拾簡單的行李“搬家”。
梨春院在薛府的東北一側,離正院最遠,離雜院下人房最近。三間正房、兩間廂房、一間耳房,靠牆角有一個小廚房和雜物房。
多年沒有住人,空氣裏散發著潮濕的黴味,這便是大夫人嘴裏替她安排的“清靜”,也是薛綏的噩夢。
院子那棵老樹還在。
十年過去,它粗壯了許多,但那根斷裂的樹枝,變成了樹身上一個光禿禿的傷疤,滿是猙獰的痕跡。
“小公主快來瞧,她好像一條蜈蚣啊。”
“蜈蚣哪有穿衣服的?”
“衣裳剝了去!扒光,扮作蜈蚣才好玩呢。”
風雪裏,薛府前廳的壽宴喜氣洋洋,絲竹繞繞。大人們忙著觥籌交錯,沒有人注意到庭院裏的玩樂,便是有下人看到,也低著頭迅速走開。
自從她為救顧介,劃破平樂小公主的孔雀羽衣,這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了……
隻要逮到機會,他們就會把她羞辱一番。有時候關在生鏽的鐵籠子裏,在她臉上畫出鸚鵡的花紋,讓她學鳥啄食。有時候用竹藤編成狗耳朵強行套在她頭上,讓她學狗爬,有時候在她腰上係一條毛茸茸的尾巴,讓她跳舞……
打罵更是尋常事。
他們羞辱她,取悅平樂小公主。
平樂卻看得乏味,“玩來玩去,也沒什麽新鮮樂子。是不是她如今皮厚了,都不知疼的?”
“她不是喜歡顧五郎嗎?讓顧五郎來吧。”
“顧五郎,你娘要你娶胡姬生的賤種,是因你娘也出自留香閣嗎?”
“哈哈哈哈哈……”
接著便是一串笑聲。
起哄的人群裏,少年顧介緊抿雙唇,臉上盡是厭惡之色。
他們把她赤著的雙腳用繩子捆著,拖到火爐邊上。
從爐子裏夾出火紅的石炭,遞給顧介。
“顧五郎,你來罰她。讓她長一長記性!”
小小的女孩弓起腰,在地上掙紮得小臉都變了形。
顧介猶豫了一下,又或是沒有猶豫,火炭就滋滋地烙在她後腰上……
年幼的薛綏也試圖反抗,向家人求助……
換來的是什麽呢?
父親當眾訓斥,“你自小頑劣,不服管教,還有臉告狀?跪下,給小公主磕頭認錯。”
祖母不以為然,“小孩子玩鬧,當不得真,平樂公主是陛下的心頭肉,她肯來咱們府上玩耍,那是皇恩浩蕩,別為這點小事掃了公主的興致……”
長姐冷漠:“不是我不肯幫你,你那性子也太強了。你若肯順從一點,他們怎會打你?你天生八字不好,磨一磨性子,受些委屈也好。”
大夫人幸災樂禍,“你什麽身份,公主殿下什麽身份?料被馬吃,鼠被貓戲,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拎不清斤兩的狗東西,你要是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蠢貨,我早就一把掐死了。”
就連她的生母雪姬,都來勸她,“六姐兒,我們可不敢胡亂攀咬啊。他們是貴人,你忍忍吧,忍忍就長大了……長大了嫁個好人家,有夫君疼愛,那就算活出頭了……”
她從此乖乖的,任由打罵。
可順從也逃不過被欺負的命運,在祖父的壽宴上,她被那群小紈絝淩虐得奄奄一息,命懸一線,府裏卻為了保全權貴高門的臉麵,將她連夜送出府去,掩人耳目,還對外聲稱被拐子拐走了……
梨香院有薛綏的記憶。
也是薛綏噩夢裏的深淵。
深淵裏沒有人,也沒有光,正如這棵殘敗的老樹,腐朽的在寒風裏沉寂。
·
“婢子給六姑娘請安。”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進來,對著薛綏屈膝行禮。
她不知道六姑娘為什麽對著一棵歪脖子老樹看那麽久,葉子都掉光了,新芽還沒有長出來,光禿禿的有什麽可看?
靜默片刻,薛綏才收拾好情緒,慢慢回頭。
眼前的丫頭有一張圓圓的臉蛋兒,眼睛明亮有神,笑嘻嘻地望著她,嘴角有梨渦,一派天真。
薛綏下意識露出笑容,“你找我有事?”
那丫頭小步走近,“婢子是舊陵沼出來的。”
薛綏的三位師父救了許多可憐人。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來沒有中斷。這些人離開舊陵沼後,散落在各行各業,淹沒在千千萬萬的人群中間。
或許,他們每一個人都隻是低賤的螻蟻,但擁抱在一起,就是千軍萬馬,無所不知,無堅不摧,這也成就了舊陵沼的傳奇……
“一群舊陵鴿,知盡天下事”。
薛慶治挨皇帝訓誡的事,薛綏便是在回京途中知曉的。
那丫頭眨巴眨巴眼睛,“婢子原在二姑娘的憐水閣裏當差,二姑娘從婆家回府幽居,很少出門,大夫人也不很喜歡她,說憐水閣用不了那麽多下人,便打發婢子來侍候六姑娘。原本掌事的讓明兒過來,婢子卻等不得,想先來瞧瞧,和六姑娘說說話。”
小丫頭嘴很快,說得眉飛色舞。
薛綏微笑著聆聽,心裏有根弦被輕輕撥動……
那天她上交了詔使令,說好“生死自負”,便是不想再連累三位師父和舊陵沼。
俗話說民不與官鬥,舊陵沼數十年來能夠安穩度日,與自身勢力有關,但也因為守規矩,從來隻拿錢辦事,不涉足朝堂,井水不犯河水。
沒想到剛回府,就有人在暗地裏幫她。
是師父?
還是師兄?
薛綏壓住情緒,笑問:“你哪個門的?”
小丫頭眼睛裏露出疑惑,“什麽門?婢子從梨香院的大門進來的。哦,入府的時候,二姑娘給婢子取的名字,叫春桃。”
薛綏明白了。
她隻是舊陵沼的外門人,不是內門子弟。
“好。那往後你就繼續叫……如意吧。”
小丫頭誇張地行了個大禮,“如意如意,如我心意。婢子喜歡,多謝姑娘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