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綁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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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貞吉見被識破,尷尬一笑。
    林十三主動問:“恐怕是徐閣老想要方悠山吧?”
    趙貞吉道:“不管是誰想要這廝。隻要你把他交給我,自然有人把你捧為裕王府的護軍指揮使。”
    “做儲君的護帥,不比你在南京錦衣衛做個閑散官兒強多了?”
    林十三心中暗道:嗬,徐階真打得一手好算盤。算盤珠子都快崩人臉上了。
    若把方悠山交給他,他會先息事寧人。默許嚴黨裁撤戚部、俞部。
    這樣一來,胡宗憲在東南數年的苦心經營將毀於一旦,倭患會依舊猖獗,江南大族將繼續在走私貿上賺的盆滿缽滿。
    待到時機成熟,徐階再借著方悠山之口公布振武營兵變的真相,徹底擊垮嚴家,取而代之成為大明的宰閣。
    趙貞吉見林十三默不作聲:“不想要高位,想要錢也可以。你說個數字。”
    林十三道:“高位我不要,錢我也不要。”
    趙貞吉皺眉:“哦?那你想要什麽?”
    林十三答:“良心。”
    趙貞吉一愣:“你要殺掉方悠山,替嚴家隱瞞罪行?”
    其實這也是一種能夠讓徐黨接受的結果。
    方悠山一死,兵變的真正原因無從查實。雖無法扳倒嚴黨,至少東南的走私生意能夠保全。
    林十三沒有回答。
    趙貞吉道:“不管你交不交人。我都希望你明白,我隻是一個傳話的而已。並不是我想要方悠山。”
    “六天前我家裏傳來噩耗。我父親病故了。我正在跟我的副堂辦理交接。交接完成我便要回鄉守製。”
    “朝廷裏的是是非非,我實在沒心情管。隻想盡早回鄉當個孝子。僅此而已。”
    三不沾不愧是三不沾。把找林十三要人的事情都推到了徐階頭上。
    林十三聞言拱手道:“啊,趙部堂請節哀順變啊!”
    趙貞吉站起身:“好了。你不願交人,我如實回稟徐閣老就是,再會。”
    其實趙貞吉也沒想到,林十三一個小小千戶,竟下定決心與整個嚴黨為敵。
    趙貞吉走後,楊金水來到林十三麵前:“三不沾走了?”
    林十三頷首:“走了。他父親病故,說是要回四川守製去。咱們這位趙部堂呦.”
    趙貞吉是個複雜的人。
    出身於四川的趙貞吉自小便是十裏八鄉遠近聞名的神童。十五歲時他讀了王守仁的《傳習錄》,成為心學門徒。
    十九歲他在般若寺帶發修行,自號洞巾道人。準備一生鑽研佛學、心學、易學。
    二十一歲,在父親的以死相逼下,他才離開般若寺,心不甘情不願的前往成都參加鄉試。
    這場心不在焉的考試,他最終名列第四,成為舉人。
    中舉第二年,趙貞吉的母親故去。精神導師王陽明也故去。
    趙貞吉感覺人生虛幻,再次在寺廟中帶發修行,過了整整六年與佛燈、古卷為伴的日子。
    二十八歲時,父親再次以死相逼,逼迫他前往京城參加會試。趙貞吉再次心不甘情不願的踏入考場,杏榜提名。
    殿試那日,嘉靖帝出的題是讓貢士們分析賈讓的治河理論,得出當下治河的辦法。
    這在策論中屬於偏題。
    三百貢士隻有三十幾人讀過賈讓的《治河三策》,答卷切題。其餘人都是四處海扯,拚湊華麗字句。
    這三十幾個博覽群書的人當中,自然包括趙貞吉。
    一眾殿試的輔臣本來擬定趙貞吉為一甲第二名榜眼。嘉靖帝卻評價趙貞吉的答卷“語直”。將他置於二甲第二。
    一甲隻有三人。二甲第二等於金榜第五。這已經是一個祖墳冒煙的名次了。
    剛金榜題名做了官兒,他就上了《請罷三殿工程疏》,把重臣嚴嵩罵了個狗血淋頭。
    三年後,趙貞吉又上奏疏痛斥嘉靖帝沉迷修道問仙,做了海瑞的前輩。上完奏疏他便請求還鄉治學。
    嘉靖帝順水推舟:朕不殺你,你滾吧。
    直到三十四歲時,他才被重新啟用。得到了一件苦差事,出使西北。
    之後他的官運不怎麽樣,入仕十五年僅僅升為正六品的國子監司業。究其原因還是因為“直”。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變。韃靼兵臨京師城下。
    兵部尚書丁汝夔說要放棄外城。身為六品文官的趙貞吉卻跟朝廷夏官硬杠:外城破則京師破,大明亡。
    那時的他四十二歲。
    在那個兵臨城下的夜裏,六品文官趙貞吉換上了一身甲胄,登上了西直門的城牆。“三日甲胄不卸”。
    為防備韃靼進攻,他甚至成了軍事發明家。命人將火藥裝進陶罐裏,埋在城下。
    說句題外話,後世說戚繼光鎮守薊州時發明的“自犯鋼輪火”是地雷的老祖宗。
    殊不知“自犯鋼輪火”便是戚繼光從趙貞吉發明的火藥陶罐改進而來。
    庚戌之變時,趙貞吉稱得上是一個忠勇之士,文官楷模。
    因在西直門上的英勇表現,趙貞吉得到了嘉靖帝賞識。官越做越大。
    同時,官場也像是一個磨盤,將他的棱角磨平,將他的“直”碾的粉碎。
    接下來的十幾年宦海沉浮,趙貞吉一路升遷,但也慢慢變成了“三不沾”。
    趙貞吉沒從林十三手中要到人,準備回鄉了。
    說句後話,若幹年後,一個人將再次點燃趙貞吉內心深處埋藏著的剛直,使之成為大明新政的闖將。
    那個人名叫張居正
    鎮監府大廳內,林十三將方悠山的供詞呈給了楊金水看。
    此等機密,按理說不能輕易示於人。
    林十三心中的盤算是:楊金水是舅舅的心腹,宦監組織“黑山會”在東南身份最高者。
    我將兵變原因公之於眾,會得罪嚴黨、徐黨雙方。但至少我得讓閹黨做我的靠山。這樣我才有一線生機。
    楊金水看罷供詞,震驚的有些結巴:“嚴、嚴閣老父子為了保住權力,竟.竟煽動兵變?”
    “想整戚部、俞部就整,拐這麽大的彎兒?這可是十惡不赦的謀反之罪。”
    林十三道:“去年皇爺把一堆嚴黨邊鎮官給查辦了,又撤了嚴黨的趙文華,導致其驚恐揉腹崩裂而死。嚴黨這是要狗急跳牆。”
    楊金水卻喝了口茶,壓了壓驚:“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嚴嵩對這件事不知情。是小閣老和羅龍文自作主張。”
    楊金水到底比林十三在宮廷裏多混了二十多年。還真讓他猜對了。
    京師,嚴嵩府邸書房。
    嚴世蕃跪倒在嚴嵩麵前。
    嚴嵩的拐杖像雨點一般砸在嚴世蕃的身上:“蠢貨!蠢貨!”
    嚴世蕃連聲道:“父親息怒。打我的事還是交由嚴年代勞吧。您老上了年紀,經不起.”
    “啪”!嚴嵩將拐杖狠狠摔在了地上:“我真想把你另一條腿也打瘸了!”
    “你和羅龍文、歐陽必進、萬寀、方祥那些人竟然聯起手來蒙騙我!你們也不想想,我在南京城也是有好友、故交的!”
    “你們蒙得了我半個月,蒙得了我一世嘛?”
    “現在好,聯名的奏疏已經上了。我這個內閣首輔的名字在第一位!我就知道,你這自作聰明的逆子不會讓我善終。”
    嚴世蕃道:“爹,事情已經做了。木已成舟。本來皇爺派林十三徹查兵變之事,我以為他是自家人,能幫我們遮掩。”
    “萬萬沒想到羅龍文來信,說林十三那廝反水!抓了方悠山。”
    嚴嵩怒道:“我早就提醒過你,交人留三分。你不聽。這下如何收場?幸虧我有先見之明,讓你在老家給我找了個遠房子侄當墳少爺。”
    嚴世蕃連忙道:“爹,依我看林十三那廝隻根牆頭草,隻要有大風吹他一吹,他就會再次倒向咱們。”
    嚴嵩問:“什麽風?”
    嚴世蕃壓低聲音:“京城今日出了一樁綁票案。被綁的是南城狗瘠薄胡同福源號冰窖的掌櫃,林有牛——林十三他爹。”
    “他爹的性命掐在咱們手上,不怕他不就範。”
    嚴嵩冷冷的說:“你們又綁了辦案欽差的父親?你們就胡作非為吧。遲早我這條老命要死在你們手裏。”
    東廠提督太監值房。
    呂芳一言不發的坐著。黃錦暴跳如雷,正在臭罵陸繹、朱希孝等錦衣衛堂官,以及東廠的掌刑、理刑、番頭們。
    黃錦怒道:“林十三正在南京辦要案。你們怎麽就沒想到有人會對他父親下手?好歹派幾個人去保護林父啊!”
    “一群蠢貨!整日吹自己在韃靼做暗樁時如何如何,在西北參與平叛時如何如何,在京城辦欽案時如何如何。”
    “都是狗腦子!林老爺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他娘讓你們一起跟著陪葬!”
    陸繹、朱希孝等人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
    黃錦又罵道:“若陸都督沒得重病,在錦衣衛掌事,絕對出不了這等岔子!”
    呂芳在一旁道:“罷了,別罵了。都聽了。東廠、錦衣衛全部人馬,放下手頭一切欽案,立即尋找、解救林有牛。”
    “林十三在南京經手的案子,通著天呐!若他因父親被綁,被人要挾.你們應該知道後果。”
    兩日後,京城的飛鴿傳書經四站信鴿的翱翔,送到了南京鎮監府。
    這兩日林十三按方悠山所供,又抓了三十幾個振武營領頭兵變的下級武官。拿到了近乎完整的供詞。
    林十三走出問案房,伸了個懶腰。
    楊金水快步走向他。
    林十三道:“楊公公,案子審得差不多了。供詞可以急遞入京了。另外方悠山和那些領頭的丘八,也得想個妥善的法子,秘密押解進京。他們既是案犯也是人證。”
    楊金水欲言又止。
    林十三問:“楊公公,出什麽事了?”
    楊金水壓低聲音:“你爹被人綁架了。”
    說完他將京師來的飛鴿傳書遞給了林十三看。
    林十三看罷愕然:“他們拿我爹威脅我?”
    楊金水歎了聲:“唉,自古忠孝難兩全啊。你自己取舍吧。”
    林十三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心中暗罵:大意了!全怪我!我隻忙著在南京辦案,卻忘記給京師的呂公公、少掌櫃、朱衛堂去封信,讓他們保護我爹!
    若我能提前打個招呼,我爹又何至於被人綁架?
    就在此時,一名鎮監府的小宦送上一份請柬——羅龍文在徽商會館宴請林十三。
    楊金水在旁邊瞥了一眼請柬:“你不能去徽商會館。那是羅龍文的地頭。這是鴻門宴!”
    “這群人連兵變都敢煽動,戕害欽差更是不在話下。”
    “此事你聽我的。赴宴可以,但地點要定在別的地方。就定在鎮監府!我作陪。”
    “哼。供詞已經完整。我正要拿下羅龍文這個兵變罪魁之一呢!”
    林十三卻道:“楊公公,咱們怕徽商會館那邊是鴻門宴。羅龍文也會怕鎮監府這邊是鴻門宴。”
    “我跟羅龍文是遲早要當麵鑼對麵鼓打一場擂台的。這場酒宴便是擂台。”
    “不如把擂台的地方,放在秦淮河的花船上。”
    楊金水想了想,道:“就按你所說。我去準備。一來命人暗中保護你,二來命人當場抓捕羅龍文。”
    當日夜間,秦淮河的幾百條花船似乎憑空消失了。碼頭上孤零零的隻剩下一艘花船。且花船上沒有姐兒、老鴇、茶壺、廚娘。隻有四個十來歲的小廝劃槳。
    花船緩緩駛出碼頭,來到秦淮河中央。
    二層茶廳內,林十三和羅龍文對坐著。
    羅龍文道:“鎮監府今日下晌命全部花船歇業一日。秦淮河上沒了姐兒和嫖客。但岸邊賣東西的小販卻依舊不少。”
    “那些小販都是兵馬司的人假扮的吧?”
    “跟我玩誘捕這一套,老弟你還嫩了些。”
    林十三跟羅龍文始終有幾分真兄弟情。更別提當年羅龍文救過林十三的命。
    林十三苦勸他道:“二哥,收手吧!束手伏法,揭發閣老、小閣老父子。我會求呂公公、陸都督在皇爺麵前保你的命。”
    羅龍文冷笑一聲:“嗬,你真以為你這樣一個小人物能夠掀翻嚴黨這艘大船?”
    “我問你,嚴黨倒了,皇上用誰製衡朝廷裏那群‘道德君子’?”
    林十三卻道:“皇爺如何處置嚴黨是皇爺的事。我將此事如實上稟是我的事。”
    羅龍文陰險一笑:“你應該得知你爹被人綁票了吧?”
    “怎麽,你為了當忠臣不要自己親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