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6章 雲夢山之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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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徹知道,想要向一個接受古代教育的人,解釋清楚平行世界和穿越的概念,絕非容易的事。
即便此人的師承同樣來自現代,接受了不少先進思想。
他思忖片刻,決定用一個相對易於理解的故事作為引子。
“朕給先生講個故事吧,或許能助先生理解。”
虛介子雖內心迫切想知道真相,但身為一代大賢,基本的定力和耐心還是有的。
他強行壓下紛亂的思緒,恭敬道:“老夫洗耳恭聽,還請陛下指教。”
李徹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沒錯,李徹講述的正是陶淵明那篇膾炙人口的《桃花源記》。
這幾乎是他為數不多能完整背誦的古文了,此刻用來作為隱喻,再合適不過。
他娓娓道來,緩緩描述漁人如何誤入桃花源,如何見到其中安居樂業的村民,被盛情款待,又如何離開後標記路徑,最終卻再也找不到那個理想國度的過程。
“......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複得路。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隨著李徹念出最後一句,故事在悵然若失的氛圍中結束。
而此時,虛介子已經完全沉浸在這個故事之中。
《桃花源記》本身的文學價值毋庸置疑,虛實相生的筆法堪稱絕妙。
但此刻,虛介子更在意的,卻是這個故事傳達的深層含義。
他不由得撫須感歎:“此文意境超然,描繪的桃花源雖美,但終究是虛渺靈奧之地,可遇而不可求,不值得刻意去尋找。”
隨後,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李徹:“陛下的意思是......您和先師都是來自如同‘桃花源’一般與世隔絕的地方?”
李徹卻搖了搖頭,進一步闡釋:“在朕看來,這桃花源,更像是一個依附此界,卻又獨立存在的小世界。”
“它與我們的世界偶有交集,但規則不同。那捕魚人是機緣巧合,無意間闖入,而後人懷著明確目的的心思去尋找,自然就找不到了,因為它本就不在尋常的時空軌跡之上。”
見虛介子臉上仍是困惑之色,李徹又換了一個更貼近傳統認知的比喻:
“再比如,道教典籍中常提及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
“傳說這些仙境存在於名山大川之中,但與我們所處的俗世本質上就不同,正所謂‘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洞天福地之內的時間流速,都與我等所在的世界大相徑庭。”
虛介子似乎抓住了一點脈絡,但又覺得難以置信,試探著問道:“陛下的意思是......您和先師,是來自某處洞天福地之中?”
李徹終於圖窮匕見,給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準確地說,是來自另一方完整的世界!一個與大慶同樣真實、同樣廣袤,卻沿著不同曆史軌跡發展的世界。”
“另一方......世界?!”虛介子瞪大眼睛,重瞳之中充滿了震撼之色。
李徹繼續開口描述道:“那個世界也生活著億萬百姓,人們有自己的王朝更替、信仰文化、科技文明,甚至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方世界的曆史軌跡,與此界有過重合之處。”
他看著虛介子目瞪口呆的樣子,引導性地反問:“先生難道從未覺得奇怪,尊師留下的那些學識的思路奇詭,體係之完備,往往獨成一派,完全不可在此世典籍中找到源頭嗎?”
虛介子癡癡地點了點頭,這一點他深有體會。
師門典籍中的許多知識,都像是憑空出現,與世間流傳的任何學派都無瓜葛。
李徹又道:“而反觀我大慶,乃至前朝曆代,諸子百家之後,雖也有能人輩出,但大多是在前人基礎上發揚光大,修補完善。”
“真正能另起爐灶,獨創一套完整、縝密且行之有效的新體係者,鳳毛麟角。”
他盯著虛介子,問道:“先生難道就從未懷疑過,尊師的思想為何總是如此特立獨行,仿佛橫空出世?”
“他所知曉的那些道理錯綜複雜,包羅萬象,莫非......他當真是謫仙下凡不成?”
“怎麽可能。”虛介子苦笑一聲,“老夫在山中修行百年,多少世人叫我老神仙,可他們卻不知道,老夫是最清楚這世上沒有神仙的。”
李徹點頭道:“是啊,所以先生也更該清楚,尊師的學識是沒法解釋的,便是孔聖人都做不到。”
“尊師之所以能做到,是因為他的背後站著一整個世界啊!”
虛介子啞口無言。
他過去雖覺師父學究天人,但也隻以為是天賦異稟,從未敢往非此世之人的方向去想。
如今被李徹點破,他才想清楚。
便是孔子、老子也隻是思想家,而不是思想家、詩人、政治家、哲學家、科學家.......
因為人無完人,人的精力有限,天賦也有限,總有信息繭房,總有不擅長之事。
但他心中仍存著一絲幻想,帶著期盼追問道:“老師他知曉那麽多深奧的道理,即便是在陛下所說的那個世界,也定然是位了不起的大學者吧?”
李徹心中微歎,但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到了他這個地位,說謊話付出的代價比說實話大得多。
他搖了搖頭:“不一定。”
“為何?!”虛介子急切地問道,完全無法接受恩師在那個世界隻是個普通人。
李徹解釋道:“因為那方世界的時間線,遠比大慶要久遠。”
“若以大慶的時間計算,那方世界大概相當於......一千多年以後的光景。”
“一千.......多年?!”虛介子倒吸一口涼氣。
“是啊,一千年。”李徹語氣沉重,“一千年的時光,可以湧現出多少聖賢智者?可以積累多少錦繡文章,多少智慧結晶?”
“更何況,那方世界還經曆了一場被稱為‘工業革命’的巨變,那是人類命運最大的轉折點之一,生產力、知識水平都以爆炸般的速度增長。”
“那是一個信息極度發達的時代,即便是那個世界的一個普通孩童,可能也掌握著許多在此世看來驚為天人的常識。”
李徹思考了一下,又補充了一些線索:“當然,我們雖然可能來自同一個‘大世界’,但未必處於完全相同的時間點。”
“不過,‘牛痘’接種法是公元1796年才被發明......嗯,這是那個世界西方的曆法,傳入中國更是在建國之後。”
“而九九乘法表、元素周期表雖然發明較早,但真正普及到尋常百姓家,也大抵是那個時期。”
“如此看來,尊師至少不會是一個‘古人’,具體時間還需朕看到他更多的信息。”
再看虛介子,此刻已是麵色灰敗,眼神渙散。
仿佛支撐了他一生的信仰支柱,在眼前轟然崩塌。
李徹知道他在想什麽。
在他心中,他的老師是獨一無二、驚才絕豔,靠一己之力洞悉世界奧秘的絕世天才。
而現在,李徹卻在告訴他,那些讓他敬畏了一生的學識,在另一個世界不過是早已普及的常識,他的老師很可能隻是一個知識的傳遞者,而非創造者。
這種落差,對於將恩師奉若神明的虛介子來說,打擊是毀滅性的。
看著虛介子失魂落魄的模樣,李徹不由得開口勸慰道:
“不過......老先生,知識這東西是由何人總結的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後來者如何運用它。”
“若有人利用高深的知識去欺壓百姓、鞏固統治,那便是竊世大盜,其心可誅。”
“可若有人將這些知識用來傳承文明、造福蒼生,那麽即便他隻是拾人牙慧,其功德也不在最初的發現者之下,同樣是澤被後世的聖賢之舉。”
“隻是不知......尊師是屬於前一類,還是後一類?”
就如原子彈這東西,當年美麗軟和德意誌都在研究,可偏偏是美麗軟研究出來......
若是德意誌先研究並製作出來,天知道如今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而原子彈的原理是不變的,變的隻是使用它的人。
虛介子微微頷首:“老師也說過差不多的話,看來陛下和老師真是接受了同樣的教育。”
李徹不置可否,看向雲霧繚繞的雲夢山,又開口道:“老先生,朕已經將自己最大的秘密和您說了,那麽先生您,是不是也該和朕好好說一說......”
“您的那位老師,究竟是一位怎樣的人?
虛介子眼中的迷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混合著釋然與追憶的複雜神情。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跨越漫長歲月的記憶。
最終,他用一句話為他的老師定下了基調:
“老師他......是一個真正的聖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