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差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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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國公徐鵬舉是個很簡單的人。
隻要每天有馬騎,有魚釣,他便高高興興。
什麽事也不能耽擱他釣魚。五年前倭寇闖入南京城下。整個南京城如臨大敵之時,他這個南京守備卻在秦淮河邊釣魚。
應該這麽說,他是一個草包。同時也是個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什麽貪汙納賄、欺男霸女、兼並田產、包娼聚賭、強占民宅.南京勳貴們愛幹的事兒,他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草包換種說法便是人畜無害。
也隻有這樣一個人畜無害的人,嘉靖帝才敢把大明留都的十幾萬兵馬外加城內民政大權交予他。
陽春三月,正是釣鯽魚的好時節。
徐鵬舉和林十三在河邊撅著腚拌窩料。窩料樸實無華,是拿貢田小米、隔夜明前茶水、三十年女兒紅、珍珠米粉、酵團和到一起,攪拌均勻。
這窩料配方是林十三教徐鵬舉的。
徐鵬舉邊拌著餌料,嘴裏邊喃喃著:“別看鯽魚小,卻是一個寶。能做紅燒鯽魚、清蒸鯽魚、鯽魚豆腐湯、幹炸鯽魚、豆豉鯽魚、蔥燒鯽魚、糖醋鯽魚、鯽魚釀肉、藥膳鯽魚、鯽魚粥、鯽魚凍”
林十三笑道:“國公爺頗懂美食之道啊。”
徐鵬舉仔仔細細拌著窩料:“我說小十三,這窩料你看發起來了嘛?”
林十三道:“酵團放少了。得加酵團才能發起來。”
二人在那兒埋頭拌窩料。他們身後站著八十名國公府護兵。
家養護兵是藩王才有的待遇。嘉靖帝卻破例賜徐鵬舉養護兵五百。足見對這個草包的信任程度。
按護衛國公外出的規矩,護兵們個個著甲戴盔,手持長槍,腰配長刀,背上還背著鳥嘴銃。
秦淮河邊的釣魚人似乎已經見慣了這大場麵。他們絲毫不懼護兵,隨意來到徐鵬舉周圍下杆垂釣。
一個身穿布衣的老頭路過二人身旁,揶揄道:“哎呦。這不草包國公嘛?窩料拌的挺香啊。能釣著魚嘛?”
“去年開春在這兒釣鯽魚,我可看見你空了十二天的桶!簡直就是個空桶都督。”
徐鵬舉抬頭瞪了老頭一言:“老不死的。你可以罵我是草包國公,你可以罵我是廢物守備,你也可以罵我是蠢材指揮使。”
“我都笑嗬嗬聽著。”
“但你罵我是空桶都督,我可要翻臉罵娘了!”
“釣魚人的事,能叫空嘛?我釣不到魚,隨便撿兩隻小螃蟹扔桶裏也不算空!”
老頭笑道:“是是是。空桶是不可能空桶的。有回我還看見你撿了根光滑筆直的樹棍扔桶裏呢。”
徐鵬舉道:“老不死的,趕緊閉嘴打你的窩吧。打晚了,鯽魚全跑我這兒了。”
老頭不再跟徐鵬舉鬥嘴。找了個離他們十幾步遠的地方,打窩下杆。
林十三好奇的問:“國公爺,剛才那位是城裏的哪位勳貴?或是留守六部的哪位堂官?留守都督府的哪位都督?打扮如此樸素?”
徐鵬舉罵道:“那老不死的是個瘠薄毛的勳貴、堂官、都督。他以前在洪武大街賣油炸糕。攢夠了養老錢不幹了,天天跑秦淮河這邊釣魚。”
林十三愕然。心道:魏國公這人真是有趣。你說他沒架子吧,那日我這個錦衣衛千戶前去拜見,連大門都差點沒讓我進。
你說他架子大吧。隨便一個賣油炸糕的都能跟他磨嘴打牙。
要知道,他可是整個南京城地位最尊貴、權力最大的人呐。
徐鵬舉拿起窩料,一團又一團的扔進水裏。
魚沒釣到。先扔河裏半斤女兒紅、三斤貢田小米、三斤珍珠米粉。
徐鵬舉問林十三:“下杆?”
林十三頷首:“下杆。”
二人調好了雞毛漂,拋竿入水。
隔壁老頭卻已上了一條半斤多的大板鯽。
老頭高喊一聲:“上魚嘍!”
喊完老頭示威似的提著魚,朝著徐鵬舉晃了晃:“看你精米白麵好酒往水裏扔,砸沒見上魚呢?”
“瞧我,就往水裏打了幾兩麩糠,半斤的鯽魚就上我的鉤。”
“可見,這秦淮河裏的鯽魚比秦淮河的婊子還賤呢!不愛吃細糧,隻愛吃粗糠。”
徐鵬舉回罵道:“少說幾句吧!仔細上條小破魚就高興的血氣上湧,死在秦淮河邊。”
老頭笑道:“我若死了。以後你上了大魚誰幫你使抄網?”
二人正對罵呢。林十三的雞毛漂向下一沉。
就是現在!
林十三一揚杆,殺住魚嘴掛牢鉤。往上一提。好家夥,竟也是一條半斤重的鯽魚。
徐鵬舉道:“咱倆打的一樣的窩子。魚漂離著也就三尺。怎麽鯽魚吃你的不吃我的?”
林十三笑道:“國公爺別急啊。京城釣魚的圈子裏有句俗話:誰家過年不死個老頭。一百年不吃頓餃子?”
徐鵬舉先是頷首:“說的有道理。”
片刻後他察覺到不對:“誰家年年死老頭,誰家一百年才吃一頓餃子?你說反了吧。”
林十三自己也樂了:“是說反了。”
二人正說著話。徐鵬舉的魚漂也微微一歪。
他眼疾手快,一揚杆,提起來大失所望。中魚是中魚了,可惜是條幾錢沉的小麥穗。還沒他小指頭粗呢。
老頭又開始揶揄:“潶呦。國公老爺調的魚不小啊!回家能沌一鍋湯了。”
徐鵬舉道:“老子回家讓廚子給這魚裹上大糞炸著吃也不幹你事。”
人運如魚運。運不會一直差下去。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重金打下去的窩料發窩了。
徐鵬舉和林十三開始連杆,你一條我一條。都是半斤重的大板鯽。偶爾還能上條一斤的小鯉子。
徐鵬舉臉上綻放出孩童般的笑容:“噫!好!我又中了!”
二人釣到晌午頭。國公府的仆人前來送飯。
仆人打開食盒,將幾碟精致小菜放在一張小方桌上。
徐鵬舉吩咐仆人:“把醬肉撥一半兒,給旁邊那個老棺材瓤子送去。再給他幾張餅。”
林十三給徐鵬舉斟了酒。
徐鵬舉一飲而盡:“別說,你這窩料方子還真管用。以後咱們得常在一處釣魚。”
就在此時,孫越火急火燎跑了過來。
孫越拱手道:“屬下見過國公爺。”
徐鵬舉微微頷首。
孫越又道:“林千戶,你家裏來親戚了。”
這是一句暗語。
林十三心領神會:“啊?我二姑父這麽快就來了?國公爺,我家裏來了親戚,得失陪了。”
徐鵬舉道:“成。你有事你先走,橫豎窩子已經發起來了。沒你我也能釣滿滿一桶。”
轉頭徐鵬舉又吩咐仆人:“告訴廚房那幾個蠢貨。把做鯽魚的調料都預備好。今晚闔府上下吃鯽魚。”
林十三扛著魚竿,孫越幫他拎著魚桶,回到了大長幹街的新宅。
林十三的這座新宅是一座寬敞的四合院。雖不及京城福壽街的宅子體麵,但也比狗瘠薄胡同老宅要大上一倍。
四合院的中央有個大水缸。林十三將魚桶裏的鯽魚倒進水缸裏養著。
隨後他進了堂屋。
堂屋裏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北鎮撫司的暗殺高手,百戶薛閻王。
薛閻王帶著四個北司總旗隊潛伏到了南京城,不以真實身份示人。
老薛粗通醫術,幹脆在新街口開了一家藥鋪,掛燈籠行醫。專治婦科疑難雜症。
另一個則是南鎮撫司試百戶,沈惟敬。
沈惟敬是前些年陸炳派到杭州,協助胡宗憲抗倭的。前年王江涇之戰,胡宗憲親臨前線督戰。混戰中竟與大隊人馬失散,落了單。
是沈惟敬拚死將胡宗憲救出重圍。
他在杭州城內的掩護身份是杭州商會的布商目。
小沈跟林十三是老相識。之前同船下過江南。
林十三開門見山,問沈惟敬:“胡部堂那邊遇到麻煩事了?”
沈惟敬頷首:“浙江都司衙門裏出了內奸。內奸把戚將軍麾下浙兵的兵員詳冊、火器配置、鴛鴦陣法全部記錄了下來。交給了一個倭寇暗樁。”
“內奸敗露被捉時,那暗樁已離開了杭州。”
“據內奸供述,倭寇的情報網十分隱秘。傳送情報的線路,並不是向東直奔沿海。”
“而是送到南京。他們在此有一個情報轉遞窩子。江南各處軍情都是先匯集到南京的窩子裏。再由南京經鹽城傳遞給海上的倭寇。”
林十三皺眉:“倭寇的情報轉遞窩子在南京城裏?”
沈惟敬頷首:“我是騎著驛站加急快馬到的南京。掐算時日,身懷浙兵情報的暗樁應尚未到達南京。”
“得林千戶出手,搗毀那情報轉遞窩子。再張網待捕,將暗樁捉住。”
“若浙兵情報被倭寇得到,後果不堪設想。”
林十三問:“可有線索?”
沈惟敬道:“內奸供認,那情報轉遞窩子就在秦淮河上。其餘他也不知。”
林十三道:“秦淮河上?秦淮河上花船多。倭寇暗樁莫不是以花船為掩護,轉移情報?”
一旁的孫越一拍腦瓜:“我明白啦!”
林十三問:“你明白什麽了?”
孫越笑道:“師父。這秦淮河我沒白逛!我聽一個當紅的姐兒說過,秦淮河上的紅姑娘常被買外牌。”
“所謂買外牌,是外地豪客富商花大價錢,將她們請到江南各地。陪吃、陪喝、陪淫詩做對。”
“這樣一來,紅姑娘有合理的理由離開南京,到沿海各地去,給倭寇送情報。”
林十三讚許的說:“別說,你這秦淮河的確沒白逛。”
“可秦淮河上花船九百條,光是鴇頭便有三百多。從何查起呢?”
要說尋寵馴寵,林十三是行家裏手。
可若說尋內奸、抓暗樁,林十三卻是兩眼一抹黑。
他轉頭問道:“薛老前輩、沈老弟。你們有何看法?”
薛閻王一攤手:“我隻擅長抓人、殺人。對於南鎮撫司的那些差事,我不通啊。”
薛閻王說的是實話。管對外軍情事的是南鎮撫司。他卻一直在北鎮撫司效力。
沈惟敬道:“九百多條花船,如大海撈針。隻有一個笨辦法,那便是摸排。也就是挨條盤查。”
林十三接話:“隻能暗查,不能明查。否則便會打草驚蛇,對吧?”
沈惟敬頷首:“是這樣。”
林十三道:“具體怎麽摸排,咱們都各自好好想想。”
說完林十三走到了院中的魚缸前,看著一條條鯽魚在魚缸中遊動,陷入沉思。
經辦秘密差事就是這樣。有時候沒有條件也要想法子創造條件,把差事辦成。
林十三盯著魚缸足足兩刻功夫,突然他靈光一閃,反身回到了堂屋之中。
林十三問沈惟敬:“你掐算下時日,那倭寇暗樁多久後到南京?”
沈惟敬答:“應在三五日後。”
林十三又問孫越:“紅姑娘們出外牌,是否提前閉門謝客做準備?”
孫越答:“那是自然啦!我聽說她們接了外牌銀子,要提前五日謝客,準備出遠門的一應物什。”
林十三頷首:“此等重要軍情,暗樁一定第一時間送到情報窩子裏。情報窩子那邊也會第一時間將情報轉出。”
“如果花船上的紅姑娘出外牌,是為傳遞情報打掩護”
“今日是三月十九。咱們隻需查清,二十二到二十四不,穩妥起見延到二十六。查清二十二到二十六,有哪些花船上的姑娘要出外牌。”
“這樣九百花船便能排除絕大部分,縮小咱們查探的範圍。”
“再查清楚出外牌的花船姑娘中,又有哪些是去沿海府縣的。這樣一來範圍就更小了。”
沈惟敬伸出了大拇指:“林千戶不愧是陸都督器重的人,高見高見。”
孫越提出了疑問:“可咱們大張旗鼓的在秦淮河上打聽哪個姑娘出外牌,總要有個合理的理由吧?”
“不然照樣打草驚蛇。”
林十三思索片刻後說:“這個簡單。這些年,沿海有不少佛郎機人靠岸找女人。帶來了一種名曰‘花柳’的暗病。”
“南京禮部教坊司不但管官妓,還管秦淮河上的私娼。”
“就讓教坊司派人去每艘花船上大張旗鼓的查,最近有誰要出外牌。記錄好出城時日、目的地。”
“對外就說是為了嚴防花柳病傳入南京城。”
孫越伸出了大拇指:“還是師父您高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