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在下樸一生,在下樸人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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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淮河上的脂粉氣,是六朝金粉的沉澱。
    自東晉衣冠南渡,金陵城就成了江南財脈、權脈、文脈所在。
    十裏秦淮是一根金絲,把江南的財富、權力、風雅穿成了花船門的簾珠。
    到了大明開國,洪武爺把江南貢院建在了秦淮河邊上。
    有文臣認為秦淮河上的鶯鶯燕燕、花花草草、有籍的姐兒、無籍的野雞會影響舉子們趕考。故建議取締秦淮河的所有花船、樓、館、院。
    洪武帝卻認為,一個合格的讀書人,若連這點誘惑都受不住。那他就不配金榜題名,成為大明的官員。
    花團錦簇的秦淮河正好可以成為考驗舉子們定力的試金石。
    洪武帝錯嘍!
    普通人認為的魅魔:穿著清涼、扭腰擺臀、言語輕挑、浪聲酥骨。
    讀書人眼裏的魅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吟詩作對、紅袖添香。
    秦淮花業真有能人。他們在姐兒的文化培養上下苦功夫。讀書人要十年寒窗;正經出得了大牌子,腹中有墨的姐兒一樣要十年寒窗。
    他們幾乎把青樓妓館弄成了大明科舉加深鞏固突擊培訓班。
    據說,顧眉波的眉樓裏,姐兒們人手一本《四書章句》,個個都有幫趕考舉子潤色八股文的本事。
    言歸正傳。
    且說林十三打定了主意,從秦淮河的花船著手查倭寇的情報窩子。
    他先去了一趟秦淮河邊,找到了正要收杆回府的徐鵬舉。
    徐鵬舉是南京城內的最高官員,文武通吃。在南京城這一片,他說話好使!
    見到林十三,徐鵬舉笑的眼睛變成了一條弧線:“小十三,你猜我今日釣了多少條鯽魚?”
    “不對,不應該說多少條,應該說多少斤。”
    說完徐鵬舉指了指身旁滿滿當當兩個大魚桶。
    林十三笑道:“啊呀!國公爺果然釣術精妙,出手不凡。這得有二十斤魚!”
    徐鵬舉道:“你就別阿諛我了。明明就是你的窩料方子精妙。我在秦淮河邊釣了這麽多年魚,幾時有過爆桶的時候?”
    “賣油炸糕那老不死的,驚的下巴都砸腳麵上了!”
    “所以說啊,咱們以後得常常一處耍。咱們是朋友啊!”
    “什麽叫朋友。談得合,玩得開,便是朋友。”
    林十三拱手:“屬下鬥膽,向國公爺討一份差事。”
    徐鵬舉問:“哦?什麽差事?盡管開口。”
    林十三答:“屬下那三十幾個弟兄和二百多家眷初到南京。雖受國公爺大恩,安置了房屋。卻還是缺一筆安家紮根的銀子。”
    “屬下愚鈍,想了個法子。既不動用公帑,又能解決這筆安家銀子。”
    徐鵬舉用手從魚桶裏捧出一條足斤重的大鯽魚:“瞧瞧,一斤重!秦淮河的鯽魚王都讓我給釣起來了。”
    “你說說,什麽法子?”
    林十三笑道:“秦淮花業日進鬥金。屬下打算到花船上打打秋風。”
    “這些年登陸的佛郎機人給咱大明帶來了花柳暗病。去秦淮河玩耍的勳貴太多了,萬一有一兩個姐兒有花柳暗病。那可就壞了菜了!”
    “故,屬下打算打著南京禮部教坊司的名義,帶人去花船上查檢一番。也算替城裏的勳貴們出力,幫他們避開暗病。”
    “既然要打著禮部教坊司的名號,總要跟教坊司那邊打聲招呼。但屬下人微言輕.”
    徐鵬舉笑道:“就這破事兒。來人啊,去找筆墨來。我現在就給你寫個條子。你拿著條子去找禮部教坊司的人便是。”
    林十三千恩萬謝:“國公爺真是體恤下屬。屬下代那三十幾個袍澤和他們的二百家眷謝過國公爺大恩。”
    徐鵬舉大袖一揮:“這算個屁的大恩。秦淮河是塊肥肉。諸衙都去分一杯羹。咱南京錦衣衛去跟著喝口湯不算什麽。”
    “我說小十三。鯽魚如今已經滿足不了我了。還有半個月就到了釣鱖魚、三尺大翹嘴、大刀魚、河豚、鰣魚的時候了。”
    “到時候咱倆不來秦淮河邊了。去長江邊上大展身手。把長江五鮮釣齊了。”
    “再找個庖廚跟著伺候,現釣現吃,豈不美哉。”
    林十三拱手:“是,是。到時候我一定將國公爺伺候盡興。”
    徐鵬舉豪爽的說:“什麽伺候不伺候的。一入釣門皆兄弟,不分貧富與高低。你以後跟我說話無需這麽低三下四。”
    “還是那句話,我這人就這樣,談得合、玩得開,便是朋友。”
    仆人給徐鵬舉拿來了紙筆。徐鵬舉用狗爬一般的字寫了一張給教坊司的條子。
    情報暗戰,時辰最為緊要。
    林十三不敢怠慢,趕在天黑前去了一趟南京禮部教坊司奉鑾府上。
    這一任的奉鑾名叫白嘉黑。
    教坊司奉鑾隻是個正九品,官職低微到芝麻粒兒大小。
    可是這位白奉鑾的府邸卻是一座諾大的四進院。堪比京師三品部院大臣的府邸排麵。
    官職不在大小,有權才是王道。
    整個南京城,有籍的姐兒七千,無籍的野雞上萬。全歸白奉鑾一個人管。
    白奉鑾一句話,就能讓整個秦淮河熄燈一天。這權力大不大?
    花業屬於皮肉生意。皮肉是本,財源廣進。那些鴇頭、鴇母孝敬起他來,動輒上千兩奉上。
    白府所在的街名也很有意思。鼇頭大街。住在鼇頭上,能不大發橫財?
    話又說回來,鼇者,龜也。街名暗含著白奉鑾所管之事。
    白府客廳。
    白奉鑾朝著林十三一拱手:“啊呀,是林千戶啊。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下官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林十三笑道:“白奉鑾,有禮了。”
    白奉鑾道:“來啊,快給林千戶上茶。林千戶快請上座。”
    林十三和白奉鑾坐定。
    白奉鑾道:“聽聞林千戶乃是小閣老義弟、老內相外甥、皇上身邊的紅人。”
    “您能蒞臨寒舍,真讓寒舍蓬蓽生輝。”
    林十三環顧大廳道:“白奉鑾過謙了。你這寶宅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哪裏是什麽寒舍。”
    “我早就聽說,你這個正九品奉鑾,給個侍郎都不換!”
    白奉鑾笑道:“哪裏哪裏。下官一向一清二白、兩袖清風、三思而行、四大皆空、五行缺錢、六根清淨。”
    “隻是祖上頗為殷實。這宅邸是蒙祖蔭而已。並非下官所置。”
    四名侍女進得大廳,給林十三奉茶。
    這四名侍女長得嘿簡直就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國傾城、燕妒鶯慚,又溝溝又丟丟,美得冒泡。
    皇宮裏的宮女跟白府侍女一比,簡直就是家雀比孔雀。
    俗話說得好,近水樓台先得月。白奉鑾管著整個南京城中的美人們。給家裏弄一堆美人還不是動動筆杆子的事兒?
    白奉鑾看到林十三在侍女們的臉上停留了一須臾。
    他是多會來事兒的人,立馬表態:“林千戶初調南京,還沒來得及選婢侍吧?”
    “我府裏的小婢們還算合用。長得也不算醜。不如林千戶從我府裏挑十個侍女走?”
    在白奉鑾眼裏,林十三隻是個暫時走黴運的大佛。
    人家身後有嚴、閹當靠山,離開南京重掌大權是遲早的事兒。
    趁他落難給他送婢女,那叫結交。
    等林十三重新飛黃騰達了再給他送婢女,那叫巴結。
    結交和巴結隻一字之差,卻有著天壤之別。
    林十三道:“婢女就算了。我這次來,是有求於白奉鑾。”
    “明跟您說了吧。我帶著袍澤和他們家眷初到南京,急需一注大財安家。至少也要一萬兩。”
    “安家是私事,動官帑不合適。故我想了個生財之道。”
    林十三將自己的打算說給了白奉鑾。隨後又將徐鵬舉批的條子遞給了他。
    白奉鑾看了條子後道:“不就是從秦淮河上敲個萬把兩銀子嘛?好說好說。何須驚動國公爺,勞煩他老人家批條子?”
    “林千戶需要我教坊司做什麽?”
    林十三答:“能否幫我準備一百套教坊司差役的皂服。再準備幾十對教坊司的燈籠。”
    “我的弟兄在秦淮河上都是生麵孔。最好再派給我二十名教坊司的差役帶路。”
    “哦,還得給我一身從九品司樂的官服。”
    白奉鑾笑道:“就這點小事兒啊。林千戶差個人來打聲招數便是了。何苦親自跑一趟。”
    說完白奉鑾親自帶著林十三前往教坊司庫房,取了官服、皂服、燈籠。又點齊了二十名當值的差役,歸林十三調遣。
    林十三帶著差役和東西回到了大長幹街。
    按照之前約定,薛閻王領著一百手下,孫越、李高領著三十幾名袍澤已經等在了林宅外。
    林十三將皂服分發下去,眾人在教坊司差役們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分赴秦淮河諸花船。
    秦淮河上的九百花船,分屬於岸邊的三百家樓、館、院。
    說是賤籍賤業,但林十三等人卻不敢頤指氣使、盛氣淩人。
    說不準哪艘花船上的哪位紅姑娘,是哪位公爺、侯爺、部院大臣的相好。
    人活世上,得罪誰也不要得罪漂亮女人。每一個漂亮女人背後,往往站著一個或幾個或幾十個能量巨大的男人。
    林十三跟孫越、薛閻王上了一條名為“南渡北歸”的花船。
    花船的名字起的頗為風雅。男人們南渡也好、北歸也罷,這裏都是他們的溫柔鄉。
    秦淮河的花船跟西湖花船不同。
    這裏的花船一般分為三層,都是巨大的畫舫。二層是供姐兒和客人吟詩作對、飲酒對弈的地方。
    三層則是釣蚌拔蘿卜的地方。
    先文雅、再低俗。這個順序可不能亂。
    二層三層各有六個房間。每條船掛牌子的都是六個姑娘,取六六大順的吉祥意思。
    一層則是花船的鴇母、龜公、使女、廚娘們的所在。他們隨時等著二層傳話,上去伺候。
    林十三和薛閻王、孫越、李高,進得“南渡北歸”的一層。
    一名鴇母迎了上來:“哎呦!這不是教坊司的秦差頭嘛?這位老爺是?看著眼生啊。”
    “呦,這不是妙春堂的婦科聖手薛大夫嘛?您怎麽也來了?前兩日千紅姑娘宮寒,還是您給開的藥。”
    “為抵藥資,千紅姑娘還跟您睡了倆時辰呐!”
    薛閻王尷尬的一笑:“是你記錯了吧。”
    “嗯哼”孫越咳嗽了一聲。隨後指了指林十三,朗聲道:“這位是新任教坊司司樂,樸一生樸老爺。”
    “我是他堂弟,大號樸人猛。暫時在他手下當差役。”
    孫越又指了指李高:“他也是樸司樂的堂弟,名叫樸端凋。跟我一樣,也是教坊司差役。”
    “我們這趟來,是為了”
    鴇母笑道:“我懂!新官上任嘛。”
    隨後鴇母從袖中掏出一枚二兩的金錁子,塞入林十三袖中:“樸老爺,這是一點喝茶錢。今日倉促沒有準備,不知府上在何處?”
    “明日我差人再去府上送一份大禮。”
    “哦對了,我們船上的杏蓮姑娘今夜尚未掛出牌子。您上二層艙去消遣消遣?全算賤奴我孝敬的,不收分毫。”
    林十三卻道:“送禮送女人就不必了。我們這趟來,是有正事要辦。”
    “東南沿海這幾年佛郎機人多。花柳暗病在沿海傳開了。若傳到秦淮河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問你,你這船上的姑娘們可有染病的?若有染病的,及時告知我們教坊司。我們給她們除籍。”
    鴇母連忙道:“絕對沒有!她們是回回洗,都幹淨著呐。我每隔三日還要親自查看。”
    “薛大夫可以作證啊!前幾日他還給我船上的千紅姑娘查看過身體。”
    林十三頷首:“那就好。哦對了,你們花船上最近有出外牌的嘛?出外牌的地方是哪兒?報備官府了嘛?”
    明代的娼妓也好,商人也好,普通百姓也罷,到外地是一定要報備官府的。
    因大明有著嚴格的路引製度。沒有路引,連籍貫百裏外都出不去。
    不過秦淮河的花船姐兒經常出外牌,在出城的前一天才會派人去官府報備取路引。
    橫豎是私下給錢的,官府效率高的很。隨時去隨時開具路引。
    鴇母答:“我們船上最近沒有出外牌的。不知犯了什麽忌諱?今後教坊司不讓秦淮河的姐兒出外牌了?”
    林十三答:“那倒不是。還是因沿海府縣鬧花柳暗病的事。若出外牌出得是沿海府縣,得跟我們說一聲。回來我們派女差來檢查身子。以防帶回暗病來。”
    “你這兒既沒有出外牌的。我們就先走了。記住,秦淮河的花船今後最好不要招待佛郎機異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