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才中魁首---文中牡丹
字數:3834 加入書籤
唐人劉長卿作了首七律,名叫《長沙過賈誼宅》,既表達對賈誼遭遇的同情,也表達對自身遭遇的憐惜: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賈誼是洛陽人。洛陽牡丹天下一絕,洛陽才子也是天下一絕,賈誼是傑出代表。在漢文帝年間,賈誼是才中魁首,文中牡丹。兩千多年後的今天,賈誼還是才中大才,文中豪文。後人如此推許賈誼,除了他才高外,他的遭遇也是一大原因。賈誼的遭遇,是大才子遭遇的縮影。年方十八的賈誼就以背誦《詩》《書》,撰寫文章而聞名洛陽,《過秦論》無人不知。河南郡守吳公聽說賈誼才高,招賈誼於門下,對賈誼寵愛有加。賈誼在吳公處過了幾年大展才華的好日子,然而,天才的日子注定越過越難,除非天才退化為庸才。光大漢室,造福於民,這是劉恒發下的宏願。剛登基,劉恒聽說河南政治清明,百姓富足,於是提拔吳公為廷尉。吳公惜才愛才,舉薦賈誼,劉恒便封賈誼為博士。於是,賈誼二十出頭便進入了朝廷。此後,每當議論朝中事務,別人總是默不作聲,賈誼卻滔滔不絕。賈誼的每一句話都針鋒刺骨,常常道出朝臣們想說卻又說不出的意見,其中包括木訥的周勃,有勇無謀的灌嬰。賈誼才高如此,劉恒極為賞識,一年多後,破格提為太中大夫。被破格提拔後,賈誼很高興,默默立誌要展現自己的才華。起初,賈誼隻是在朝廷上議論政治,現在,他想要做實事,改革內政。賈誼認為,大漢建都已經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政通人和,局勢穩定,是時候創造自己的風格了。賈誼通曉《詩》《書》,對朝臣服飾、禮樂等儒家的那一套都懂。賈誼根據“五德之運”,推算擬定:漢朝應該崇尚黃色,數字用五,官員的稱謂都得依此更改。改動一人事小,簡單易行,要改動整個國家,就不單單是繁瑣無比,耗資也頗大。劉恒是個節儉的人,他連皇宮諸人的衣服都舍不得更換,自然不願意費心更改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所以,劉恒沒通過賈誼的提議。劉恒節儉,的確是好事,但他對百姓的好隻是小恩小惠,他並沒有將這種好延長、擴大,在這件事上,他顯然沒有長遠地看待。這個建議不行,賈誼又提了一個——更改國家法令,讓列侯們回封國養老。老臣回封地,能削減長安開支,又能驅逐不喜歡的功臣,劉恒何樂而不為於是,劉恒讓周勃帶頭回封國。回封地養老就等於退休,漢朝沒有這個規矩。賈誼被破格提拔,老臣們本已憤憤不平,現在賈誼又想驅逐他們,怎能咽下這口氣。周勃、灌嬰、馮敬等老臣預謀伺機報複。賈誼改革內政,精明能幹,劉恒想提拔賈誼位列公卿,此時賈誼二十六歲。公卿是三公九卿的簡稱,三公指丞相、太尉、禦史大夫,九卿指太常、光祿勳、衛尉、太仆、廷尉、太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公卿食祿二千石,是漢朝高官。老臣們聽此追封,個個心生怨恨。於是周勃、灌嬰等老臣聯名上書:“這個洛陽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專欲擅權,隻會壞事。”呂雉擅權的淒厲回聲還飄蕩在大漢朝堂,一提擅權,劉氏子弟無人不驚,何況是文弱的劉恒。劉恒知道擅權之禍,也害怕。自此,劉恒日漸疏遠賈誼,最後左遷賈誼為長沙王太傅。一路由長安到長沙,要經過湘水。湘水,就是憂國憂民的大詩人屈原投水而死的地方。賈誼一路傷懷,無處發泄,到屈原投水而死之濱,如逢故舊,頓生相愛相惜相慰之意。賈誼自比屈原,仿佛如傷心人再臨傷心地,傷心更增。賈誼既傷身世,又傷才華,於是作了篇名垂文壇的《吊屈原賦》。《吊屈原賦》作完,屈原賈誼已經渾不可分,誰是屈原,誰是賈誼好像賈誼生活在戰國,又好像屈原生活在漢朝,就像不知道莊周是蝶,抑或蝶是莊周。後世唐人劉長卿拜訪賈誼故居,同樣感時傷懷,自比賈誼,寫了首《長沙過賈誼宅》。賈誼一篇傷懷文章,滿紙哀愁,令人不忍卒讀,隻說一句話:讒臣當道,好人被貶;舉世沒有知己,我鬱悶難受。賈誼在長沙鬱鬱哀傷了三年,長沙濕氣重,賈誼憂傷難以排遣,外擾兼內愁,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三年後的一天,有隻像貓頭鷹的鳥飛入,立在他的坐席旁邊。古人認為貓頭鷹不祥,賈誼一腔傷懷,更認為它不祥。賈誼見此鳥,覺得不久於人世,鬱鬱之愁如長沙的濕氣,一日比一日濃。賈誼哀傷陡增,大書悲傷之懷,寫了篇《服鳥賦》。《服鳥賦》感情真摯,言辭灑脫,表達身遭挫折,看透世事,與物遨遊的心態。賈誼在辭賦中與物遨遊,在現實人生中卻看不透世事,執著於用盡平生所學,建功立業,這為他的死埋下了隱憂。賈誼渴望建功立業,不為名,不為利,隻為施展才學。賈誼是位才癡,癡情得讓人為他感到痛楚。怪鳥飛來,賈誼給自己占了一卜。卜辭是:野鳥入室,主人將去。主人是將去,但不是去死,是去見劉恒。劉恒沒有開疆擴土的雄心壯誌,隻求守好祖上基業,讓天下百姓溫飽。賈誼在劉恒的政治生涯中,是位可有可無的人,所以,見周勃等老臣反對甚烈,就選擇犧牲文人賈誼,以穩朝綱。自古官場風雲“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賈誼由中央貶到地方,大才難用,壯誌難酬,心如死灰,鬱鬱寡歡。怪鳥入室一年多後,賈誼深感擔憂。一年多的哀傷,賈誼已是形容枯槁,滿臉哀傷。突然有一天,劉恒招他去長安。這一道詔命,就像一星火焰,竟然重燃了賈誼那已化為灰燼的心。賈誼急忙奔回長安,渴望被重用。此時的賈誼身負憂傷,隻剩一腔熱血。劉恒卻心懷神仙之誌,隻求成仙入道。劉恒在宣室接見賈誼。劉恒問賈誼鬼神之事,賈誼對答如流。不知不覺夜已深,劉恒聽得心神俱醉,不禁移坐席去接近賈誼。劉恒感歎,我有很久沒見賈誼,自以為比他厲害,如今才知道不如。賈誼心中暗問,我才高八鬥,無所不通,不知是否被用。唉,劉恒沒問賈誼治國興邦之道,卻問鬼神之事,這就注定了賈誼不被重用。後世唐人李商隱《賈生》論述了此事:宣室求賢訪逐客,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劉恒以前沒有魄力起用賈誼,現在他則不想。賈誼不是劉恒的重臣,更不是大漢的社稷之臣。賈誼生活在一個君主文弱的時代,主人的池塘容不了賈誼這條蛟龍。後劉恒任賈誼為梁懷王劉揖的太傅。梁懷王是劉恒的少子,劉恒很愛他,希望他能向賈誼多多學習。賈誼從長安悲傷到長沙,在長沙悲傷數年。劉恒一紙詔書,他高高興興地來到長安,然而劉恒給他的仍然是悲傷。他在長沙是太傅,到梁國仍然是太傅,劉恒隻喜歡賈誼做傳道、授業、解惑的太傅。在長沙的這四年,他的上書又得罪劉恒的寵臣鄧通。按理說,劉恒此次招賈誼回長安,不會如此冷落賈誼。賈誼受此冷落,原因就在鄧通。賈誼生活在夾縫中,最本質的是高才與俗世的夾縫,表現為周勃和鄧通等人所造成的夾縫。鄧通是蜀郡南安人(今四川樂山縣),是個劃船的黃頭郎。黃頭郎,就是頭戴黃帽的人。他受到劉恒的寵幸,全因劉恒的一場神仙夢。劉恒曾夢見自己升天,但是升不上去,有人相推,助他升天,劉恒回頭,隻見是個將上衣束成帶狀係在屁股的黃頭郎。劉恒癡迷於神仙之道,醒後,在未央宮西南的蒼池中找尋這人,果然見一人的穿著如他夢中所見。一問方知此人叫鄧通。癡迷於神仙之道的人聯想都很豐富,“鄧”就是登,鄧通就是登通,意味劉恒將通過鄧通而成仙。從此兩人形影不離。有一次,劉恒讓看相的給鄧通看相,看相人說鄧通會貧死。劉恒一聽,笑了,說:“我身為一國之君,鄧通怎麽會貧死”劉恒怕鄧通真的貧死,送鄧通一座四川的銅礦,讓鄧通自己造錢。當時朝廷允許私自造錢,劉恒這麽做,相當於給鄧通一個印鈔廠。鄧通不負劉恒所望,他造的“鄧錢”和吳王劉濞的“吳錢”馳譽天下。賈誼知道私自鑄錢會引起違法亂紀行為,農民將不務本而重商,後患無窮。於是賈誼上書禁止民間鑄錢,結果不但劉恒沒采納,還招惹了鄧通。賈誼命途多舛,這次又栽在鄧通造就的夾縫裏。賈誼悲傷,他悲傷地生活在一個不安且懦弱的年代。匈奴幾度入邊,肆意搶奪;諸侯王坐大,叛亂連連,劉長和劉興居就是例子。賈誼才氣鼓蕩,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他多次上書陳事,其中《治安策》尤為後人推許。賈誼辭賦寫得好,政論開漢室之先,後世的好幾位政論家都益於賈誼。《治安策》又稱《陳政事疏》,賈誼強調“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主張削弱諸侯王權力,力抗匈奴,重農抑商,倡導禮儀教化,諭教太子。賈誼覺得漢室的天下還不安穩,安穩隻是表象,如果不控製住諸侯國,將來必出大事。從韓信、彭越、盧綰等人造反的事例中,賈誼總結出:實力越強,越想造反。賈誼建議劉恒對諸侯國實行分封製,將大諸侯分成小諸侯,直到依靠朝廷保護為止。雖然賈誼給劉恒提了很多意見,但劉恒對賈誼並非言聽計從。有的劉恒采納,有的則沒有。賈誼和劉恒的關係,就像賣者和買者的關係。賈誼提出鼓勵自殺,鼓勵諸侯王或逐臣自殺。劉恒不僅通過,還親身實踐。薄昭殺了一位漢使,被抓問罪。薄昭是劉恒的舅父,劉恒未登基前一直幫助劉恒。劉恒覺得此事棘手,既不想弄個忘恩的罪名,也不想輕易赦免薄昭。正當劉恒困難之際,賈誼的鼓勵自殺恰好指了條明路。獄中慣例,問斬前要飽吃一頓。劉恒派一位公卿去獄中看望薄昭,陪薄昭吃好的,喝好的。讓薄昭吃好喝好,目的就很明顯。然而,薄昭沒自殺。劉恒帶領朝臣穿著孝服去薄昭家大聲哭喪,薄昭沒招了,隻好自殺。賈誼做了太傅,不受重用,他就隻能賣才。賣才,不是用才,更不是施展才華,賣才要看有沒有買主。偏偏賈誼生活時代的大財主就隻有一個:文弱的皇帝劉恒。文帝十一年(公元前69年),夏,梁懷王劉揖墜馬摔死。劉揖死了,賈誼覺得是老師管理失職,“常哭泣”。一年多後,賈誼去世,年僅三十三歲。賈誼死了,那是生在夾縫中人的死法:愁苦而死,鬱鬱而終。/04/0450/3736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