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李時珍與鄭若曾(四千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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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十三跟胡柏奇商定,明日離開杭州前往鬆江華亭,從華亭出海去舟山群島。
    商議完後,胡柏奇道:“我爹又給我派了差事。讓我接待一個姓毛的海賊。林大哥,我不陪你們了啊。”
    胡柏奇也夠辛苦的。胡宗憲發揮小兒子所長,把府衙一切接待貴客吃喝玩樂之事都交給了胡柏奇。
    小胡每日有待不完的客,吃不完的飯,喝不完的酒,睡不過來的女人。
    他走之後,林十三拿出了一張海圖,問陳璘:“陳百戶,咱們去舟山可有危險?會不會遇上倭寇?”
    陳璘侃侃而談:“胡撫台給咱們調撥了一條小福船。可容百人。載炮十門,銃二十支。若論單打獨鬥,倭寇的八番船不是咱們的對手。”
    聽陳璘這麽說,林十三的心裏在打鼓:單打獨鬥倭寇不是對手?若倭寇的船不止一艘呢?
    就在此時,胡宗憲領著一個清瘦男人一個肥胖文士走了進來。
    胡宗憲道:“正好,你們都在。這位是李時珍李先生。這位是鄭若曾鄭先生。”
    林十三愣在了原地。天下誰人不知神醫李時珍的名號?
    李時珍時年剛滿四十歲,曾在太醫院任職。因反對嘉靖帝吃丹藥掛印而去。自此之後便一直浪跡天涯,遊醫天下。
    林十三連忙拱手:“李先生,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李時珍拱手還禮,不卑不亢的說:“林傳奉,有禮了。”
    胡宗憲又給林十三介紹:“這位鄭若曾先生乃是監生出身,如今在我手下當幕僚。專司繪製《籌海圖編》中的‘沿海山沙圖’。”
    鄭若曾朝著林十三拱了拱手:“見過林傳奉。”
    胡宗憲道:“他們二人此番隨你一同去舟山。李先生正在寫一部囊括古今醫典之大成的大書。需去舟山實地采集幾種特產的草藥。”
    “鄭先生則是去勘探繪製舟山諸島的詳細地形。”
    林十三拱手:“我最敬佩有學問的人。兩位先生去舟山,一位是為了寫醫書,一位是為了繪海疆輿圖。林某能與二位同船實乃三生有幸。”
    胡宗憲叮囑林十三:“此番去舟山,你一定要保護好他們二位。”
    “進士三年出三百多位。他們二位卻是百年都不一定出一個的人才。”
    林十三拍了胸脯:“胡世叔放心。侄子我就算豁上這條命,也要保李、鄭二位先生周全,助他們完成大事。”
    胡宗憲拍了拍手。他的親兵百戶夏正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木匣。
    胡宗憲道:“木匣裏有一麵船旗。你出海時掛到桅杆上,能保你們九成平安。至於是什麽旗,你不要問,問了恐怕就要犯忌諱。”
    林十三心知肚明,木匣裏應是胡柏奇所說“五峰船主”的船旗。汪直尚未歸順,大明水師的福船上掛這麵旗等同於通倭。
    胡宗憲笑道:“有李先生在船上,你們若有個頭疼腦熱,治病方便的很。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李先生是良醫中的翹楚。”
    與林十三同行前往舟山群島的人基本確定了下來。
    四十名北鎮撫司袍澤,六十名浙江水師的袍澤,胖徒弟孫越,水師百戶陳璘,名醫李時珍;名士鄭若曾。
    林十三計劃出海後在舟山諸島轉上七天。七天之後立即登陸回杭州,上奏疏“目睹白鹿祥瑞降世”。
    有了白鹿降世的幌子,胡宗憲的差事便好辦了。
    當然,這是一切順利的前提下。
    翌日清晨,眾人自杭州出發,前往鬆江府華亭縣。
    杭州至華亭沿海有三百六十裏的路程。眾人行了五日,來到鬆江境內。
    林十三見識到了什麽叫真正的地主。
    一進鬆江,他便看到路邊的水田邊立著一個石碑,上麵寫著“鬆江徐氏”四個大字。
    每往前走三裏,便能見一個徐氏石碑。
    走了一天一夜,沿途所見的水田皆是徐氏的。
    林十三騎在馬上,驚訝道:“京裏有種說法,說徐閣老在鬆江有十七萬畝土地。當時我還不信。現在看八九不離十啊。”
    鄭若曾是昆山鄭氏,亦是大族出身。鄭若曾道:“十七萬畝裏,應有十萬畝左右是徐閣老自家的。另外七萬畝則是百姓投獻。”
    大明的權貴縉紳之家有減稅甚至免稅的特權。有土地的百姓為了少繳稅,自願將土地掛靠在權貴縉紳名下,給予一定報酬,此謂之“投獻”。
    鄭若曾又道:“徐氏子侄是出了名會在徐閣老的職權範圍內經商。十七萬畝這個數字還在年年增加。”
    林十三道:“鬆江的地都成了徐家的。那百姓呢?吃什麽?”
    鄭若曾答:“自然是給徐家當雇農。”
    正值盛夏,林十三望向旁邊的一塊水田。隻見水田中有祖孫三代人正在拉著三角鐵犁耕田——三代人皆光著屁股,沒穿衣服。
    林十三道:“這家人耕的是徐家的地吧?他們怎麽都光著身子,不著寸縷?”
    孫越插話:“難道徐家人不顧自家雇農的死活?”
    “噗嗤”。鄭若曾笑出聲了:“這位胖上差。你會在意你家的牛馬牲口光著身子嘛?”
    “在徐家人眼裏,這些雇農就是牛馬牲口。”
    鄭若曾的話雖刺耳,卻是事實。
    江南大族之間相互看不上。出自昆山鄭氏的鄭若曾對華亭徐氏不以為然,這才滿嘴大實話告知錦衣緹騎。
    林十三道:“十七萬畝田,徐家一年光是田租得收多少錢啊?”
    鄭若曾笑道:“徐家可不止田租一個進項。鬆江棉布名滿天下。徐階的大公子徐璠開了十八家棉布作坊。雇傭的熟練織婦有兩萬名。”
    “每年織出鬆江棉布近二十萬匹。”
    林十三道:“產這麽多絲綢,都賣給誰了?買主給杭州織造局交過布稅了嘛?”
    鄭若曾笑道:“誰知道賣給哪些海麵上的王八蛋了。杭州織造局收稅也收不到倭寇頭上。哼!”
    林十三心中了然:怪不得徐階那群“清流”整天把祖製不可廢,海禁不可解掛在嘴邊呢。
    怪不得應天府的“三不沾”趙貞吉卡著胡宗憲的抗倭軍餉就是不撥,明裏暗裏使絆子。
    鬧了半天,都他娘通著倭呢!
    一群烏龜王八蛋!嚴黨明著貪,好歹沒動搖大明王朝的根本。
    那些出身江南大族的清流,暗著跟倭寇做生意,養肥了倭寇。到頭來倒黴的是東南沿海的百姓,動搖的是國本!
    林十三道:“有些人整天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可我卻沒見他們真把百姓放在心上。”
    “可見,偽君子比真小人還可惡。”
    李時珍插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孟子說的。孟子生於戰國時代。”
    “戰國時代,人分國人、野人。”
    “國人生活在城郭,有田產,識字。即今日之士紳;野人生活於鄉野,不識字,沒有田產。即今日之百姓。”
    “野人非民,國人是民。”
    “孟子說民為貴,其實是‘士紳為貴’。”
    “太祖爺立國後,為何要打壓劉伯溫為首的浙東士族?就是因為浙東士族拿著孟子的話當幌子,維護士紳的利益,壓製君權。”
    “太祖把孟子牌位移出孔廟,亦是這個原因。”
    林十三聽了這話,大為驚詫:“原來如此。”
    李時珍又道:“不過,我相信耕者有其田的大同世界一定能夠出現.即便花上一萬年。”
    用後世的話說,李時珍是個理想主義者。
    鄭若曾卻是個現實主義者:“隻要有大族、士紳的存在,大同世界就一定不會到來。除非.再出現一個黃巢,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二人的對話越說越出圈。
    林十三尷尬的咳嗽了一聲:“我說二位先生。你們真沒把我當北鎮撫司緹騎啊。話題都扯到造反上了。”
    林十三身為傳奉官是有密奏之權的。他已經決定,將“徐家田,遍鬆江”這六個字寫進密奏裏。
    李時珍感慨道:“上醫醫國,中醫醫人,下醫醫病。我此生,充其量隻能做個中醫。”
    聽得出,李時珍其實是個有理想抱負的人。
    林十三連忙扯開話題:“李先生此去舟山是為尋哪幾種草藥?”
    一提到草藥,李時珍算是打開了話匣子:“一尋金毛耳草。二尋細葉朗蕨。三尋紫金參。四尋浙貝母。”
    “金毛耳草可清熱解毒,治蛇毒;細葉朗蕨治燙傷;紫金參活血補血,有消腫止血之奇效;浙貝母清熱化痰,能止咳。”
    林十三好奇的問:“胡撫台說您正在編著一部醫藥典籍。裏麵有多少種藥?”
    李時珍答:“應有兩千種左右。每一種我都要親自采集,試過藥效,才能入典。這三年我已采了兩百種。”
    林十三驚訝:“那您編纂這部藥典,豈不是要耗上三十年?”
    李時珍道:“若能著成這部藥典,惠及後人我花上畢生精力又如何?不枉此生!”
    李時珍這樣說,林十三對他的欽佩之情又加了三分。
    行了七日,眾人終於到達了華亭縣的海港。
    海港內已經停泊了一搜小福船。
    水師百戶陳璘見到小福船,就像是屎殼郎見到了糞球。
    他興奮的對林十三等人介紹著小福船:“福船首尖尾寬,底尖上闊。用的是福建的鬆木所製。共分六等。咱們眼前這艘是第四等小福船。”
    “別看是第四等,卻可容百人。吃水一丈二尺。船首架紅夷大炮一門。兩側炮艙各架千斤佛朗機快炮三門。另有碗口大銃四門,魯密銃十六支。克敵弩十支。”
    林十三道:“我隻關心,若遇上倭寇,咱們打不打得贏?”
    陳璘答:“倭寇的戰船名曰八番船。這條四等福船給我指揮,一條可以打得贏三條八番船!”
    眾人登船。船上的水師士兵已經備好了淡水、食物。
    從華亭到舟山本島有大約五百裏。福船順風全速,二十個時辰便可到達。
    福船起航。林十三站在艦首的甲板上,手扶著紅夷大炮。他對身邊的陳璘說:“這是我此生第一次海上航行。”
    陳璘笑道:“海之大,不知幾萬裏也。我得多謝林傳奉。若不是你出海尋找白鹿,我也沒有指揮一艘四等福船的機會。”
    旁邊的孫越扶著甲板的木欄,“嘔嘔嘔”把剛吃的飯全都吐到了海裏。
    吐完,孫越大罵道:“他娘的,做運河漕船時沒暈船。到了海上倒暈起船來了。”
    陳璘笑道:“跟大海相比,運河不過是條小水溝。”
    李時珍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紙包,遞給孫越:“把它溶水喝下去,一刻後就不暈了。”
    林十三問:“這藥是?”
    李時珍語出驚人:“是曼陀羅花粉。”
    林十三驚訝:“那不就是蒙汗藥嘛?”
    李時珍點頭:“沒錯。蒙汗藥在陸上是謀財害命的邪藥。在船上卻是治暈船的神藥。”
    “暈船的人喝了它,並不會昏睡過去。反而會精神百倍。它能止吐、治頭疼。”
    孫越連忙將曼陀羅花粉泡在了銅水壺中:“我喝,我喝。隻要能治暈船,您給我鶴頂紅我都喝。”
    突然間,桅杆瞭望台上的士兵一聲驚呼:“八番船!倭寇!是倭寇!”
    “當當當”,他敲響了戒備鈴。
    陳璘皺眉:“真是冤家路窄。剛出海就遇見倭寇了。炮手就位!立即填充炮、銃!”
    林十三卻是穩若泰山:“不急。別貿然開炮!把胡撫台給咱們的那一方船旗掛起來。”
    一名士兵打開了胡宗憲給的木匣,從裏麵拿出了一麵旗,升在了桅杆上。
    隻見這麵旗上有白、青、黑、紅、黃五種顏色,分別代表著金木水火土、東南西北中。
    這叫“五方旗”,是五峰船主汪直的船旗。
    大明走私商人,若想要一方五峰船主的船旗,得花上白銀三千兩。
    林十三站在甲板上眺望,隻見前方共有八艘八番船。
    方才陳璘說他們這艘福船對付八番船,能以一敵三。
    可如今卻是以一敵八。
    林十三也隻能祈禱五峰船主的船旗的確有保平安的奇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