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一人不入廟,兩人不看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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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去了多久,窗外天色漸明。
黑暗裏寂靜成雕塑的周三吉活動了一下身體,順手為床上躺著的周昌掖了掖被角:“快到五更天了,一會兒得起五更出門念‘清淨經’。
你現在還是動彈不了嗎?”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看向別處,不往周昌臉上投去一眼目光。
“動不了。”周昌如是回應。
那件被周昌從陰生老母墳前小棺材裏帶回來的衣裳,在經曆過李夏梅一事之後,就隻剩寥寥數根絲線了。他此後跟著周三吉回到青衣鎮的居處,也做過多番嚐試,但都無法令這件‘念衣’恢複絲毫。
沒有‘念衣’覆蓋全身,他對周常屍身的掌控力度也就聊勝於無。
陌生疏離的空氣充斥在兩人周圍,周三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已經讓人給我師兄捎了信,等他過來,我們一起商量商量,說不定能有別的辦法,叫你能走能動,不這樣癱著。
你莫著急。
這會兒我先把你攙起來,扶到院門口坐著。到五更天的時候,青衣鎮所有人必須在自家門口守著,背誦‘清淨經’。
念經也是為了將人心裏那些妄想刮除了,免得滋生‘想魔’。”
周昌點點頭,順著周三吉的話問道:“我沒有學過‘清淨經’,到時候怎麽跟著念?”
“沒事。這經其實就是一套順口溜,我說一遍,你也就記住了。”周三吉笑了笑,抬眼朝周昌看去,他一對上周昌的目光,眼裏熱切的光忽就暗弱了許多,聲音跟著變得低沉,“你聽好了,這一套順口溜是——‘一人不入廟,兩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樹,獨自莫憑欄。
夜黑不出門,進屋不打傘,對鏡三息須搖鈴,入戶首先敲大門’……”
周三吉所說的‘清淨經’,果然是一套順口溜。
諸多民間忌諱都被編入了這套順口溜裏,為的就是教誨人依著這些禁忌來,就能常得清淨,不會惹來是非,不使想魔滋生。
“這些子規矩,其實能完全遵守的沒有幾個人。你隻管記下來,一會兒守在門口背一遍就行了。
反正鎮子裏的人每天都是這樣背,但真全按照經上講的做的沒幾個。”周三吉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周昌在心裏記下了這套順口溜,又同老人問道:“除了青衣鎮之外,其他每個地方每天也都會起五更,一起念這‘清淨經’嗎?
有沒有人五更天不起來念經的?”
聽周昌提及這一點,周三吉神色有些嚴肅:“凡是呆在青衣鎮上的人,五更天都得起來念經,明明在家卻不出門念經的人,左鄰右舍發現了,立刻就會盯住你。
他們還會在暗地裏和其他人說你呆在家裏,不出門念經——到時候,整個鎮子的人都盯著你,一連盯你好些天,到時候你就知道這是啥子滋味了……
也是因為大家都被‘想魔’搞怕了,一旦發現別人身上有任何一點不一樣,都像是驚弓之鳥一樣。
我知道除了青衣鎮以外,附近的幾個鎮、村子,也都有起五更念清淨經的規矩,至於其他更遠的地方,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就算不念清淨經,也肯定有類似的儀式。”
“這種儀式真能防範得了想魔的滋生?”周昌皺了皺眉。
人們早上聚在一起背誦經文,但對經文裏要求的內容卻又不能完全遵守,這套儀軌便隻剩下了表麵意義,不具備任何實際效果。
僅依靠一套念經儀軌,怎麽可能防範得了想魔的滋生?
反而是……一旦儀軌出現了紕漏、差錯,人們猜疑不定的想法匯集起來,說不定更容易加速‘想魔’的誕生!
“不曉得嘞……”周三吉聞言咧著嘴,滿麵不在意的表情,“大家以前都試過不知道多少種辦法了,也沒見‘想魔’變少一點,反而變得越來越多……
想魔一生出來,基本上不可能被人殺死。
它們還得憑著殺人來維持自己的理智。
這麽一來,想魔越來越多,活人越來越少……現在活人都是幾個鎮幾個村聚到一塊,大城市都沒幾座了,更有些人幹脆躲在一些少見人煙的荒山野嶺裏,就這都免不了被想魔襲殺……
更何況,這世道,吃人的又不隻是想魔——你當我請鍾馗大爺過來,不用付出代價嗦?
說不定哪天,你就看到我付出了啥子代價了。
所以現在嘛,大家都是得過且過,能活一天算一天,能守的規矩就守一下,守不住的也就算球了……”
周昌聞言默然。
他能聯想到當前所處的這個世界,究竟多麽凶險恐怖,畢竟‘念想’無從束縛,當念想又成了想魔滋生根源的時候,想魔肆虐人間已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尤其是這世間不隻是活人有念想,死者、野獸、草木土石俱會滋生念想。
但他想不到,當下世間,活人已經成了稀有動物。
人間竟由想魔支配。
周三吉將周昌扶起來靠著床沿,仔仔細細地給他穿衣裳。
他在被子裏捂了一夜,依舊像塊冰坨坨一樣,木著一張臉,冷不丁地又出聲問道:“想魔難道殺不死嗎?”
“你有沒有半夜睡不著胡思亂想的時候嘛?
你叫自己不要多想,偏偏腦子裏就是停不下來——那個時候,你覺得自己管不管得住自己的想法?
個人連自己胡思亂想都管不住,怎麽可能拿得住由不知多少東西‘胡思亂想’形成的鬼?”周三吉頭也不抬地回答了周昌,他覺得周昌的問題頗為可笑,“你現在最主要的事情,還是先想辦法讓自己能動起來。
其他的,你都不用操心。”
“你的師兄什麽時候能過來?”周昌被老人架著肩膀下了床,五根‘念絲’從他眉心遊動而出,牽連著他身上的一塊塊肌肉,使之能稍微配合周三吉的動作,不至於讓周三吉扶著他太過辛苦。
五根念絲,是他念想裏那件衣裳的全部剩餘。
這件念衣是否能被修補完好,至今還是個未知數,倘若念衣無法被修補好的話,周昌也隻能嚐試從其他渠道獲得掌握當前身軀的辦法了。
“不曉得嘞,他就在隔壁旄牛鎮上住,七八天前他出了遠門,這會兒還不知道乩疵揮小?
要是回來了,得到消息,應該很快就能過來。”周三吉一手扶著周昌,一手端著油燈,從兩張窄床間的過道裏挪開了身,他手裏的油燈火光搖晃,映照出這間正堂屋裏的模糊光景。
對著堂屋大門的那麵牆上,釘了座神龕。
神龕上香火嫋嫋,內裏模糊一片。
神龕下支著一張供桌。
一道黑漆漆的牌位就立在供桌上,描了金的一列字跡鋪陳於牌位之上:亡孫周常之位,生辰年月:戊子,甲寅,戊午,甲寅……
周昌被周三吉扶著坐到了靠門口的竹椅子上,他抬頭乍見那道黑漆漆的牌位,好似看到了自己的墓碑。
——這道牌位上,隻是亡者的名字與他不同,生辰八字和他卻一模一樣!
他卻沒有想到,周常的生辰八字,與自己的生辰八字竟然完全一致!
一種莫名的感覺浮漾在周昌心底,他回想起先前做的那個夢裏,那些墓碑一樣的人影,呼喚著與他類似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