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西湖船娘妙(五千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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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宗憲和唐順之皆是嚴黨。他們都是趙文華一手提拔起來的,屬於自己人。故唐順之沒跟胡宗憲客套,打了個招呼就離開客廳,去大牢看俞大猷、戚繼光。
    客廳之內隻剩下胡宗憲和林十三。
    胡宗憲道:“明跟你說了。白鹿隻是出自漁民傳說,虛無縹緲。”
    林十三心領神會:“祖父,孫子我明白。我在杭州徘徊幾日,就給皇爺上奏疏,說目睹了白鹿祥瑞降世。”
    “到時您便可以祥瑞降世為名,請求皇爺開恩,赦免台州之敗的獲罪將領。”
    自林十三認識胡宗憲那天起,便以祖孫相稱。其實胡宗憲時年不過四十五歲而已。
    胡宗憲尷尬一笑:“啊,我查了下衛裏的冊籍。我的父親是你的祖輩。你今後還是稱我一聲世叔吧。”
    封疆大吏給林十三臉,林十三不能不兜著。他拱手道:“啊,是。小侄此番來浙,嚴閣老也好,呂公公也好,陸都督也好,都派人打過招呼了,讓小侄全聽世叔的。”
    胡宗憲道:“嗯,你得坐船去一趟舟山群島,做做樣子後再上奏見到了白鹿。別忘了,杭州城裏還有個巡按禦史王本固。更有不少應天巡撫趙貞吉的耳目”
    林十三頷首:“成。我明日便出發去鬆江,由鬆江入海去舟山。”
    胡宗憲道:“不急。你先在杭州城內逛幾日。一切花銷全算巡撫衙門的。為防意外,我給你找了個善於航海的水師小將當幫手。他名叫陳璘,得四天後才到杭州。”
    林十三拱手:“多謝世叔照應。”
    胡宗憲又道:“與你同行的沈惟敬到杭州了吧?”
    林十三答:“到了,現在貴衙的客房那邊休息。”
    胡宗憲道:“明跟你說了吧。我要跟汪直接洽招安事宜。又怕朝廷裏有人說閑話。隻能找你們錦衣衛的人當使者。這才去信給你們陸都督,讓他派了沈惟敬來。”
    “哦,招降汪直的事十分複雜,有引火燒身之虞。放心,這事我不會讓你摻和。”
    林十三感激道:“多謝世叔替侄子我著想。我這人隻會玩寵、尋寵,腦子不夠使,若承擔了大差事恐怕會辦砸。”
    胡宗憲拍了拍手。他的三兒子胡柏奇走了進來。
    胡宗憲道:“這是犬子柏奇。柏奇,這位是你異父異母的親大哥,林十三。”
    胡柏奇拱手:“啊,林大哥,久仰大名。”
    林十三笑道:“原來是柏奇兄弟。果然一表人才。”
    胡宗憲道:“他別的不精,唯獨精於吃喝嫖賭。杭州城好耍的地方都讓他耍遍了。這幾日讓他領著你在杭州各處好好逛逛。”
    林十三道:“那就有勞柏奇老弟了。不過,柏奇老弟臉上怎麽掛著青?我剛看你走路還一瘸一拐的。想是跟隨世叔抗倭受了傷?”
    胡宗憲歎了聲:“唉,你真高看他了。他從老家來杭州時一路招搖過市、飛揚跋扈。被淳安知縣海瑞臭揍了一頓。”
    林十三驚訝:“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七品知縣,敢打巡撫家的公子?”
    胡宗憲是個有容人大量的人,就是通常說的宰相肚裏能撐船。
    兒子挨了打,他反而替打人的說起了好話:“這怪不得海瑞。海瑞是個清官、好官。犬子挨他的打是咎由自取。是不是,逆子?”
    胡柏奇哭喪著臉:“是。海知縣打兒子打得好。兒子活該。”
    胡宗憲道:“罷了。你領你林大哥去西湖逛逛。來啊,把沈惟敬沈總旗叫到客廳來。”
    胡柏奇領著林十三和孫越出得巡撫衙門。
    胡柏奇笑道:“杭州沒甚好耍的。也就西湖船娘馬馬虎虎還湊合。我領二位哥哥去西湖,咱們晚上就住了花船上。”
    孫越興奮的直搓手:“聽說過在馬車裏的,沒聽說過在船上的。一定別有一番滋味兒啊。”
    林十三解釋:“西湖船娘最擅烹飪。你這人,一貪吃,二好色。今晚可算能二者兼得了。”
    正說著話,三頂轎子已經準備好了。
    在京城,七品總旗坐轎是犯忌諱的。在地方上則不然。別說堂堂巡撫的客人了,連那些知縣在當地都是土皇帝一樣的存在。
    三人坐著轎子,來到了西湖邊。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
    此時雖是七月,西湖風光亦是秀色可餐。已近傍晚,無數轎子、馬車停在了花港碼頭前。
    花港碼頭邊停著無數畫舫船。這些畫舫船都是花船。大一些的三層畫舫船有三到五個船娘。
    胡柏奇顯然是畫舫船的常客。他剛到碼頭邊,幾個船龜便圍了上來:“胡公子,豔娘許久沒見您,想您想得都吐白沫子了。”
    “胡公子,我們船上剛來了一位二十九的姐姐。那叫一個技藝純熟。”
    “二十九的有什麽稀奇?我們船上剛來了個十五的。”
    胡柏奇先是調笑道:“想我想的吐白沫子了?上麵的嘴吐還是啊?哈哈哈。”
    “你船上來了個十五的?笑話。要賞瘦馬,我們就去瘦馬館了。找船娘找的是風韻,而非稚嫩。”
    孫越在一旁聽得血脈僨張:“胡公子,趕緊選條船。咱探一探西湖船娘到底有什麽古怪。”
    胡柏奇高聲問道:“玉娘的船出沒出碼頭?船龜呢?”
    一名船龜上前:“胡公子,我是玉娘船上的。我們的船雖未出碼頭,今夜卻已被幾個徽商包了。”
    胡柏奇從袖中拿出一張名帖:“把我的帖子給那幾個徽商。讓他們下船。我今日有幾個貴客要接待。”
    自古商人都是找官員當靠山。徽商們多識趣兒,怎麽會跟巡撫家的公子搶女人?
    不多時,幾個徽商下了玉娘的花船。
    為首的胖徽商朝著胡柏奇一拱手:“我們不知胡公子今夜有雅興。差點奪人所愛,您萬勿與我們一般見識。”
    胡柏奇對待徽商們很是和善:“哎呀。原來是商會的王會首。我今夜來了兩位貴客,麻煩諸位再尋一條船。”
    想當初胡宗憲起家便是跟徽商借的錢。如今胡宗憲在東南籌措軍餉,購買低價的軍糧,置辦軍需,皆要求著徽商。
    故胡柏奇不會輕易得罪他們。
    三人上了玉娘的花船。
    玉娘乃是西湖花業公認的花魁。她的花船上共有四名船娘。個個都是色、藝、技三絕。
    色指的是美色。藝指的是廚藝。技嘛,指的是衽席之術。
    這三層畫舫,一層是食廳艙,二層是景廳艙,三層是寢艙。
    顧名思義,一層吃飯,二層觀景,三層辦實事。
    三人上得畫舫。玉娘領著三個女人迎了上來。
    林十三這一路南行,也算見識了各地美女。然而他一看到玉娘,情不自禁微微一動略表敬意。
    隻見這玉娘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是典型的江南美女,膚若凝脂。她的一雙眼睛似乎會說話。
    林十三情不自禁想到了《水滸忠義傳》中對潘金蓮的描寫“纖腰嫋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其餘三個女人,亦都是二十五六歲,風情萬種,美韻動人。
    玉娘朝著三人做了個萬福禮:“胡公子。”
    胡柏奇笑道:“這兩位是京城來的大人物。林公子、孫公子。”
    畫舫有規矩。官員如果上了船不能稱呼官諱。年輕些的一律稱公子,年老的一律稱老爹。
    玉娘媚眼含笑:“原來是林公子、孫公子。久仰。”
    玉娘引著三人進了一樓食廳艙。
    三人坐定。玉娘輕聲問:“不知三位公子今夜想吃些什麽。”
    大明花業有四大流派,分別是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揚州瘦馬。
    四大流派各有特點。大同婆姨的身體構造與尋常女子不同,十八路彈腿能橫著練。
    泰山姑子說白了就是明代COSPLAY。
    揚州瘦馬“軟、香、瘦、小、尖、彎、正”,且精通琴棋書畫。
    西湖船娘則精於烹飪之道。
    胡柏奇道:“上你玉娘的畫舫,自然要嚐嚐清蒸鰣魚和河豚湯。其餘小菜你看著辦。”
    玉娘卻道:“三位公子見諒。清蒸鰣魚我可不敢隨便應。得看今夜西湖的漁夫能否打得到。”
    “河豚嘛,底倉裏倒是養了十幾條。”
    胡柏奇笑道:“好,好。林大哥,王安石有詩雲‘鰣魚出網蔽江渚,荻筍肥甘勝竹乳’。來西湖逛花船,若不能品嚐到最新鮮的清蒸鰣魚,有如過寶山而空手歸。”
    “不過吃鰣魚要講緣分。給畫舫供魚的漁夫,當夜若在西湖網不到鰣魚,我等食客也隻能望湖興歎。”
    胡柏奇一席話,弄得孫越都快流哈喇子了。
    林十三道:“我倒在嚴閣老府上吃過清蒸鰣魚。”
    胡柏奇搖頭:“把鰣魚裝在船艙裏,兩千五百裏一路運到京城去始終不如在西湖現撈現做現吃。”
    “做魚的又是西湖的花魁玉娘,魚的滋味兒便又有不同了。”
    玉娘掩嘴輕笑:“胡公子過譽。”
    食廳艙的艙尾另有一個廚艙。玉娘讓三個船娘陪他們三人說話。她自己則去了廚艙之中。
    胡柏奇喝了兩口二十年女兒紅,臉上出現了幾絲紅暈:“我是個沒出息的。我大哥幫著父親辦一些公差;我二哥在老家守業。”
    “我就隻會吃喝玩樂。不過我爹最擅長‘物盡其用’。凡京城來了人,一律讓我招待。”
    “唉,他不做巡撫不知道,做了才曉得當封疆有多難。四頭八麵的人物全都要照應到,全都不能得罪。”
    林十三讚同:“都以為浙江巡撫是天下第一肥的巡撫。可如今浙江倭寇肆虐,胡世叔的官不好當啊。”
    胡柏奇頷首:“誰說不是。我爹這官兒,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勒!他的前任,前前任全都因抗倭的事掉了腦袋。”
    不多時,玉娘端著一小盆湯來到了三人麵前。
    玉娘笑道:“這是河豚湯。我先嚐。”
    吃河豚,廚子要先嚐,這是規矩。
    河豚是天下至鮮之一,血和肝卻有巨毒。處理不當,吃了的人會渾身麻痹,腦子在清醒中逐漸死去。
    玉娘嚐過後等了片刻,這才給三人分別盛了一小碗。
    林十三道:“滄州有一道名菜,河豚骨湯。我途徑滄州時嚐過。不知這西湖河豚湯與滄州那邊有何不同。”
    玉娘道:“大不相同。林公子一試便知。”
    林十三端起小碗,一勺河豚湯入嘴,臉上頓時浮現出吃到美食才會有的笑容。
    林十三誇讚道:“鮮中帶甜,不愧天下至鮮。”
    玉娘笑道:“滄州河豚骨湯,乃是用牛骨與河豚一同熬製。我們西湖的做法則是用金華火腿片、鮮筍、河蚌熬湯,再加河豚熬煮。風味大不相同。”
    孫越“咕咚咚”將一整碗河豚湯一飲而盡。
    玉娘笑道:“這位公子,您這不是品湯,而是灌湯。”
    林十三笑道:“他長得就像個大號的灌湯包。”
    玉娘起身:“我再去做幾味小菜。”
    林十三又喝了幾口湯,感慨道:“都說‘活在杭州,死在柳州’。果然如此。”
    胡柏奇笑道:“話不能說一半。是‘有錢活在杭州,沒錢死在柳州’。杭州是個銷金窟。柳州棺材板便宜。”
    “咳,我那老爹,天天為錢都快愁出病來了。”
    林十三不動聲色的問:“怎麽?”
    胡柏奇道:“朝廷裏的大人物們不知怎麽想的。東南的兵馬給了浙江巡撫管,東南的錢糧卻給了應天巡撫管。趙貞吉那三不沾哼!”
    “我爹和他都是巡撫,誰也管不了誰。若我爹想完成抗倭大業,必得在官職上壓三不沾一頭。”
    “不知朝廷何時開恩,讓我爹接了趙文華趙部堂的差,擔任浙直總督。”
    林十三心知肚明,這恐怕是胡宗憲故意讓寶貝兒子透給他的消息——他想當浙直總督。
    胡柏奇又道:“這事兒,全得仰仗林大哥你。”
    林十三連忙道:“我一個小小總旗,怎麽幹涉得了封疆大吏的任用?”
    胡柏奇說了幾句實話:“殷正茂給皇上獻了隻金龜,從正七品禦史高升四品按察副使。”
    “林大哥此番代天尋白鹿。若能目睹祥瑞出現在我爹的治地,我爹的總督還不是板上釘釘?”
    林十三頷首:“胡世叔來了東南之後宵衣旰食,造福黎民,感動上蒼。上蒼為了獎掖他,降下祥瑞白鹿,我是一定能夠目睹的。這你放心。”
    一直到現在,林十三想的隻是幫胡宗憲圓“白鹿降世”的謊。他不敢想自己能夠找到真正的白鹿帶回京去。畢竟,白鹿這東西隻存在於傳說當中。
    突然間,玉娘的花船一晃。林十三一個趔趄,幸虧旁邊的船娘用酥香軟骨扶住了他。
    胡柏奇大怒:“怎麽回事?”
    船龜答:“有條花船跟咱們搶水道。差點撞上。”
    胡柏奇把頭伸出窗外大罵:“瞎了狗眼!誰敢跟我的船搶水道。”
    旁邊那條船的食廳艙傳來一個陰冷的聲音:“哪家的狗這麽沒規矩,亂吠?”
    林十三聽到那聲音覺得耳熟。
    胡柏奇大罵道:“老子是胡柏奇!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
    對麵陰冷的聲音變成了嘲笑:“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被海瑞海剛峰打得滿地找牙的胡衙內。”
    林十三猛然想起這個聲音。他把頭伸出窗外:“可是楊金水楊公公?”
    呂芳的幹兒子楊金水管了杭州織造局和浙江市舶司,治所正在杭州。
    對麵的畫舫上彈出一顆麵白無須的腦袋,不是楊金水是誰?楊金水笑道:“林十三?你小子來杭州了?”
    林十三笑道:“是啊,我騎著楊公公賞的棗紅馬來的。”
    林十三這是在跟楊金水套近乎。那匹棗紅馬在京城呢。
    楊金水道:“西湖上的規矩,隔船不聊天。明日趕緊滾到杭州織造局來。我請你喝上好的龍井。”
    林十三笑道:“我一定去叨擾。”
    兩條畫舫相向而過。
    林十三笑道:“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了楊公公。真是無巧不成書。”
    胡柏奇道:“我要曉得他在船上,打死也不敢罵他。我爹剛跟他借了兩萬匹絲綢應急。”
    林十三驚訝:“浙江巡撫跟織造局借絲綢?”
    胡柏奇頷首:“剛才我說了,東南的錢糧掐在三不沾手裏。我爹也隻能靠四處借貸維持著前方的軍餉。”
    林十三道:“傳奉官有密奏之權。你放心,這事我一定如實上奏皇爺。”
    突然間,一個船龜興衝衝的拎著三條魚來了食廳艙:“三位公子果然都是大福之人。你們一上船,漁夫就送來了新鮮的鰣魚。”
    胡柏奇道:“啊?有鰣魚了?快送給玉娘去做。河豚和鰣魚同為至鮮雙壁。但河豚常有,鰣魚不常有啊。”
    過了大約一刻,玉娘端上了三盤清蒸鰣魚。林十三他們每人一條。
    林十三舉筷品嚐,讚歎道:“肥嫩鮮美,爽口不膩。跟在京城吃到的果然不同。”
    孫越道:“好吃是好吃,就是刺兒多了些。”
    林十三教訓他道:“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也沒有十全十美的魚。”
    玉娘笑道:“鰣魚多刺,的確是我人生的一樁憾事。”
    吃完了鰣魚,玉娘又上了一道菜。
    孫越賣弄起了見識:“我知道我知道,這是紅燒肉。”
    胡柏奇說了句話,嚇了孫越一跳:“這是人肉。”
    孫越放下筷子:“什麽?人肉?那東西可不興吃啊。”
    林十三笑道:“瞧你那點見識。這是蘇杭名菜東坡肉。”
    孫越道:“啊,原來如此。”
    吃罷了飯,眾人上得二層的景廳艙,賞了一個時辰的西湖夜景。
    已近亥時。該上三層寢廳艙品嚐西湖上的另一道至味了
    (本書已改名《錦衣繡春入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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