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2章 雲夢山之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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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前輩給虛介子留的信很長,李徹隻是看了開頭結尾,又掃了一眼中間的內容,便沒有再看了。
    雖然隻看了幾段文字,但這位名為王遠山的先輩,其胸懷與遠見,在李徹心中已然清晰了許多。
    他沒有細讀其中具體內容,因為那是虛介子與他師父之間的事情,對前輩的尊重還是要有的。
    李徹將信紙輕輕折好,小心地放回信封之中,妥善置於一旁。
    他的目光,隨之投向了書案上的另一封信。
    這封信的信封與給虛介子的那封一般無二,同樣覆蓋著歲月的浮塵。
    但李徹知道,這封才是王遠山留給他來自同一個世界的‘同誌’,也就是自己的。
    心跳,不由自主地再次加速。
    懷著近乎近鄉情怯的激動之情,李徹他伸出手,打開了這第二封信。
    信封上沒有署名,空白一片。
    信紙同樣是略顯發黃的紙張,上麵的字跡與前一封一樣,豎排書寫,風格硬朗。
    他凝神,逐字看了下去:
    【致後來者:】
    隨後:
    【“同誌,你好!”】
    開篇第一句,僅僅四個字,卻像一道強烈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李徹的心理防線!
    同誌!
    他叫我同誌!
    跨越了百年的時光,跨越了世界的壁壘,這兩個字如此沉重而溫暖。
    不是君臣,不是師徒,而是對誌同道合者,最崇高的稱謂!
    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繼續往下看:
    【如果你能看懂這些字,並能理解‘同誌’二字的含義,那麽,你我應該來自同一個地方,擁有著相似的魂魄。
    我不知道你是因何來到這個時代,也不知道你我之間相隔了多少歲月。
    我叫王遠山,生於舊世界崩壞、新世界在血火中孕育的年代。
    我們那代人,見證過屈辱,經曆過戰火,也滿懷希望地建設一個嶄新的國家。
    可惜命運弄人,我未能看到那理想完全實現的一天,便來到了這裏。
    初臨此世,彷徨過,絕望過,也曾想過隨波逐流。
    但刻在骨子裏的東西,終究無法改變。
    我將我所知所學的知識,盡可能係統地記錄下來。
    並非因為它們多麽高深,這些大多隻是基礎。
    而是因為它們代表著一種方法,一種認識世界並改造世界的工具。
    我希望,後來者若能得見,能少走一些彎路,能讓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過上免於饑饉、免於恐懼、有尊嚴的生活。
    我設置了那個密碼,19491001。
    那是我,也是無數像我一樣的人,心中永不磨滅的光。
    能解開它,證明你我的血脈與信念,源自同一片土壤。
    這個世界很大,也很複雜,它有自身的運行邏輯和曆史慣性。
    直接照搬我們時代的經驗,或許會水土不服,甚至引發災難。
    望你慎之又慎,因地製宜,找到屬於這個時代的‘道路’。
    洞外所藏,是‘術’,是工具。
    而我想留給你的,是一些關於‘道’的思考,以及我為此準備的一點微薄的‘禮物’。】
    李徹屏住呼吸,目光緊緊鎖定在接下來的文字上。
    一旁的胡強一臉擔憂地看著他,猶豫著要不要提醒一下自家陛下,剛剛自己都呼吸了十多次,他卻是一口氣都沒出。
    再這麽下去,胡強怕陛下自己把自己憋死。
    李徹卻是無暇關注胡強,他知道,這位名為王遠山同誌跨越百年時空的托付,此刻才真正開始。
    【信寫至此,想必你已對我的來曆有所了解。
    那就說說我來到此世後的經曆吧,或許能讓你對這個世界,以及我後來的選擇,有更真切的體會。
    我在新中國成立後不久,留洋歸來。
    那時的祖國,可謂百廢待興,萬物勃發。
    我懷著滿腔熱血,投入了工作,具體領域恕我不便在此明言,隻能說與國之重器相關。
    日子很苦,物資匱乏,常常饑一頓飽一頓,但精神上是前所未有的充實。
    我們所有人都堅信,靠著我們的雙手,一定能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建立起一個強大的新中國,讓我們的同胞再也不受欺辱。
    然而,命運給了我一個無比殘酷的玩笑。
    一日,在連續奮戰了不知多少個日夜後,我隻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已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荒野,身體也變成了一個瘦骨嶙峋的孩童。
    起初,我以為是疲勞和營養不良導致的幻覺,或者是陷入了某種怪夢。
    我瘋狂地奔跑,試圖找到熟悉的景物,找到回去的路,哪怕隻是看到一麵紅旗,聽到一句鄉音。
    但,什麽都沒有。
    周圍的植被、地貌、甚至天空的顏色,都透著一種陌生的基調。
    我一路乞討,一路漫無目的地流浪,靠著零星的信息和觀察,逐漸拚湊出這個世界的輪廓。
    想必你也察覺到了,這個世界的曆史從秦代之後,就走上了一條與我們認知中不同的岔路。
    沒有漢唐的輝煌,沒有宋明的風雅,不變的是一個個陌生的王朝更迭。
    百姓的生活,談不上水深火熱,但也絕對稱不上好。
    賦稅、徭役、以及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盤剝,讓大多數人都隻是在生存線上掙紮。
    但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這一切都和我無關。
    每一天,我都在瘋狂地思念著我的實驗,我的同事和同誌們,我那剛剛看到曙光卻未能竟全功的項目,還有那片我立誌要讓她重新屹立於世界之巔的土地。
    那種撕心裂肺的鄉愁,幾乎將我吞噬,將我一次又一次擊倒。
    最終,精神和身體的雙重崩潰讓我倒下了,倒在了一片不知名的山林裏。
    昏迷前,我甚至有一絲期望。
    或許這真的隻是一場漫長的噩夢,死亡,便是夢醒歸家之時。
    然而,我再次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溫和的麵容。
    救我的人,自稱是雲夢山修士。
    雲夢山?我並非曆史專業,但對這個名字也有耳聞,知道是傳說中鬼穀子的隱居之地。
    那時我心如死灰,無處可去。
    見對方確實心思良善,便也默然接受了安排,留在了這雲夢山。
    最初那段時日,我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整日渾渾噩噩,活在自己封閉的世界裏。
    山中之人都以為我遭了難,是個失了魂的癡兒。
    說來可笑,那種放空一切,不用思考,不用背負任何責任的狀態,反而讓我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寧靜。
    我之前實在太累,太緊繃了。
    轉機發生在一個午後。
    我無意中聽到幾位山中長者,為了一個在我看來極其簡單的,約等於我們那邊十歲孩童蒙學的數學問題,而爭得麵紅耳赤,卻不得要領。
    聽著那些迂腐而複雜的解法,我實在沒能忍住,嗤笑出聲。
    這一笑,卻是引來了麻煩。
    那位救了我,後來成為我師父的長者,第一次對我沉下了臉,語氣嚴肅地問我為何發笑?
    或許是沉寂太久,也或許是骨子裏那點屬於學者的較真勁頭上來了。
    我用他們能夠理解的概念,一口氣寫出了六種不同的解題思路。
    當時,整個屋子裏的人都驚呆了。
    他們看我的眼神,從之前的憐憫,瞬間變成了驚駭與不可思議。
    從那一天起,我在雲夢山‘癡呆兒’的悠閑日子,便一去不複返了。
    ‘神童’、‘天授’之名不脛而走,甚至有人私下傳言,說我是祖師爺顯靈,賜給雲夢山的繼承人。
    對此,我內心是不屑的。
    鬼穀子王詡,雖然也姓王,但和我沒有半毛錢關係?
    不過鬼穀子也還有一片山,應該算是大地主了,出身也沒比我好到哪裏去。
    然而,我的師父,那位救了我,也即將改變我後半生的長者,不再將我視為需要照顧的癡兒,而是真正當作弟子來培養。
    他開始教我讀書認字,從最基礎的經史子集開始教起。
    說實話,我向來對文科興趣不大。
    但或許是出於對師父救命之恩的感激,我耐著性子學了下去。
    而這一學,竟讓我發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天地。
    我見識到了先秦諸子的智慧,那種對人性、對社會、對宇宙規律的深刻洞察和宏大思辨。
    與我熟悉的自然科學體係,仿佛是認識世界的兩條不同路徑,卻在某些至高之處隱隱相通。
    那種思維的樂趣,某種程度上,撫慰了我無法從事原有專業的遺憾。
    隨著對經史子集的深入學習,我的心境也悄然發生了變化。
    我不再僅僅沉溺於自身的失落,開始將目光投向這個與我故鄉似是而非的世界,投向這個名為‘桓朝’的國家。
    越是學習,越是觀察,一個念頭便越是清晰:兩個世界的曆史軌跡在秦代分岔,但語言文字、人種外貌,乃至許多底層的社會結構,都有著驚人的相似性。
    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嗎?
    在浩瀚宇宙中,這兩個文明是否存在著某種尚未被認知的淵源?
    如果這些說著與我相同語言,有著同樣麵貌的古人,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我的‘同胞’呢?
    這個想法一旦生根,便迅速發芽、滋長。
    最終讓我釀成大錯,甚至一度走上深淵,做出了那件悔恨終生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