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6章 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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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斜,將紫金山巔的觀景亭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卻驅不散李徹周身的寂冷。
    他就那樣靜靜坐著,任由錢斌逐漸冰涼的身體靠在自己肩頭。
    沒有哭嚎,沒有言語,隻是緊緊地握著老師的手。
    仿佛心中認定,隻要自己不鬆開,那份屬於師長的溫度就不會真正斷絕。
    在此刻,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直到一陣急促而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傳來,李徹才回過神來。
    原來是李霖領著幾名重臣匆匆尋到了此處。
    當他們看到亭中的景象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刹住了腳步。
    皇帝呆坐於地,龍袍下擺沾染了塵土。
    他懷中,文貞伯錢斌安詳地靠坐著,麵容平和如同沉睡。
    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大家。
    李霖的心一沉,隨即揮手止住了想要上前的眾人。
    自己則放輕腳步,緩緩走上前去。
    他先是對著泥塑木雕般的皇帝拱了拱手,然後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探向錢斌的鼻息。
    指尖傳來一片冰涼。
    李霖的手微微一顫,迅速收回。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滿是沉痛之色。
    隨後,李霖後退三步整理衣冠,對著錢斌的遺體撩袍跪倒,行了一個極為莊重的大禮:
    “恭送文貞伯!”
    這一聲,如同投入靜潭的石子。
    身後的霍端孝、諸葛哲等人瞬間麵色大變,心中再無僥幸。
    齊齊撩袍跪倒,跟隨燕王向麵前的三朝老臣、帝王之師深深拜伏下去,齊聲高呼:
    “臣等......恭送文貞伯——”
    山風嗚咽,鬆濤陣陣,仿佛也在附和這場莊嚴的送別。
    眾人的呼聲,似乎終於將李徹從悲慟中拉回了一絲神智。
    他眼珠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掠過跪倒的群臣,最終落回到懷中老師安詳的麵上。
    輕輕將錢斌的手放回身側,又將老人額前一縷白發捋順。
    然後,他才緩緩抬起頭,望向眾人。
    臉上沒有什麽激烈的表情,甚至稱得上平靜:“傳朕旨意。”
    太史嬰早已備好了紙筆,聞言立刻凝神肅立。
    “錢斌乃朕之恩師,國之肱骨。一生清正廉明,忠誠守節,鑽研學術,理政安民,功在社稷。”
    “今猝然薨逝,朕心摧折,著即:追封舒國公,贈太傅,諡文正!”
    太史嬰運筆如飛,墨跡淋漓,將李徹的話鄭重記下。
    眾臣也未覺得意外,陛下向來重感情,老師去世自然會大加追封。
    李徹略作停頓,繼續道:“錢師薨逝,朕悲痛難抑,朝廷輟朝默哀三日,舉國同悲。”
    “錢府設靈堂七日,供百官吊唁,一應喪儀由禮部會同內務府,照國公最高規格悉心操辦,不得有誤。”
    “此外。”李徹的聲音陡然加重,“朕......要親自為錢師披麻戴孝,執弟子禮,送老師最後一程。”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年輕皇帝。
    輟朝、追封、厚葬......這些雖是殊榮,尚在皇帝褒獎功勳老臣的範疇之內。
    雖顯厚重,卻並未逾越禮製框架。
    但皇帝親自為臣子披麻戴孝,這簡直是聞所未聞,亙古未有!
    皇帝乃天子,是天下萬民之君父,除了已故的太上皇、皇太後,這世間誰能當得起天子服喪?
    “陛下!”禮部尚書張氾再也按捺不住,伏地急聲道,“陛下對文正公的哀思天地可鑒。”
    “然,陛下乃九五之尊,萬乘之軀,此舉於禮不合,曆朝曆代從未有君王為臣子披麻戴孝之先例!”
    “此例一開,恐生非議,有損陛下聖德,萬望陛下三思。”
    見皇帝漠然不語,其他臣子皆沒有開口。
    唯有霍端孝猶豫片刻,開口勸道:“陛下,厚葬追封,已是曠世恩典。”
    “若陛下親自吊唁致祭,便足顯天恩浩蕩,披麻戴孝確乎太過。”
    就連一直沉默的李霖,也忍不住抬起了頭,眼中滿是擔憂。
    他知道六弟重情,但此事關乎禮法,非同小可。
    “陛下,錢師若在天有靈,必不願見陛下因他而違背祖製,此事是否......”
    “四哥,”李徹平靜地打斷了他。
    目光轉向李霖,眼神中沒有憤怒,卻是說不出的堅定:“此事,朕意已決。”
    李霖歎了口氣,隨即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他李霖終究是站在李徹這一邊的。
    隻要李徹打定主意,違背禮法又如何,禮法他有幾個師啊?!
    李徹環視眾臣,淡然開口:“先賢製禮,本意為序人倫、明尊卑、導人向善。”
    “朕與錢師名為君臣,實為師生,又情同父子。”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恩同再造。今日師長離世,弟子服喪,乃人倫常情,孝道所在。”
    “若因朕居帝位,便泯滅這人倫孝道,這禮法,要它何用?”
    李徹倒也不是亂著性子胡來,曆史上其實是有先例的,那就是漢明帝。
    他的老師桓榮去世後,漢明帝素服臨喪,親自送葬,便是‘以師禮破例’。
    隻是這個世界沒有漢朝,群臣未曾見過罷了。
    李徹頓了頓,語氣更沉:“朕知道你們擔心什麽,無非是‘君君臣臣’不可亂。”
    “然,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錢師一生,忠勤體國,鞠躬盡瘁,未曾有絲毫逾越。”
    “朕今日以弟子禮送他,正是彰其功德,若後世有臣子能如錢師這般德才兼備,朕亦不吝殊榮!”
    一番話擲地有聲,說得眾人啞口無言。
    眾臣看著皇帝眼中決絕之色,也知道再勸無益,反而可能傷了君臣情分。
    眾人終究是妥協了,深深一揖,齊聲道:
    “臣等遵旨。”
    解決了這點小爭議,李徹似乎耗去了不少心力,臉上疲憊之色更濃。
    李霖見狀適時上前,低聲道:“陛下,天色已晚,山風漸寒,是否先送錢師回府?”
    “錢師的家眷們,想必已在府中等候多時了。”
    提到家眷,李徹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點了點頭:“嗯,回府。”
    眾人這才上前,準備拾起錢斌的遺體。
    李徹卻擺了擺手,親自俯身將老師的身體輕輕抱起。
    李霖連忙示意兩名錦衣衛,推來事先準備好的軟輿,鋪上厚褥。
    李徹將錢斌安置在軟輿上,又為他整理好衣冠,蓋上一條薄毯。
    眾人起行,軟輿在最前麵走,李徹和李霖並肩跟在身後。
    眾臣見皇帝和燕王都跟在後麵,自然不敢走快了,隻得慢慢跟在後麵。
    李徹忽然想起一事,眼神驟然變得冰冷,對李霖開口道:
    “那兩個涉事的禦醫隱瞞病情,使朕未能及早知曉錢師病重未能多陪他些時日!”
    “此等行徑,朕必要嚴懲!按律......”
    他的話語頓住了。
    腦海中,驀然響起老師最後清醒的時候,對自己說過的話。
    此刻怒火攻心,倒是幾乎要違背對老師的承諾。
    “但朕答應過錢師,不再追究。”李徹的聲音恢複了平靜,“死罪可免,但代價不可不付。”
    “傳旨:涉事周、吳二禦醫,罰俸一年,即刻革去太醫院官職。”
    “令其往醫學院任教,將功補過,餘生致力於教授醫術,培養醫者仁心罷。”
    李霖拱手:“喏,臣稍後便去辦理。”
    李徹卻並未就此罷休,目光掃過隨行而來的幾名禦醫,眼中銳光閃爍。
    “太醫院......”他緩緩吐出三個字,又道,“即日起,改名為‘國醫院’。”
    “院中所有醫官需謹記,他們首先是治病救人的醫者,其次才是服務於皇家的禦醫。”
    “醫者父母心,當以濟世活人為首要,豈可因服務對象不同而忘卻本職?”
    “自今日起,國醫院所有禦醫除輪值宮中、王府、各衙門外,必須定期前往京城各醫署坐診,接觸民間疾苦,精研醫術。”
    “絕不允許再出現因人情而延誤病情,隱瞞不報之事!”
    通過這件事情,李徹再一次意識到人治的局限性。
    人情關係大於規矩,看上去很美好,其實危害極大。
    誠然,這兩名禦醫是一片好心,出於對錢斌的尊重才隱瞞病情。
    可是,若是換一種情況,他們是不是也會出於對其他人的尊重,而對皇室成員甚至自己隱瞞?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李徹就是讓這些禦醫知道,他們先是一個醫生,才是禦醫。
    而醫生不該隻為皇室服務,所以改為國醫院。
    更何況,本來醫生就是接觸越多病人,本事才會越高。
    像是華佗、扁鵲、孫思邈,哪個名醫不是如此?
    更何況中醫還是經驗科學,更需要經常實操。
    許偉立刻應道:“陛下聖明,臣等領旨。”
    李徹點了點頭,看向他:“此事會同吏部、禮部及國醫院,盡快擬定詳細章程。”
    “喏。”
    做完這一切安排,李徹終於將心中悲痛暫且壓下。
    夜色已然降臨,侍衛們點燃了燈籠,昏黃的光暈在石階上搖曳,顯得格外肅穆哀戚。
    抵達錢府時,府內已是一片素白,燈火通明。
    錢斌的三個兒子並其他家眷早已得到消息,此刻正惶惶不安地等候在門前。
    見到禦駕和那具軟輿,頓時明白了一切。
    哀慟的哭聲瞬間爆發開來,女眷們更是幾乎暈厥。
    錢斌這三個兒子李徹都認識,皆是才幹平平,中人之姿,靠著父親的餘蔭過活。
    錢斌生前也從未向李徹提過任何照顧子孫的請求,他深知兒孫自有兒孫福,過度蔭庇反而可能害了他們。
    此刻,三人撲倒在父親遺體前,哭得撕心裂肺,悲傷之情卻是真摯無比。
    李徹看著這一幕,心中酸楚,對錢師這淡泊通透的為人更加敬佩。
    至於錢師的三個兒子,雖然無大才,但也算是敦厚可靠。
    李徹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憐憫,走上前親自將三人扶起。
    “節哀。”李徹聲音低沉,“錢師不僅是你們的父親,更是朕的老師,他的身後事,朕會親自過問。”
    “你們若有難處,可持此牌,隨時入宮見朕。”
    說著,他從腰間解下一麵令牌,遞給了錢斌的長子。
    這令牌非同小可,持有者可以隨時求見皇帝陳情。
    在帝都城內,其分量與免死鐵券無異,足以保錢家子孫不受欺淩。
    畢竟,再厲害的惡人,也不敢招惹一個隨時可以找皇帝告狀的家族。
    錢家長子雙手顫抖著接過金牌,又要跪倒謝恩,被李徹止住。
    “靈堂如何布置了?”李徹轉向一旁負責的內務府官員和錢府管家。
    “回陛下,正堂已連夜布置起來,遵照禮部初步儀注。”管家哽咽著回稟。
    李徹點了點頭:“帶朕去看看。”
    他不再多言,舉步向府內走去。
    。。。。。。
    夜色在悲聲與香燭氣息中緩緩流逝,東方天際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魚肚白。
    錢府靈堂內,長明燈跳躍著光暈,映照著滿堂素白和正中的靈柩。
    靈堂最前列,一道身穿粗麻孝服的身影筆直地跪在蒲團上,與周圍時有輪換的孝子賢孫、門生故吏相比,顯得格外醒目。
    李徹閉著眼,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按照禮製,長子或承重孫需在靈前徹夜跪守,而李徹以弟子的身份,竟也真的在此跪了整整一夜,水米未進。
    期間雖有內侍委婉勸他稍事休息,皆被他搖頭拒絕。
    腳步聲自身側傳來,李徹沒有睜眼。
    直到那人在他旁邊的蒲團上同樣跪了下來,熟悉的氣息讓他緊繃的脊背鬆緩了一些。
    “四哥。”李徹低聲開口,“朝中可還安穩?”
    李霖側過頭,看著弟弟蒼白的麵色,心中歎息:“六弟放心,朝中上下皆知陛下悲痛,無人敢在此刻生事。”
    “各部院運轉如常,些許瑣事幾位閣臣都已處置了。”
    “嗯。”李徹應了一聲,重新歸於沉默。
    李霖悄悄從袖袍中摸索出一物,用身體遮擋著,塞到李徹垂在身側的手裏。
    觸感微溫,帶著熟悉的香甜氣息。
    李徹手指一動,下意識地低頭看去,掌心中是一塊用幹淨油紙包著的桂花米糕。
    他不由得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