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起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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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昌!”
    枯寂黑暗中,驟然響起一聲難辨雌雄、音調怪異的呼喊。
    循著這聲呼喊,又有許多嘈雜的聲音在周昌耳畔滾動了起來,這些嘈雜的聲響,最終都變成了一個老人哀哀切切的哭聲。
    “羊羊……雙羊……”
    周昌的小名就是雙羊,他聽到老人的哭聲,心裏開始隱隱的疼。
    “你不要走啊,羊羊……”
    “爺爺以後怎麽活啊!”
    “阿昌!羊羊!”
    鑼鼓、嗩呐、人聲、鞭炮聲混成的嘈雜聲音又一次翻滾起來,將老人悲慟的呼喊聲淹沒了下去。深潭一般的黑暗像是被投進去了幾塊大石頭,蕩漾起混亂的漣漪,周昌在那層層漣漪裏,看到了許多模糊的畫麵。
    許許多多穿著彩衣的人,麵戴神態各異的儺神麵具,圍著那座披滿紅線的墳山陰生老母,蹦蹦跳跳,敲鑼打鼓。
    他們行止僵硬,關節好似不會打彎,像是有根根絲線懸在他們身後,操縱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諸多穿彩衣戴儺麵的人們,簇擁起了陰生老母墳前的一副黑漆棺材。
    有數人以竹竿撐起一塊黑布床單的四角,將之遮在還未蓋棺碾釘的黑棺上方,使棺中死者不至於與天光直接接觸;
    有六個一身黑的人影擔起木杠,將棺材從長條凳上抬了起來。
    往往是死者生前最為親近信重的人,才能為死者抬棺扶靈。
    而那六個細長條的、像高楊樹一樣的漆黑人影,周昌一個也不識得。
    他們背對著周昌,擔起了棺材。
    熙攘人群中,傳來一個老者扯著嗓子的叫號聲:“封棺——”
    叫號聲一落,有人舉著木槌,拿著棺材釘湊近棺材沿,有人抬著棺蓋,將之徐徐合上棺木。
    戴著花花綠綠麵具的人們,將一個倉皇的老者推到了棺材邊,他們嘴裏勸著、喊著:“周老爺子,再看一眼阿昌吧……”
    “再看一眼吧……”
    “死者要上路,您就不要哭了,別讓他掛念……”
    “走吧,阿昌,安心走吧……”
    那個被人群推搡著、搖搖晃晃臨近棺幫的老人,像是汪洋大海裏孤苦伶仃的一隻小船,隨時可能傾覆。
    周昌看著那個老人的背影,心裏忽地疼極了。
    他是個感情淡薄的人,活了二十多年,也沒有一個真心朋友,所以他看那六個來為自己抬棺的人,才會覺得哪一個他都不熟悉——扶靈人是臨時拚湊上來的,他怎麽可能熟悉?他本也沒有一個要好的朋友。
    就連對自己的父母、至親,周昌好似也沒有太多的感情。
    他常常遊離於萬事萬物之外,活得像個局外人。
    可直到現在,他看到那個原本高高大大的老人,背脊塌了下去,頭發像亂草一般在風中搖顫,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真真切切的疼痛!
    “爺爺……”
    他在心裏小聲地喊。
    先前經曆李夏梅追殺那樣的凶險,都沒有當下看到自己爺爺佝僂下去的背脊,帶給他的感觸更深。
    他想要回家。
    他有了故鄉。
    故鄉是已經故去的、不可能回還的地方。
    因為不能追回,所以拚命懷緬。
    爺爺追著那副黑棺材,有人去拽他,有人攔在他前頭。
    人群混亂了起來。
    行將合攏的棺木,在人們推搡、擁擠之下,合攏的棺蓋又被掀開。
    有人慌忙去推那棺蓋,有人伸手扶住棺幫。
    黑棺材也成了人流中的一葉孤舟。
    “阿昌!”
    “你別丟下爺爺啊!”
    “羊羊,羊羊哎!”
    周昌不在意人群的喧鬧混亂,他看著爺爺佝僂起來的背影,聽著爺爺悲慟萬分的呼喊,他在心底重複地喊:“爺爺,爺爺,爺爺——”
    無人聽得到他的話語聲。
    在人們七手八腳之下,那被掀開的棺蓋終究完全滑脫了。
    有些人忙著去搬倒在地上的棺蓋,有些人去扶搖搖晃晃的棺材身。
    那六個負責為周昌扶靈的人,像是六根柱子一樣紮在人潮中,他們抬著的棺材沒有了棺蓋的遮擋,內裏的情形就完全顯露在了周昌的眼中。
    棺材內,黑暗如瀝青般粘稠。
    除了那片純粹的黑暗,內裏似乎再無他物。
    沒有周昌以為的自己的屍身,沒有任何其他的死者。
    當周昌眼見到那棺材裏的一片漆黑之時,混亂的人群忽然寂靜了下來。
    這些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戴著儺神麵具的人們,驟地整整齊齊地轉頭,朝周昌所在的方向望來!
    那六個黑漆漆的、始終背向周昌的人影,亦在此時將腦袋轉過了一百八十度,六張空白的麵孔‘望’向周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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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嗡!
    一麵橫亙在周昌與喪禮上的人們之間的‘牆’,在此時被打破了!
    喪禮上那些‘人’的目光都穿過了破碎的‘牆’,直勾勾地盯住了周昌!
    六個黑漆漆的人影,沒有五官的麵孔上,緩緩顯露出周昌的麵貌!
    周昌直覺得自己頭皮都要炸開來!
    他張目凝望著這場喪禮之上,唯一沒有轉回頭看他一眼的人——他的爺爺,此時被這眾多詭異的人簇擁在了中央,而爺爺毫無察覺,仍舊追著他的棺材,哀切地呼喚:“羊羊,羊羊……”
    冰涼的恐懼、狂烈的怒火,同時淹沒了周昌的思維!
    “放我回去!”他憤怒嚎叫。
    “讓我回去!”他苦苦祈求。
    “放我回去!”
    ……
    在他的叫號聲裏,那些從各個方向將目光投向他的人們,都咧嘴笑了起來。
    汪洋大潮般的大笑聲中,夾雜著一個怪異的音調扯著嗓子嚎:“起——靈——”
    周昌眼中的一切景象,都隨著那個怪異的音調漸漸沉黯下去。
    簇擁在棺材周圍的六道人影、身著彩衣戴儺麵的人們,都像柱子一樣釘在這鐵一樣的黑暗裏,它們站立成了一棵棵樹,又好像是‘陰生老母’墳前的一座座墓碑。
    在這沉凝的黑暗裏,隻有陰生老母的墳山孤寂屹立。
    墳山周遭,恍惚間排列起了一副副或金或木、材質不同的棺槨。
    每一座棺槨前的墓碑皆發出了呼喚,它們像是在呼喊周昌,又似乎它們真正呼喊的人,隻是與周昌的名字有些相似:“周長!”
    “周敞!”
    “周昌!”
    “周昶!”
    “周當陽!”
    “周雙羊!”
    無數與周昌相似的名字,被那些棺槨前的墓碑大聲呼喊著。
    所有的呼喊聲匯集成了怪異的音調,在周昌耳畔來回滾動——直至某一刻,周昌連陰生老母墳前的光景都看不到了,他耳畔滾動的聲音陡地清晰起來:“阿常!”
    “阿常!”
    周三吉的呼喚聲,在周昌耳邊炸響了。
    他驀地睜開眼——
    淺淺月光穿過裱紙窗,灑在他的枕頭邊。
    屋裏的擺設被這黃白的光映照得朦朦朧朧,似真似幻。
    周昌直挺挺地躺在一張單人竹床上,他的雙手死死地箍著自己的脖頸,慘白的臉上帶著詭異的笑意。
    這具本屬於周常的身體,分明也隻是掐住了‘周常’的脖頸,卻令周昌生出了強烈的窒息感,他覺得自己的意識都在這瞬間被扼住了,神智開始模糊不清!
    一盞煤油燈杵在他的臉龐上方。
    光火裏,周三吉一邊呼喚著,一邊伸手奮力去扒那兩隻箍住周常脖頸的手。
    跳動的火光,映照出周三吉那張倉皇無助的臉。
    周昌看著周三吉那張忽明忽暗的臉,兩根微白透明的線從他眉心遊曳了出來,在那兩條箍住他脖頸的手腕子上纏了一圈又一圈——
    他心裏發勁,腦仁裏針紮一樣的疼,從他眉心遊出的兩根絲線,也就繃得筆直,拉拽著那雙手臂,緩緩脫離了他的脖頸。
    “讓我回去!放我回去!”
    這時候,他慘白的臉上露出了憤恨的表情,大聲嘶吼了起來!
    激烈的嘶吼聲,震得房梁撲簌簌抖下灰塵!
    聽著這個聲音,周昌心神都搖晃了一下。
    這不是他說出來的話,是周常這具身體本身發出的叫喊。
    這具身體想躺回到那片亂墳崗裏,變成‘老馮一家’看守的‘鬼秘寶’?
    “你要到哪兒去?
    幺孫兒,這就是咱的家啊,這就是你的家啊!
    你想到哪裏去?!”周三吉看著幺孫兒滿麵憤恨不甘的表情,他眼神震駭,手掌用力攥著周昌的手腕,無措地勸告著。
    一縷縷透明絲線從周昌眉心源源不斷地遊出,繞著周常的雙臂纏了一匝又一匝。
    周常屍身掙紮地力度愈來愈弱,直至完全安靜下去。
    周昌睜著雙眼,與神色茫然的周三吉相視:“剛才那些話,不是我說的。是這副身體自己說的話。”
    他這幾句話說得分外拗口,一般人聽到都無法理解。
    周三吉聞聲也愣了一會兒,隨後‘啊’了一聲,他看向周昌的目光複雜了起來,夾雜著陌生與疏離的情緒:“阿常這具屍……身體,這麽快就開始生出‘念想’了。
    它不是阿常……
    要是阿常的話,這裏就是阿常的家,他不會再想去別的地方……”
    老人說過話,兩人就著屋子裏搖曳的光火,都沉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