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寒冬垂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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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衣衛晉升有三個台階最難上。
    一是堂貼校尉轉在冊校尉。一旦在冊,就會成為正兒八經“錦衣衛的人”。每年轉在冊的員額不超過三個。
    二是總旗晉試百戶。試百戶,見習百戶也。隻要不犯大錯,過幾年便能轉正成為百戶。這輩子就有了受賜飛魚服、繡春刀的機會。
    三是副千戶升千戶。許多精明強幹、立功無數、流過汗也流過血的錦衣衛才俊,一路高升到副千戶便停滯不前,直到白頭。
    林十三自嘉靖三十四年初秋至嘉靖三十八年臘月,短短四年光陰便從堂貼校尉連跳七級,越過了三個最難越過的坎兒。
    他家的祖墳.可能被人埋了火藥桶炸上了天。
    朱希孝笑道:“本來陸都督說你升的太快,再升千戶恐讓衛中袍澤不服,寒了他們的心。”
    “是我不惜得罪陸都督,拚了命也要將你放在晉升名單上。”
    林十三不含糊,跪下“邦邦邦”三個大響頭:“卑職多謝朱衛堂提拔!”
    朱希孝笑道:“罷了,起來吧。我還得回家預備給京中各勳貴送的節禮呢。先走一步。”
    林十三連忙挽留:“請朱衛堂賞光,在寒舍吃一頓便飯吧。”
    朱希孝笑道:“不了。大年下的,國公府那邊事情多。等過完年我再來討杯酒喝。”
    朱希孝說的倒是實話。他是成國公朱希忠的弟弟。朱希忠多病,國公府一應事務全靠他操持。
    快過年了,國公府的瑣事多的很。
    朱希孝走後,林家人和查大受走了出來。
    查大受拱手:“恭喜林千戶高升!”
    林有牛把嘴都笑歪了:“嘿嘿,乖兒子。我打小就看你臉上頗有氣相,是做大事的人,且有大富大貴之命。”
    “這下好嘍。副千戶升成千戶。跟馴象所的常爺都平起平坐了。”
    碧雲似乎是想逗逗林十三。她向林十三行萬福禮:“恭賀夫君高升。”
    小妾芸兒見狀,亦行萬福禮:“賤妾恭賀夫君高升。”
    林十三急眼了:“碧雲,你若這般,咱們就不是共過患難的原配夫妻了啊!”
    虎兒問王小串:“姐姐,千戶是不是挺大的官?”
    王小串連忙點頭:“對對,是挺大的官。”
    虎兒問:“有多大?”
    王小串答:“怎麽也得像西瓜那樣大吧。”
    侍女懷中的福兒聽到“西瓜”倆字,伸出一雙粉嫩的小手,嘴裏“咿咿呀呀”。
    三個孩子的對話讓一家人忍俊不禁。
    下晌,林家的親家,嚴府管家嚴年來到了狗瘠薄胡同老宅。
    林十三父子連忙迎了出來:“姻翁,我剛要去給您家裏送節禮呢。趕巧您就來了。”
    林有牛笑道:“親家。你可好久沒來我這裏了。我這新得了二兩獅峰龍井,泡給你喝?”
    嚴年笑道:“好啊。”
    林十三做了個“請”的手勢:“姻翁,請。”
    嚴年卻道:“我跟你爹喝茶就是。你去找小閣老吧。”
    “小閣老在永定河邊釣魚呢。都半天了也沒魚咬鉤。讓你過去助陣。”
    林十三驚訝:“年根底下寒冬臘月的,小閣老在永定河邊釣魚?這麽冷的天魚也不開口啊!”
    嚴年歎了聲:“唉,小閣老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曉得。他想做什麽事誰也攔不住,也沒人敢攔啊。”
    林十三無奈,隻得在一名嚴家仆人的引路下,去得永定河邊,找到了小閣老嚴世蕃。
    小閣老釣魚,那可不是後世空軍佬釣魚。
    後世空軍佬釣魚,至高待遇不過是黑絲老婆給攪拌餌料。
    嚴世蕃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他的東、南、北三麵站著三十六個嚴府婢女,當作擋風的肉屏風。
    這三十六個婢女個個絕色,隨便挑出一個,跟京城的青樓花魁相比都不落下風。
    肉屏風裏麵,還放著一個八角鑲金碳爐。
    拌窩料的盆是金的;支魚竿的架子是金的;連盛魚用的木桶都是金子作箍。
    若不是嫌沉,恨不能連魚竿都是純金打造。
    林十三快步走進了過來。侍女們很有眼力見,挪動金蓮閃開一個縫隙,讓林十三進得肉屏風內。
    林十三有些疑惑:“義兄,這時日您怎麽跑到永定河釣魚了?天這麽冷,魚也不開口啊。”
    嚴世蕃道:“你來的正好。快給我調一調漂。我懷疑鉤沒到底。”
    林十三無奈,隻得幫著嚴世蕃用重鉛找底之法調漂。
    調完漂後,林十三道:“鉤子剛才是沒到底。差了約三寸。義兄,您怎麽心血來潮大冷天釣魚?”
    嚴世蕃道:“昨夜我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在永定河邊釣魚。怎麽釣都沒有口。”
    “我這人不信邪。夢裏我釣不到魚,便一定要來試試。”
    “你拿根杆子,與我一同釣吧。”
    義兄有命,林十三再不樂意喝冷風也得舍命陪君子。
    一番忙碌,林十三將另一柄魚竿拋鉤入水。
    小北風呼呼的刮著,天空中飄起了雪花。
    好在林十三身上的大衣乃是從險山帶回的狼皮所製,抗冷的很。
    嚴世蕃的大衣更是觳觫皮的,比狼皮還保暖。
    再加上旁邊三十幾個侍女組成的肉屏風擋風。二人倒不至於凍病。
    嚴世蕃道:“聽說你升千戶了?”
    林十三笑道:“義兄好耳目啊!我半個時辰前才知自己升了官。您這麽快就得到消息了。”
    嚴世蕃道:“升官是好事,值得慶賀。你這些年立的功勞,也配得上千戶之職。”
    “哦對了,我最近聽說了一件事。今年六月,是你建議趙文華給皇上獻百花仙酒的?”
    林十三心裏“咯噔”一下。他本以為趙文華揉肚子把自己活活揉死了,此事隻剩下天知地知還有他知。
    嚴世蕃怎會得知此事呢?
    林十三反應極快,他放下釣杆,“噗通”就給嚴世蕃跪下了,眼淚說往下掉就往下掉:“義兄,小弟鑄下大錯啦!”
    “當時趙文華給了我一筆銀子,讓我幫他出謀劃策,以求閣員之位。”
    “我冥思苦想好幾天,才想出讓他給皇爺獻百花仙酒,討好皇爺以求入閣的法子。”
    “沒想到竟弄巧成拙,惹得皇爺龍顏大怒。害趙文華搭上了性命。”
    “我錯了!是我害得閣老、小閣老失去了一個臂膀。”
    “我該死!隻要義兄您發個話,我願跳永定河,以死謝罪。”
    嚴世蕃凝視著林十三。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嚴世蕃睡夠了府婢、花魁、下屬妻妾。前天晚上突然想換換口味,去了教坊司睡司妓。
    進了房,嚴世蕃越看伺候她的司妓越眼熟。
    原來,那司妓是趙文華生前的第十一房小妾。
    趙文華死後,趙家男丁盡數充軍,女眷中年輕的盡數被罰入教坊司。
    嚴世蕃雖好色,卻有個原則——不睡寡婦。
    鱷魚也有流眼淚的時候。
    嚴世蕃見到趙家寡婦,竟頗為傷感。人都是有感情的,畢竟趙文華跟他多年共事。
    於是嚴世蕃跟趙家寡婦攀談了起來。
    攀談中,趙家寡婦無意間透露,之前趙文華在床榻上跟她說過。給嘉靖帝獻百花仙酒是林十三想出的招。
    嚴世蕃遂對林十三起了疑心。
    且說肉屏風中,嚴世蕃凝視了林十三半晌,隨後道:“你也是出於好心辦了壞事。這都是趙文華的命啊。”
    “罷了,起來接著陪我釣魚吧。”
    林十三做賊心虛。但表麵上強裝鎮定。
    嚴世蕃剛才嘴上雖表態不計較此事,可心裏還是打著鼓,對林十三有所懷疑。
    林十三跟嚴家走的實在太近了。他若是朝中哪一方派入嚴家的暗樁,又或者腳踩幾條船。那嚴黨在對手那裏將沒有秘密。
    如果說嚴世蕃以前對林十三的信任是九分,現在隻剩下了四分。
    這場冬釣從晌午持續到了日頭西斜。
    天越來越冷了。三十幾個肉屏風已凍得渾身哆嗦。
    林十三道:“義兄,我看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魚不會開口了。再耗下去也是惘然。”
    嚴世蕃道:“明日臘月二十九,我家裏要祭宗祠。臘月三十我要隨我爹去天地壇,代皇上祭天地。”
    “正月初一要在家等著門生故舊來拜年。正月初二進宮朝見皇上。”
    “正月初三我有空。等初三咱們再來此地。我就不信釣不到魚!”
    “隻是辛苦你陪我挨凍。”
    林十三無奈:“義兄如此執著,小弟舍命也要相陪。我一會兒回家就準備打臭窩的物什。”
    “這大冬天的水太涼了。也隻有打臭窩才能激魚開口覓食。”
    嚴世蕃問:“打臭窩?怎麽打?”
    林十三答:“找一塊大青磚,用鐵絲捆住,放在火爐上燒到磚麵起眼兒。”
    “再找一個多年沒掏過的陳年老糞坑,用繩子係著青磚扔下去去。泡幾天。撈起來就成了臭窩料。”
    “釣魚前把青磚扔到下鉤之處。此謂之‘打臭窩’。”
    嚴世蕃頷首:“哦,原來如此。那咱們初三早晨見。”
    林十三騎著馬往家走,他愁容滿麵。他感覺嚴世蕃對他起了疑心。
    他是嘉靖帝、陸炳派入嚴黨的內應。如今又與裕王府那邊勾勾搭搭。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紙始終包不住火。
    總有一天,他的身份和立場會敗露在嚴家父子麵前。這一天越遠越好。最好是在嚴家失勢的時候。
    林十三心事重重的回了狗瘠薄街的老宅。
    一進門他便吩咐仆人:“快去廚房,讓廚娘給我煮一碗薑湯。”
    與此同時,裕王府。
    裕王又在與徐階、高拱、張居正圍爐煮茶。李妃侍立一旁。
    徐階道:“嚴黨已經開始內鬥了。”
    裕王喝了口茶:“哦?”
    徐階道:“南直隸的趙貞吉給我來了一封信,說了這樣一件事。”
    “之前皇上有旨,江南鹽務上三成半的銀子給浙直總督府,用作抗倭專餉。”
    “今年臘月,胡宗憲去了鄢懋卿那兒討要這筆銀子。鄢懋卿推三阻四,理由找了一大堆,就是不給。”
    徐階說這話的時候,心裏甭提多痛快了。
    他不希望看到滅倭、通關、開海。之前嚴黨全力支持抗倭,跟他唱對台戲。
    如今嚴黨也開始掣肘抗倭大業了。他怎能不喜?
    高拱和張居正對視了一眼。
    張居正心中暗道:胡宗憲太難了。朝中兩大朋黨,全都在掣他的肘。皇上又急等著東南平定的捷報。
    胡汝貞就像是個小媳婦兒,兩頭受氣。
    高拱心中卻在罵:什麽首輔、次輔。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視東南百姓如草芥。把抗倭大業當成了爭權奪利的棋子。
    若有朝一日我能掌握朝廷大權,定讓嚴嵩、徐階付出代價。
    李妃插話:“這件事,譚綸也來信說過。殿下,臣妾猜測,嚴嵩父子察覺到皇上日漸對他們不滿。”
    “他們為了保住權力、性命。隻得掣肘抗倭。倭寇不平,浙直總督就還是胡宗憲。”
    “胡宗憲是嚴嵩的學生。父皇要繼續用胡宗憲,就不能大刀闊斧的倒嚴。”
    裕王微微頷首:“嗯,你說的有道理。”
    張居正起身拱手:“殿下。不能用黨爭的眼光去看抗倭之事。”
    “抗倭,為的是大明千秋萬代的江山社稷。為的是黎民百姓的福祉。”
    “無論嚴黨對抗倭的態度是什麽。也不管胡汝貞是誰的學生。你都應全力支持胡汝貞。”
    高拱向張居正投來欣賞的目光:“殿下,叔大說的很對。江山社稷遲早是您的。您做任何事,都隻應遵循一個原則。”
    “這個原則便是——對天下蒼生、江山社稷有利!”
    裕王道:“嗯,二位先生的話,孤記住了。”
    他轉頭望向徐階:“徐師,譚綸的信上說,鄢懋卿的鹽政衙門卡著抗倭軍餉。活人不能讓尿憋死。”
    “譚綸打算跟胡宗憲聯名上奏疏,請求父皇恩準,在江南開抗倭捐。”
    “江南的百姓負擔已經很重。抗倭捐不能讓百姓負擔。”
    “你鬆江徐氏百年書香,在江南大族中威望頗高,一呼百應。”
    “我看就由你徐家領頭,慷慨解囊,領著江南大族捐銀助餉。如何?”
    徐階心中一緊:之前林十三下江南,就逼得我徐家為抗倭軍餉出了一次血。
    這次更完蛋!儲君逼我徐家出血。
    心中雖不樂意。但在儲君麵前,徐階隻能表現得慷慨大方、大義凜然。
    徐階表態:“殿下。隻要對抗倭大業有利,我徐家就算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東南的局勢在這個冬天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嚴黨核心骨幹胡宗憲受到了嚴嵩父子的掣肘。反而得到了裕王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