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3章 雲夢山之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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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裏,李徹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已經猜想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那個年代的前輩,心中懷揣著熾烈的理想,到了比前世還封建的年代,會發生什麽?
答案似乎顯而易見。
李徹繼續看下去:
【我看著山外傳來的消息中,那些關民生多艱的記載,心中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記憶開始灼燒。
在我們的家鄉,無數先輩前赴後繼,不正是為了推翻壓在人民頭上的大山,建立一個屬於人民自己的國家嗎?
如今,我身懷超越時代的知識,卻目睹著類似的苦難,難道就沒有責任做些什麽嗎?
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念頭如同魔咒般縈繞在我心頭。
起初這隻是一個想法,後來卻逐漸成了執念,甚至是妄念。
我開始在雲夢山內部,有選擇地向一些誌向相投的年輕弟子,傳授更為激進的思想。
雖然沒有觸及根本,但也是一些關於社會結構、權力分配、階級分析的學說,在這個年代無疑是瘋狂,所以我隻能私下裏做這件事。
是的,我試圖在這裏先建立起一個理想的‘雛形’,一個未來的‘火種’。
我以為我掌握著真理,以為憑借超越時代的見識,可以撥開曆史的迷霧,為這個世界規劃出一條直達彼岸的捷徑。
被這種救世主般的情緒蒙蔽了雙眼,我完全忽略了這個古老文明自身擁有的慣性與複雜性,忽略了現實人性和社會土壤的巨大差異。
我將另一個時空的經驗,當成了可以隨意移植的萬能藥方。
我過於急切,過於理想化,也過於傲慢了。
最終,這種脫離了實際的激進嚐試,釀成了大錯。
我開始試圖在雲夢山周邊區域,推行一場實驗。
對此,我和我同伴們稱為‘雲夢新政’,妄圖在雲夢山周邊百餘裏的數個村莊,建立一個基於新中國早期理想化構想的模範區。
我主張廢除原有的土地租佃關係,宣稱土地歸耕者所有,這直接觸動了地方鄉紳和宗族的根本利益。
組織村民,以集體勞作的名義,強行重新分配了土地。
並試圖推行簡單的工分製來記錄勞動,以期按需分配收成。
我試圖打破原有的宗族體係和鄉老自治,仿照我記憶中公社的雛形,建立村民議事會來管理一切事務。
我親自為議事會成員灌輸平等、互助的概念,並要求他們執行我製定的生產計劃。
這完全架空並激怒了原有的鄉村權力結構,那些鄉紳和族老們表麵順從,暗地裏積聚著不滿情緒。
我還開辦夜校,親自向村民宣講,內容遠超識字算數。
更多的是批判君權神授、宿命論,宣揚人定勝天、眾生平等......
仔細想來,這些思想他們應該是聽不懂的,之所以會過來聽課,完全是因為為了鼓勵他們學習,我會給參加夜校的人發放免費的雞蛋。
我甚至鼓勵村民質疑官府政令,抵製不合理的徭役和稅賦。
這在這個時代,無異於公開挑戰皇權和整個社會秩序。
出於不切實際的鬥爭幻想,我以防匪保家為名,組織了一支由青壯村民組成的護村隊,並秘密傳授了一些紀律操練和格鬥技巧。
這一步,是徹底將事情推向不可挽回深淵的關鍵。
我帶來的理念是碎片化的,是被我自身情緒和執念扭曲過的。
忽視了小農經濟的固有局限,忽視了千年宗法社會的強大慣性,更嚴重低估了既得利益集團的反撲。
衝突的爆發,源於一場秋收征糧。
官府前來征糧,而我領導的議事會竟直接抗繳糧稅,用以集體儲備。
這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地鄉紳趁機發難聯合起來,以‘雲夢山妖人聚眾抗稅、圖謀不軌’為名,煽動部分村民,火速上報了官府。
官府的反應極其迅速,短短數天的時間,一支裝備精良的縣兵開赴而來,我們根本反應不過來。
護村隊在正規軍麵前,如同土雞瓦狗,一觸即潰。
參與抵抗的村民和幾名核心弟子當場被殺,所謂模範區瞬間化為烏有。
我就是這場災難的源頭。
我的狂妄,我的急躁,我對複雜社會問題的簡單化處理,最終讓信任我的弟子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讓依附我的村民遭受了無妄之災,也讓雲夢山蒙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
每每回想,那絕望的哭喊,仿佛仍在耳畔。
實驗失敗後,雲夢山付出的代價遠比我想象的更為慘重。
那些受到激進思想影響的雲夢山弟子們,並未因山外的挫折而徹底清醒。
他們中的一部分,反而認為是我做得太過保守,不夠徹底。
他們將山外的失敗歸咎於民眾覺悟不夠,卻未曾反思理論本身與現實的脫節。
在一個夜晚,數名思想最為激進的雲夢山弟子,留下書信,不辭而別。
他們帶著從我這裏學到的理論,滿懷改造世界的激情,下山而去。
他們不再滿足於在底層緩慢耕耘,而是試圖走上層路線。
去遊說並策反那些他們認為是開明的當權官員,幻想通過權力的更迭,一夜之間實現他們的理想藍圖。
結果,是必然的,也是血腥的。
他們的言論,在那些久經宦海的官員聽來,已經不僅僅是離經叛道,更是動搖國本、煽動叛亂的妖言!
幾乎沒有任何懸念,這些懷揣著不切實際幻想的年輕人們,迅速被抓捕、審訊,然後以圖謀不軌的罪名,被公開處決,以儆效尤。
消息傳回雲夢山時,我崩潰了。
是我,用那些未經消化、脫離實際的學說,親手將他們送上了絕路!
這一次,引發的風暴遠超上次。
朝廷的目光再次聚焦雲夢山,開始懷疑這裏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叛亂策源地。
壓力如同泰山壓頂,要將整個雲夢山碾為齏粉。
是我的師父站了出來。
他拖著病體,耗盡了自己畢生積累的所有人脈,四處奔走,上下打點,甚至不惜以自身性命和雲夢山千年清譽作保,才勉強說服了朝廷。
最終,將此事定性為‘少數弟子受邪說蠱惑,自行其是’,與雲夢山主流無關。
雲夢山的傳承,算是勉強保住了。
但我的師父,這位一生淡泊、與世無爭的老人,卻因連番打擊,在事件平息後不久,便油盡燈枯,鬱鬱而終。
臨終前,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渾濁的眼中已無多少神采,隻是反複念叨著:
“錯了......都錯了......遠山,停下吧......停下......”
我跪在師父床前,看著他咽下最後一口氣,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靈魂也隨之死去。
無盡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我徹底淹沒。
是我,是我這個來自異世的災星,害死了師父,害死了那些年輕的弟子,差點毀掉了雲夢山的千年基業。】
李徹緩緩放下信紙,目光深沉。
從看到信中王遠山的實驗那刹那,他就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果真如此,過程與結局並未出乎他的預料。
他閉上眼,仿佛能透過百年的時光,看到那個來自同一個世界靈魂,在異世的土地上急切地想要播下火種,卻最終引火燒身。
“太過激進了啊,王同誌......”
李徹在心中無聲地歎息。
他能理解那份急切。
那位先輩來自一個曾經積貧積弱,而後通過劇烈變革和無數犧牲才得以浴火重生的國度。
他所代表的那一代人,骨子裏烙印著隻爭朝夕的緊迫感。
他們親眼見證,甚至親身參與過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去打破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秩序。
那種深刻於靈魂的改造衝動與救亡意識,讓他麵對一個同樣存在壓迫與不公的的封建社會時,會本能地噴薄而出,複製那條已被驗證過的路。
他將複雜的社會演變,視作可以依靠先進理論速成的工程。
相信理念的力量可以碾壓一切現實的阻力,卻低估了傳統慣性的強大,忽略了人性的複雜性。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誤,王同誌。”
李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信紙,看到了那個在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中痛苦掙紮的靈魂。
“這是時代的局限性,是你們那一代人,在特定曆史背景下,難以完全避免的認知烙印。”
李徹雖然同樣來自現代,但他所處的時代背景與王遠山已然不同。
他見證過同樣激進的試驗,也目睹過其後的反思與調整。
身處信息爆炸、全球視野的開闊時代,他清楚社會變革是一場複雜的係統工程,絕非簡單的理論移植就能一蹴而就的。
它需要考慮到具體的生產力水平、文化傳統、社會結構,需要耐心、策略,甚至是......一些必要的妥協。
王遠山的悲劇在於,他帶著一個激烈變革時代的終極答案,卻來到了漫長進程的起點。
他的失敗,是兩種不同時空邏輯碰撞下的必然結果。
“其情可憫,其誌可嘉,然其行過於魯莽了。”李徹歎了口氣,再次拿起信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