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7章 喪事與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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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你嫂子。”李霖的聲音壓得更低,“天沒亮就起來做的,知道我要過來,特意讓我帶上。”
    “她說你重情義,必定不肯離了這裏,更不會當眾用膳。”
    “但人不吃飯哪成,熬壞了身子,錢師在天之靈看著,也要心疼責備。”
    李徹握著那尚帶餘溫的糕點,心中也是一暖。
    如今他二十多歲,正是一頓飯能吃下一頭牛的年紀,他已經餓的眼睛發直了。
    但他身為天子,眾目睽睽之下更需做出表率。
    其他人尚可尋隙輪流去偏廳略進飲食,他卻不能。
    一來麵子上須過得去,以示哀誠。
    二來,他也確實想用這種方式,多陪老師一會兒。
    至於在靈前私下進食,是否對老師不敬?
    李徹抬起頭,望向靈案上那塊牌位,上麵寫著‘皇師舒國太傅諡文正錢公諱斌之靈位’。
    檀香繚繞中,他仿佛又看到了老人那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龐。
    “臭小子,飯都不按時吃,身子垮了,拿什麽去實現你的抱負?”
    老師從不在意那些虛禮,他在意的,永遠是身邊人的安康。
    李徹嘴角向上彎了一下,隨後垂下腦袋。
    借著孝服袖袍的遮掩,將糕點湊到嘴邊,小口地吃了起來。
    米糕軟糯清甜,帶著桂花的香氣,迅速安撫了空乏一夜的腸胃,帶來些許暖意。
    他吃得很快,卻很仔細,甚至將碎屑都撿了起來。
    吃完後,李徹低聲對李霖道:“替我多謝嫂嫂。”
    李霖見他肯吃東西,心中稍安。
    兩人不再多言,李霖陪著李徹又靜靜地跪了一會兒。
    “陛下。”過了片刻,李霖再次低聲開口,“禮部已將後續儀程細則擬了個大概,辰時過後便會呈上。”
    “按製,百官吊唁將持續三日,之後便是起靈、發引、安葬。還有諡號、碑文、配享等一應文字,史館和翰林院正在起草。”
    “嗯。”李徹閉著眼在聽,又像是在休息,“這些事,四哥和內閣先看著辦,大的原則朕已說了,具體細節你們把關便是。”
    他將權力下放,既有對李霖和內閣的信任,也是一種向朝野表明的姿態。
    在任何時刻,哪怕皇帝沒管事,大慶中樞依然能夠有序運轉。
    “臣明白。”李霖稍作猶豫,又道,“隻是......陛下堅持要親自執紼,禮部認為此舉雖顯陛下仁厚,但於安保和儀仗規製,實在挑戰極大。”
    “是否可改為靈車出府時,陛下親送至大門外,再由我代陛下執紼至陵前?”
    李徹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
    他緩緩睜開眼,再次望向錢斌的靈位,目光深遠。
    “老師一生,不喜虛華,不重排場。”李徹緩緩道,“但這一次,朕想送得隆重些,不是做給天下人看,是朕自己想這麽做。”
    他轉過頭,看向李霖:“安保之事,就讓秋白他們會同守夜人、錦衣衛去頭疼。”
    “儀仗規製可以簡化朕的步驟,但執紼之禮不可免,告訴禮部,這是朕的底線。”
    李霖心中了然,知道此事已定,不再多勸,隻道:“是,臣會與禮部協調妥當。”
    靈堂內,香煙依舊筆直地向上攀升。
    李徹腹中有了暖意,精神似乎也凝聚了些許。
    但眼中的哀傷並未褪去,反而愈發濃鬱。
    目光從錢斌的靈位移向身旁的李霖,低聲道:“四哥,我知曉你們都在擔心我,怕我因錢師之事過於悲痛,誤了大事。”
    他不再使用‘朕’自稱,而是換成了‘我’,顯然接下來是兄弟間的談話。
    李霖也自然而然放下臣子的拘謹,微微搖頭:“擔憂是有的,但為兄更信你能持重。”
    李徹輕輕吐出一口氣:“悲痛是悲痛,但此刻的我,心中卻是恐懼更甚。”
    “恐懼?”李霖眉頭微蹙。
    他實在想不出如今政局漸穩,還有什麽可懼之事。
    “是啊,恐懼。”李徹的目光再次變得悠遠,“四哥,細數當初在奉國,跟隨我一路走來的老臣宿將。”
    “雖有諸葛哲、越雲、黎晟這些銳氣方剛的年輕人,可也有楊將軍、陶先生他們那樣的老成之輩。”
    “便是如霍端孝,年歲雖然不算大,可他那肺疾你是知道的,當年幾乎要了他半條命,如今雖靠新藥穩住,終究是傷了根本。”
    霍端孝的肺疾是李徹的心病,後來奉國有了抗生素,這才穩定下來。
    可肺疾這東西很難治愈,尤其是沒有藥那些年,對霍端孝的傷害是永久性的。
    這也是霍端孝明明戰力超群,但到了後期,李徹從未再讓他親自上陣廝殺的原因。
    “錢師的驟然離去,像是一聲警鍾,可以預想接下來的幾年,恐怕故人會陸續凋零。”
    李霖聞言,心中也不由得一沉。
    他之前雖知諸位老臣年事已高,卻未曾意識到迫在眉睫的人才斷層危機。
    奉國舊臣是李徹最核心的班底,是推行新政、壓製世家的中堅力量。
    若他們在一個相對集中的時間段內大量離世......
    就像當年的季漢,昭烈皇帝與諸葛武侯在時,關張趙馬黃,英才濟濟,何等輝煌?
    可當那一代人傑陸續凋零,二代、三代人才青黃不接,縱有武侯遺誌,也難挽傾頹之勢。
    最重要的是,李徹他太年輕了。
    可以預想,等到李徹執政的後期,怕是朝中再也沒有同時代的老臣了。
    李徹看向李霖,眼中滿是憂慮:“大慶如今,看似文臣如雲,猛將如雨,可這些人才大半係奉國一係的舊臣。”
    “一旦他們老去、離開,科舉新晉的士子們尚需時日培養錘煉,世家勢力窺得機會,難免會卷土重來。”
    李徹長長地歎了口氣:“這些跟著我一路披荊斬棘的功臣們啊......我總想能常常見到他們,可如今將軍們遠鎮各地,文臣治理四方,見一麵都難。”
    “更遑論,像錢師這般,說走就走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錢斌的靈位,“或許,我應找些畫師,趁他們還健在,把他們的容貌氣度都畫下來。”
    “這樣,我就能天天見到他們了,並時時提醒自己,莫忘來時路,莫負披荊人。”
    李霖起初聽著,隻覺弟弟是悲傷過度,思念故人。
    跟了李徹這麽多年,他雖然心思依然純良,但已經有了些政治敏感度。
    聽到李徹要給臣子們畫像,立刻意識到了些什麽
    李霖抬頭看向李徹,眼中閃過一絲明悟:“六弟,你的意思是?”
    李徹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哀傷漸褪:“我欲於宮中擇一肅穆高閣,名曰——淩煙閣。”
    “遴選開國以來,功勳最為卓著、德行楷模的文臣武將,由畫師為其繪製真容大像,懸掛閣中。詳述其生平功績,鐫刻於壁。”
    “此閣定期開放,供有功學子、朝中俊傑、各國使節瞻仰,使我大慶功臣風儀,彪炳千秋,激勵來者!”
    淩煙閣!
    李霖心中一震。
    此世界並無唐太宗,自然也無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典故。
    李徹也並非一時心血來潮,此舉不僅僅是為了紀念故人,背後更有深意。
    一為安撫眾臣之心,尤其是那些年事已高、擔心身後名的奉國舊臣。
    皇帝此舉,是在明確告訴他們:你們的功勞朕記得,天下也會記得。
    即使肉身消逝,你們的畫像與功績將永懸高閣,受後世香火瞻仰。
    二為凝聚人心,樹立標杆。
    將功臣形象與事跡公開化、神聖化,為天下讀書人樹立了明確的價值導向。
    何謂忠?何謂功?怎樣才能青史留名,配享殊榮?
    三為對衝廢除爵位世襲罔替,所帶來的不滿。
    李徹改革爵位製度,限製了勳貴家族的長期世襲特權,難免讓一些功臣及其後代心生失落。
    而淩煙閣的設立,等於在利之外,強調了名的補償。
    朕雖不能讓你子孫世代襲爵,永享富貴。
    但可讓你本人名垂青史,畫像與各代皇帝一同接受後世萬代的敬仰!
    “好!大妙!”李霖想通關節,不禁擊節讚歎,“六弟深謀遠慮,愚兄佩服!”
    聽見有人大呼小叫,周圍的人不由得紛紛皺眉側目。
    但見到發出聲音的是陛下和燕王,又很從心地齊齊側過眼神,當做什麽都沒看到。
    李徹瞪了他一眼:“你小聲些。”
    李霖看著弟弟眉宇間憂慮散了不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臉上不由得露出笑意。
    “對了,六弟,還有一樁喜事,一直沒尋著合適機會告訴你。”
    “哦?喜事?”李徹有些疑惑。
    此時此刻,還有什麽能稱得上喜事?
    李霖湊近些,低聲道:“燕妃弟妹,前幾日禦醫請平安脈時,已確診有喜了。”
    “什麽?!”李徹渾身一震,轉過頭去,“燕兒她有喜了?怎無人早些與我說!”
    他激動之下,聲音不免提高了些。
    附近幾位守靈的人卻是有了準備,各自繃直身體,好像完全沒聽到似的。
    李霖開口道:“你回來後便雷霆震怒,處置了禦醫院,他們嚇得魂不附體,哪敢在這當口觸你黴頭稟報?”
    “隻得輾轉求到我這裏,讓我尋個時機告知與你。”
    李徹聞言,愣了愣,隨即也意識到自己近兩日的狀態確實有些嚇人。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訕訕,但心中的驚喜總算是衝淡了傷感。
    燕妃是第一個跟隨他的女人,性情溫婉,與他感情很好。
    此前雖有皇子公主,但燕妃有孕,意義又不同。
    李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將胸中積鬱的悲涼置換出去。
    他再次望向錢斌的靈位,心中默念:“老師您看,舊葉凋零,但新芽已在萌發,生機從未斷絕。”
    “您在那邊看好了,大慶的江山與未來,弟子會守護好,完好無缺地傳給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