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胡宗憲支招:取孝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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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家講究忠孝。
    危急關頭忠孝難兩全時,優先忠還是優先孝,一向是個很難取舍的哲學命題。
    有道德君子認為:舍孝而盡忠,才是真正的大義君子。
    也有離經叛道者認為:一個人如果連親爹的性命都能不管不顧,那他已經喪失了作為人的本性。
    連人性都沒了,還談什麽盡忠?不做亂臣賊子就算好的了。
    這個艱難的問題如今擺在了林十三的麵前。
    羅龍文喝了一口酒:“十三呐。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什麽都是假的,隻有親爹親娘是真的。”
    “你若連你爹都不能保全。那你枉為人!”
    “朝堂爭鬥,此消彼長,有來有回。這次你交出方悠山,敗給我,下次可以再想法子贏我。”
    “你爹若是沒了。,可就是真沒了。到時候你即便權勢熏天又如何?子欲養而親不在。”
    林十三想要反駁,可卻不知如何反駁。
    之前他還下定決心,要堅持大義,與喪心病狂的奸黨對抗到底。
    可如今父親被對手綁架,他一時陷入了矛盾之中。
    羅龍文道:“你善於玩鴿。我問你,極品藍點子信鴿,自南京向京師飛鴿傳書,四個鴿站,多久能到?”
    林十三脫口而出:“三日。”
    羅龍文道:“我身邊沒帶一個手下。你盡可以把我抓走。但我要告訴你,四天之後,若京師沒收到我寫的密語鴿信,你爹會人頭不保。”
    “也就是說,你若將我抓了,關押到明日日落前。密語信不發出,你爹會死。”
    “你若不抓我。明日日落前不把方悠山和那幾十個振武營的武官交給我。密語信我照樣不會發出,你爹照樣死。”
    “是為皇上盡忠,還是為你爹盡孝。你自己掂量著辦。”
    林十三沉默不言。
    與此同時,秦淮河岸邊。
    扮作小販的孫越對張伯說:“師父他怎麽發不吹響哨?咱們這麽多人,衝上去把羅龍文抓了,再來一套錦衣衛的大刑,逼他招供,差事不就了結了嘛?”
    張伯歎了聲:“唉,事情若有這麽簡單就好了。所以說啊,你隻能當十三的徒弟,做不了他師父。”
    李高道:“有我姐夫給師父撐腰,他怕什麽?嚴嵩再大還大得過儲君?”
    花船之上。
    林十三道:“二哥。咱們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義兄弟,雞血喝多了一起在桃花林裏竄過稀的。”
    “我爹就是你爹。你難道要殺你爹?”
    “噗嗤”羅龍文笑出了聲:“虧你還記得咱們是義兄弟。義兄弟還背後捅刀子?”
    林十三正色道:“不是我給義兄弟捅刀子。而是你們給抗倭大業捅刀子。”
    羅龍文道:“罷了。你忙,我也忙。你要抓我就趁現在。若沒事,咱們各回各家。你盡快考慮是要親爹還是要盡忠。”
    “期限在明日傍晚。朝堂暗戰,一向如此殘酷。”
    林十三沒有打響哨,而是目視著羅龍文吩咐四名小廝劃槳,將花船劃到岸邊。又目視著他踏上舢板下了船,消失在秦淮河的夜幕中。
    岸邊的孫越看到羅龍文急眼了:“羅龍文,我去抓了他!”
    張伯卻一把按住孫越的肩膀:“你師父還沒發話呢。不要輕舉妄動。”
    孫越急得直拍大腿:“他都要上馬了!再不抓就來不及了!”
    張伯瞪了他一眼:“再說一遍,不要輕舉妄動!”
    林十三也緩緩走下花船。
    一瞬間,他的腦中生出一個惡毒的想法:既然嚴黨可以派人抓我爹。我為何不派人去一趟徽州,抓了羅龍文他爹?
    以羅龍文他爹威脅,讓他發出飛鴿傳書救我爹的命。
    片刻後林十三打消了這個念頭。徽州離南京太遠,根本趕不及。
    林十三失魂落魄的走到了張伯他們麵前:“讓咱們的袍澤和兵馬司的人都撤了吧。回鎮監府去再做打算。”
    兩刻之後,眾人回到鎮監府。
    楊金水迎了上來,問:“怎麽樣了?人抓了嘛?”
    林十三微微搖頭。
    楊金水道:“沒出我所料。生你者父母。天下又有幾個人下得了這個狠心?”
    “有個人在客廳等你許久了。”
    林十三問:“誰?”
    楊金水答:“胡宗憲。”
    林十三驚訝:“胡部堂來杭州了?”
    他趕忙來到了客廳之中。胡宗憲端坐在椅子上喝著茶。
    許久未見,胡宗憲又蒼老了許多。不到五十歲的人,看著卻像是個花甲老人。
    胡宗憲道:“十三,久違了。”
    林十三不知為何,見到胡宗憲膝蓋一軟,“噗通”就給他跪了下去。
    林十三跪地拱手道:“胡部堂,今夜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戚部、俞部的將士。”
    胡宗憲連忙攙扶林十三:“快起來。事情我已知道了個大概。你有苦衷。”
    林十三問:“胡部堂您怎麽來南京了?”
    胡宗憲道:“趙貞吉不是要告老還鄉了嘛。我來找他的副堂商議以後應天軍糧供應浙江的事。”
    “另外則是為了.你先坐。”
    林十三坐定。楊金水道:“你們聊。小的們,隨我下去。”
    胡宗憲卻道:“讓小公公們下去。楊公公還是留下吧。”
    胡宗憲打算跟林十三密談,留下楊金水是為了將這場密談毫無保留的告知京師的嘉靖帝。
    在南京,楊金水代表著宮裏。
    楊金水心領神會,坐到一旁一言不發,靜聽著二人談話。
    胡宗憲問:“小閣老、羅龍文他們抓了你爹對吧?”
    林十三敏銳的發覺,胡宗憲隻說“小閣老、羅龍文他們”,卻沒說“閣老”二字。
    他連忙問:“抓我爹的事不是閣老授意的?”
    胡宗憲歎了聲:“唉。不光此事不是閣老授意的。甚至連振武營兵變都是他下麵的人自作主張。”
    “閣老都八十一歲了,這兩年愈發蒼老。他難啊,既要顧好朝廷方方麵麵的事,又要應付政敵,還要絞盡腦汁伺候好皇上。他哪裏還有精力管束下麵的人?”
    “許多事都是小閣老和下麵人擅自做主。”
    “以閣老的智慧,怎麽會做出煽動兵變、綁架欽差之父這類喪心病狂的蠢事?”
    林十三道:“自古父子一體。不管是誰授意抓的我爹。我爹如今都落入了虎口。”
    “我不是聖人,隻是個普通的皇帝家奴而已。我無法取忠而舍孝。”
    胡宗憲語出驚人:“你沒有錯。真正的聖人,在忠孝之間取舍,是一定會先孝後忠的。”
    “前幾日我罷了桐廬知縣的官。”
    “浙江布政司報上來今年準備推薦吏部取卓異考語的知縣名單以及卓異事跡。”
    “桐廬知縣的卓異事跡竟然是:忙於公務,父親在後衙內生重病,他卻因勤於公務六天未見父親一麵,更別提床前盡孝。”
    “扯淡!裝給誰看呢?連自己的父親都不愛護的人,你怎能指望他愛護百姓?”
    “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輩罷了!這等裝樣子的貨色,做個小吏都不夠格。何況一縣之尊?”
    林十三愕然。胡宗憲的這番話,是違背儒家正統道德的。
    儒家之中天地君親師,君在親前。
    林十三道:“胡部堂。我現在真是進退兩難。既不想看到父親因我而死。又不想看到嚴黨、徐黨的陰謀得逞,攪黃了您的抗倭大業。”
    胡宗憲糾正他道:“其一,我也是嚴黨。嚴黨中並非人人不想抗倭,不想看到東南太平。”
    “其二,不是我的抗倭大業。而是大明的抗倭大業,東南百姓的抗倭大業。”
    “我此番來,是要告訴你幾句要緊的話。”
    轉頭胡宗憲望向楊金水:“我的這幾句話,勞煩楊公公告知宮裏。”
    楊金水頷首。
    胡宗憲道:“十三,你聽了。嚴黨若不倒,他們頂多給東南抗倭使使絆子。我尚能想法子應對。”
    “嚴黨若倒,我這個浙直總督鐵定做不成。徐次輔那邊的人會立即取代我。到那時,抗倭之事將前功盡棄!”
    林十三道:“您是說,這次振武營兵變,我得給嚴黨打掩護?”
    “可我若順從了嚴黨,戚部、俞部會被裁撤啊。到時候您拿什麽抗倭?”
    胡宗憲反問:“嚴黨主張——振武營之所以會發生兵變,全因他們是備倭營兵,兵源非軍戶,而是招募自民間,軍紀渙散是吧?”
    林十三頷首:“是。”
    胡宗憲又道:“你替嚴黨瞞住他們煽動兵變的事。並不妨礙你作為欽差,為振武營兵變找一個其它理由。”
    “這個理由,與兵源非軍戶、招募自民間無關。”
    “說句大白話吧。我給兵變找了兩個背黑鍋的。”
    林十三問:“誰?”
    胡宗憲答:“一是死去的黃懋官。二是平叛的功臣,誠意伯劉世延。”
    林十三愕然:“您讓他們背黑鍋?黃懋官是無辜的。兵變又是全靠誠意伯平定。這不成了顛倒黑白了嘛?”
    胡宗憲拍了拍手:“進來吧。”
    少年英雄劉世延大步走了進來。
    劉世延朝著林十三笑了笑:“我這個背黑鍋的來了。”
    胡宗憲道:“十三。我給你想好了振武營兵變的兩個‘原因’。”
    “其一,黃懋官作為管軍餉的戶部左堂蠢笨庸碌、嚴苛寡恩。先將營兵軍餉降一錢,又延發軍餉、寶鈔折餉。導致營兵及家眷生計無著。”
    “營兵因黃懋官之無情盤剝遂生反意。”
    “其二,營兵欲反未反之時,守備徐鵬舉及六部堂官商議了妥善對策。可將兵變扼殺於搖籃。”
    “然誠意伯劉世延年少魯莽,好大喜功。不等守備及六部堂官施行對策,擅自與營兵交涉,先出言威脅,又許以白銀十萬卻未兌現。”
    “他的威脅導致營兵對抗朝廷之意更盛。許諾白銀而未兌現則徹底激怒了營兵。”
    “於是乎,營兵反叛。”
    林十三聽了胡宗憲的話,呆立在原地。
    胡宗憲繼續說道:“你作為欽差,詳細調查後稟奏朝廷。振武營兵變與其兵源無關。隻與黃懋官、劉世延的嚴苛寡恩、魯莽行事有關。”
    “這樣一來,你既能替嚴黨遮掩此事,又能保住戚部、俞部。”
    林十三道:“那我豈不成了顛倒黑白的王八蛋欽差?”
    胡宗憲卻道:“混跡朝堂,有時顛倒黑白也是一門學問。”
    “黃懋官已經死了。朝廷要追究一個死人便追究吧。他的家人,我會上奏疏保全。”
    “劉世延是世襲伯爵,劉基先生之後。朝廷治罪向來有議貴的傳統。最多罰他幾年俸祿。”
    劉世延插話:“朝廷有旨意,世勳不得前往抗倭前線。我為抗倭出不上什麽力。”
    “這回背黑鍋是給抗倭大業背的。我心甘情願!林千戶你盡管按胡部堂所說上奏就是。”
    胡宗憲又道:“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時。拋開抗倭大業不談。嚴黨是皇上製衡朝中清流的一把刀。”
    “那些清流是真清還是假清,你應該心知肚明。”
    “嚴黨中的大部分官員這些年來胡作非為,喪心病狂的斂財。皇上是一定會倒嚴的,但不是現在。”
    “凡事都講究一個時機。”
    “你若把方悠山和供詞公之於眾,豈不將皇上置於兩難境地?”
    “難道你想看到江南大族和他們在朝堂上的靠山無人製衡,無法無天?”
    “辦法、道理我都給你說清楚了。如何決斷就看你自己了。”
    林十三沉思良久,開口道:“我按胡部堂說的做。為了抗倭大業,為了朝局平衡,更為了我爹!”
    胡宗憲起身,走到劉世延麵前,給他作了一揖:“誠意伯,讓您受委屈了。”
    劉世延正色道:“南京人都以為我是個驕橫狂妄的世家子弟。卻不知我有一顆拳拳報國之心。”
    “為了給抗倭出一份力,我受這點委屈算得了什麽?”
    “多少抗倭勇士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他們都未計較什麽。”
    “告訴俞帥、戚將軍,我在南京城靜待他們平定倭患,建萬世之功的好消息!”
    劉世延已經表態願意背這口大黑鍋,事情就好辦多了。
    林十三眼下要做的,是將方悠山和幾十名營兵武官,以及那份供詞交給羅龍文。
    同時,他還要編一個合理的理由。解釋自己這幾日為何要在明麵上與嚴黨為敵。舌燦蓮花是林十三所長,這並不難。
    至於嚴世蕃、羅龍文信不信,那就是未知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