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師部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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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篷裏煤油燈的火苗在玻璃罩裏輕輕搖晃,把張誌成伏案的影子拉得老長。沙粒從圖紙褶皺裏簌簌滑落,在斑駁的桌麵上堆出個微型的塔克拉瑪幹。他沾著唾沫的鉛筆尖在"河灣沉砂池"幾個字上反複描畫,汗漬在紙麵洇開的水痕像極了汛期暴漲的塔裏木河。
"啪!"
王力把駁殼槍拍在圖紙上的動靜驚得張誌成渾身一抖,半截鉛筆芯"哢"地折斷在標注欄裏。"誌成,你眼珠子都快掉進等高線了。"王力裹著羊皮襖歪在行軍床上。"今兒在塌方區差點折進去三個弟兄……唉,不打仗還人命關天的,真是沒想到!"
張誌成根本沒聽他說了什麽,用拇指抹開額角的汗,說道"你記得塌方前兩分鍾的水位驟降嗎?"他忽然抓起三角板在圖紙上劃出條淩厲的斜線,"這才是真正的汛期水流軌跡!"
帳篷外呼嘯的夜風突然送來細碎的腳步聲。王力豹子般彈起身的瞬間,張誌成已經吹滅了油燈,黑暗裏兩人默契地伏低身子。“誰!”王力蹭的一下掏出了槍,和張誌成靠向側邊。反動派餘孽鬧出來的事端,影響還未全然消散。一有動靜,大家都難免風聲鶴唳……前兩天,好鬧出有個隊員半夜出來撒尿,結果被當成奸細,腦袋後麵結結實實挨了一棍子的荒唐事!
“是我!林悅!”林悅清麗的聲音從帳篷外傳來,王力和張誌成頓時鬆了下來。
林悅撩開帳篷的門簾,看到王力手中還未收起的槍,她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過來,輕聲說道“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王力有些尷尬地把槍收了起來,撓撓頭說“沒事兒,這幾天大家都有些緊張過度了。”
張誌成問道“林護士,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
“剛給塌方的傷員處理完創麵,發現磺胺隻剩最後五支了。明天我也想回師部一趟,去醫院取藥。"林悅說到。
王力本能的想要否決,張誌成搶先一步開了口“林悅同誌,你也清楚,這戈壁灘的路又險又難走,到處都是未知的危險。要不這樣,你把藥品清單列出來,我們去幫你把藥品取回來,你就安心留在營地。”一邊說著,一邊還擺了擺手,似乎在強調這是個再合適不過的提議。
林悅輕輕晃了晃腦袋“我絕對沒有不信任你們的意思。但醫學和水利一樣,專業性都特別強。每一種藥品的用途、用法用量、保質期,我心裏都很清楚。要是你們取回來的藥品有個萬一,隊員們受傷了需要救治,我實在沒辦法向大家交代!”
王力忍不住插話進來“林護士,我們純粹是擔心你的安全。你跟著起走,大家都會壓力很大……”
林悅目光直直地看向王力,一臉認真地說“王隊長,我特別理解你們的好意,可這是我的工作職責,我必須得負責到底。從營地建立之初就有明確的分工,醫療這塊一直都是我負責。這可不是我在任性,我是一心為了保障大家的健康著想。你可不能在營地裏搞‘一言堂’,咱們得明確各自的分工,有事兒一起民主討論!”
王力聽到這話,臉上瞬間**辣的,還想著該怎麽再反駁幾句,打消這姑娘的念頭。話都到了嘴邊,突然想起這個分工是已經犧牲的趙隊長定下的,他的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哽住了,那些反駁的話就這麽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王力沉默了片刻,看向了張誌成,見他也無奈的點了點頭,自己也隻能歎了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行吧,林悅同誌。丹尼一定要聽指揮,不能脫離集體隊伍!”
林悅當即立正,衝著王力和張誌成敬了個軍力,說道“絕對服從命令聽指揮!”手放下,又十分俏皮的衝兩人笑了笑,便離開了帳篷。
張誌成的目光跟著林悅的背影,一起出去了好久,直到王力問他“資料還看嗎?不看我把燈熄了?”他才回過神來。
“啊!不看了!已經都整好了,明天拿上就能出發。”張誌成回答道。
王力看他這樣子,嘿嘿一笑,沒有多說什麽。但張誌成臉上卻像是抹了辣子似的,燙燙的!
第二天到了工程大隊,和鄭指導員接上頭,林悅抬眼望了望四周,轉頭對張誌成說道“你是要直接去找林師長匯報工作嗎?”張誌成搖了搖頭,目光堅定地看向師醫院的方向,說道“不,我打算先去醫院看看李工,讓他先過目一下規劃,聽聽他的意見。”林悅點頭說道“我也要去師醫院取藥,咱們一道走。”
兩人並肩朝著師醫院走去,張誌成忍不住開口問道“林悅同誌,李工的病情到底怎麽樣了?”林悅不知道怎麽回答,最近她一直都在塔河營地,根本沒有回過醫院,知曉的還是在營地時他的情況,隻能安慰道“李工身子骨還算結實,老毛病隻要調理一段時間,應該問題不大。”
隨著醫院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張誌成的腳步卻漸漸慢了下來。他猶豫了一下,突然停下,一臉鄭重地看著林悅,說道“林悅同誌,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上次咱們聊起你家鄉上海的時候,我信口開河,說上海都是資產階級的事情,現在想想,實在是不應該。”
林悅原本還在想著李工的病情,被張誌成這突如其來的道歉弄得一愣。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想起了那件事,其實她早就沒放在心上了,可看著張誌成這般認真的模樣,突然覺得很有意思,便佯裝還有些生氣,挑了挑眉,質問道“怎麽過了這麽久才想起道歉?當時你那話說得可堅決了。”
張誌成的臉微微泛紅,有些窘迫地撓了撓頭,“之前一直忙工程的事兒,疏忽了。但我後來仔細想了想,每個地方都有它獨特的文化和曆史,不能一概而論。我不該那麽片麵地評價上海,更不該不尊重你的家鄉。”
林悅看著張誌成那誠懇的樣子,差點忍不住笑出聲,她故意板著臉,“哼,這道歉來得可真不容易。不過看你這麽有誠意,我就勉強接受了。”說完,嘴角還是忍不住微微上揚。
兩人說著話,已經來到了醫院門口。走進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撲麵而來,走廊裏人來人往,護士們腳步匆匆。張誌成和林悅按照指示牌找到了李工的病房。推開門,隻見李工正半靠在病床上,臉色略顯蒼白。
看到張誌成和林悅進來,李工眼睛一亮,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張誌成趕忙上前,扶住李工,“李工,您別動,好好躺著。
李工擺了擺手,急切地問道“小張,工程進展怎麽樣了?”張誌成點了點頭,從包裏小心翼翼地拿出規劃圖,在病床前的桌子上展開,“李工,這是我們重新做的規劃,河灣那裏情況複雜,我們遇到了不少問題,但也有了新的發現。”李工戴上眼鏡,目光緊緊地盯著規劃圖。
許久,他的手指落在河灣的位置,緩緩開口“這河灣沉砂的設計,思路是對的,利用天然河灣來沉澱泥沙,能大大減少總幹渠的泥沙淤積。但你們考慮過沒有,河灣的水流變化無常,特別是在汛期,這沉砂效果會不會受到影響?”
“我們也考慮到了這個問題。汛期時,河灣水流速度加快,確實可能會讓部分泥沙來不及沉澱就被衝走。所以我們打算在河灣的關鍵位置設置一些導流堤,引導水流,讓泥沙能更有效地沉澱。”
李工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讚許“嗯,這個想法不錯。不過導流堤的設置一定要精準,位置和角度稍有偏差,可能就達不到預期效果。另外,河灣的河岸穩定性也要著重關注,一旦河岸坍塌,不僅沉砂池受損,還可能倒憋水,堵塞總幹渠。”
等李工說完,張誌成立刻接著請教“李工,還有這個蒸發量的問題,我們也一直在琢磨,卻始終沒有太好的思路。”
李工靠在病床上,微微眯起眼睛,陷入了短暫的思考,隨後緩緩說道“在我看來,堵不如疏。一味地盯著蒸發量,其實有點舍本逐末了。最近我在醫院很閑,也和一些懂行的老同誌聊了聊,都覺得就目前的條件來說,蒸發量很難找到有效的辦法去彌補,畢竟咱們改變不了這大氣候。”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但這蒸發是水麵上的事兒,水下的滲透問題,才是重中之重。你想想,南疆這氣候和地理條件,水資源的自然損耗可不隻是蒸發,滲漏同樣嚴重。蒸發這一塊,我們防不住,那就在滲漏上多下功夫。你們在規劃裏對渠道的防滲措施是怎麽考慮的?”
張誌成神色有些赧然,“我們想著走最短路線,利用地勢,在地下水位高的區域,或許能起到一定的涵養作用。”他邊說邊指向規劃圖上相應的線路。
李工眉頭微皺,神色變得嚴肅起來,目光緊緊盯著規劃圖,“小張啊,這隻是零零散散的具體措施,缺乏一個整體的、係統性的規劃。光有這些,遠遠不夠。”
他抬起頭,看著張誌成,語重心長地說,“渠道防滲,可不是簡單地選選線路就能解決的。不同地段的地質結構差異很大,有些地方土壤疏鬆,滲漏風險高。有些地方可能存在暗河。你隻想著地下水位高的區域,那其他地方呢?
“何況通過的這片胡楊林,還隻是往一個村輸水的路徑。那天鄭指導員來,聊起塔河流域幾個團場的開荒情況,這條總幹渠就是給這些開出來的耕地輸水的。那這些團場的分布你們考慮了沒有?耕地麵積有沒有計算?不同的農作物的單位需水量是多少?”
張誌成被問的啞口無言……團場的分布已經呈現在規劃圖上,耕地麵積也有大致估算,但這些地終究是要種上東西的。水是用來灌溉這些作物,而不是喂給地喝。不同的作物,需水量也肯定不同,就跟人一樣,塊頭大吃得多,個子小吃得少。
李工緩了緩語氣“咱們這工程,牽一發而動全身。就拿團場分布來說,總幹渠的走向得根據各個團場的位置來科學規劃,這樣才能保證輸水效率最大化,要是線路不合理,水資源在輸送過程中就會造成極大浪費。還有耕地麵積,這直接關係到總需水量的計算。至於農作物,現在估計還都沒定下來,但上級應該有也大致的考量,你們就要根據這個考量,來建立幾套預案,到時候確定了是什麽,立馬就能跟得上才行!”
林悅在一旁認真聽著也入了神,忍不住問道“李工,那不同農作物的單位需水量,對我們規劃具體有哪些影響呀?”
李工沒有回答,而是把機會給了張誌成。
“林悅同誌,不同農作物對水分的需求差異很大。比如棉花和小麥,它們在不同生長階段的需水量各不相同。如果我們不清楚這些,在規劃灌溉方案時,就沒辦法精準供水。供多了,浪費水資源還可能導致土壤鹽堿化。供少了,農作物又長不好,影響收成。所以,我們得製定分階段、分區域的灌溉計劃。”
李工聽後拍了拍張誌成的肩膀,高興地說到“你看,你都知道,就是沒想到!不過現在想到了,做起來就會很快!”
興許是太激動,說話快了,李工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張誌成趕忙起身,拿來暖瓶,給他床頭的缸子裏加了些熱水。
李工接過熱水,喝了幾口,慢慢緩了過來。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還有一個關鍵問題,就是渠道的維護和管理。南疆的風沙大,其他自然災害也不算燒,這些都得提前考慮應對措施。”
兩人圍著規劃圖,一直聊到護士來打針才停下。“李工,您好好休息,我們把這些問題都解決好,然後就把規劃上報。等批複了,你肯定也出院了,再帶著我們一起幹!”
李工笑著擺擺手,說道“這些也不是我自個兒想出來的,也是最近和熟悉這裏的老同誌聊天,問完之後總結的。想的你肯定會來,這就一股腦都倒給你了!年齡大了人嘮叨,別嫌煩啊!哈哈!”
李工告別後,輕輕帶上病房門。張誌成下意識地整了整衣領,像是要整理好自己的狀態,而後側身讓林悅先行,朝藥房方向走去。
林悅微微皺著眉,眼睛緊緊盯著手中的藥品清單,時不時用手指點著上麵的藥名,嘴裏輕聲念叨。張誌成則微微仰著頭,目光在各個科室的指示牌上掃過。營地需要的藥品又多又雜,需要不同的科室互相協調,最後將單據匯總到中心藥房,統一提出來。
藥房窗口前已排起長隊。穿白大褂的護士正踮腳夠著頂層木櫃裏的棕色藥瓶,陽光從蒙著報紙的玻璃窗透進來,把櫃子投成細長的影子。
“磺胺嘧啶隻剩三盒了?“林悅捏著藥品清單的手指突然收緊,紙張邊緣在木製窗台上壓出折痕。藥房主任老周從算盤上抬起花白的腦袋,鏡片後的眼睛眯成縫“上個月從烏魯木齊運來的物資裏,盤尼西林倒是還有五支但都是留下備用的。“
“可磺胺是處理外傷感染的!“林悅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立即壓低“前天我們營地又三個被紅柳刺紮傷的同誌。“
老周摘下眼鏡擦拭“林護士,你當我不曉得?可整個農一師就這點庫存。再需要,也隻能給你點草藥煎劑了。“
林悅轉頭看了眼身後沉默的張誌成,兩人都在思考,需不需要找一下林師長,讓他做做協調。
走廊盡頭忽然傳來喧嘩。七八個戴皮帽的牧民抬著木板衝進來,板子上躺著個滿臉是血的青年,羊皮襖子浸透暗紅。“讓讓!讓讓!機耕隊的拖拉機翻了!“林悅騰地站起來,隨身帶著的藥箱裏,鑷子撞出清脆聲響。
張誌成稍慢了一步,便被密實的人群擋在了後麵,好不容易擠上前去,透過人縫看見林悅跪在水泥地上縫合傷口,發絲垂落粘在頰邊,血跡順著她挽起的袖口蜿蜒到肘彎。
“紗布!“林悅突然轉頭,目光撞上張誌成的視線。他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抓起藥箱裏的紗布卷遞過去。混亂中,張誌成的手掌蓋在了林悅手背上。
“磺胺“她突然抓住張誌成的袖口,“得給他用磺胺,傷口太深了。“老周從藥房窗口探出頭“林護士,不是我不給,紀律你都了解!“
“這是人命!“林悅的聲音在走廊裏炸開。
“讓他用我的配額。“張誌成突然開口,所有人都轉過頭來。他往前半步,把林悅擋在身後“我是張誌成,塔河水利勘察隊技術負責人,按規定,執行外勤任務可申請醫療物資優先調配權。“
老周主任盯著派遣令看了半晌,歎了口氣,打開了藥房的門。林悅衝進藥房時,張誌成聽見老周在小聲嘀咕“這小布爾喬亞,了不得“
玻璃瓶相互碰撞的叮當聲裏,林悅踮腳去夠最高層的磺胺粉,"給。"林悅把鐵皮盒塞進他懷裏,指尖還沾著血。走廊裏的血腥氣更濃了,那個昏迷的拖拉機手突然抽搐起來,三四個護士都按不住。
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刺鼻。張誌成看著林悅往傷口撒藥粉,忽然發現她的睫毛在顫抖。方才縫合時穩如磐石的手,此刻正把紗布扯出毛邊。
"林護士!"藥房方向傳來老周的喊聲,"二團的人來領奎寧,說你多拿了磺胺"林悅猛地起身,藥箱帶翻了搪瓷盤。
張誌成扶住她胳膊時,感受到布料下緊繃的肌肉。"我去解釋。你繼續救人。"穿過擁擠的走廊,兩個漢子正拍著藥房窗口。
"同誌,這是緊急調撥單""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會搞特殊!"高個漢子突然揪住他衣領,"我們打擺子的兄弟就不是命?"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灼熱。
張誌成感到喉頭的衣領越收越緊,消毒水混合著汗酸味直衝鼻腔。他抓住對方手腕,觸到粗糲的老繭,"同誌,現在手術室躺著的是機耕隊的人,傷口見骨需要磺胺救命。你們要的奎寧"他忽然想起什麽,轉頭朝藥房喊"老周主任,奎寧片是不是在第三層左邊鐵盒?"
拍桌子的手僵在半空。老周愣了兩秒,踮腳翻找時眼鏡滑到鼻尖,"還真是!昨天新到的一批"他抱著鐵盒衝過來,盒蓋上"奎寧"的墨跡還沒幹透。
高個漢子鬆開手,黝黑的臉漲得通紅。張誌成整了整皺巴巴的領口,從內袋掏出工作證"這是特批條,需要的話可以去師部補手續。"
走廊盡頭兩個挎著衝鋒槍的警衛員撥開人群,林師長深灰色的大衣下擺掃過沾血的紗布。"都圍在這做什麽?"他聲音不高,卻讓藥房前霎時安靜下來。
老周剛要開口,林悅突然從手術室衝出來,白大褂前襟洇著大片血跡"報告師長!機耕隊同誌需要立即輸血,但血庫型血告急!"
林師長摘回頭"小王!"身後警衛員立即立正。"讓汽車連緊急調兩輛車來醫院,具體的任務聽醫院安排。說完,他轉頭看向林悅時,淩厲的眉峰稍稍舒展,"把奎寧分一半給二團,明天烏魯木齊的補給車隊就到。你們今天就在師部住下,明天領了補給再回營地。"
“是,師長!”林悅附和命令,和張誌成剛要退開,卻被林師長叫住"小張,聽說你們把塔河一個河灣收拾住了?"他邊說邊往走廊拐角的僻靜處走。
"是,但李工提到的滲漏問題"
林師長抬手打斷他,從內袋摸出個牛皮紙信封"這是師黨委特批的采購款。"他指尖在信封上敲了敲,補丁摞補丁的袖口露出磨白的線頭,"你們搞技術的天天啃窩頭就鹹菜,當我不知道?去街上買點方糖、核桃,我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再給你們弄幾聽梅林罐頭。"
張誌成的手指剛觸到信封,突然被按住。林師長壓低聲音"我還稱了兩斤葡萄幹,綠皮無籽的,給李工補身體。一會兒你去我警衛員那拿,然後給給李工送過去。我就不上去看他了,打擾他休息。"
"報告師長!"藥房窗口突然探出老周花白的腦袋,"林護士說要三十米繃帶。"
"把你們幹淨的被麵床單拿來!"林師長頭也不回地吩咐,"裁成四指寬的條,沸水煮過就能當繃帶用——當年冀中平原反掃蕩,我們連紗布都沒有,還不照樣包紮傷員?"
林師長的話音剛落,藥房內的老周便迅速行動起來,招呼著幾個小護士開始翻找幹淨的床單。“師長,這……”張誌成有些猶豫,他知道這些床單雖然幹淨,但畢竟是床上用品,用來當作繃帶實屬無奈之舉。林師長擺擺手,語氣堅定“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辦法。”
不一會兒,老周便帶著幾個小護士捧著裁剪好的床單條走了出來。這些床單條雖然簡陋,但在沸水煮過後,卻變得柔軟而堅韌,完全可以充當臨時的繃帶使用。
道別林師長,又從他的警衛員那裏取上了葡萄幹,張誌成和林悅才從醫院出來,心中已經開始盤算著如何在阿克蘇市裏買到足夠的副食品帶回營地。
林悅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問道“除了買副食品,還有沒有什麽特別想買的東西?”張誌成想了想,搖了搖頭“沒有特別想買的,隻要能買到足夠的副食品帶回營地就好。不過,我倒是挺想看看阿克蘇市裏有沒有什麽新的水利技術書籍,要是能買到幾本帶回來,對大家的工作也會有幫助。”
林悅微微一笑“要是有上海特產賣就好了,我可是好久都沒嚐過家鄉的味道了。”張誌成愣了一下,“上海的特產可不一定能買到,畢竟這裏離上海太遠了。最多就有點方塊糖,水果、葡萄幹之類之類的。”
街道上的建築帶著濃厚的西北邊陲風格,土坯房錯落有致,偶爾幾棟稍顯洋氣的磚樓夾雜其中,顯得格格不入。饢坑裏竄出的火舌舔舐著空氣,毛驢車轅上掛的銅鈴在塵霧裏悶響,也有偶爾駛過的吉普車揚起陣陣浮土。
“先去供銷社看看吧,那兒東西全些。”張誌成一邊說著,一邊抬手擋了擋被風吹起的塵土。
供銷社門口掛著一塊褪色的木牌,上麵寫著“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走進店內,一股混雜著各種貨物的味道撲麵而來。張誌成徑直走向擺放副食品的區域,那裏有幾包方糖,包裝紙已經有些泛黃,像是擺放了許久。他拿起一包,仔細查看生產日期,“還好,還能吃。”他小聲嘀咕著,轉頭問林悅“買幾包合適?”林悅思索片刻,“營地人多,買五包吧,像上次你低血糖,要是有杯糖水,很快就能恢複過來。”
林悅的目光被一旁擺放的幹果吸引,她走過去,拿起一把葡萄幹聞了聞,“這葡萄幹真香,綠皮無籽的,跟師長給的那兩斤一樣好。也買點吧,給大家補充點維生素。”
供銷社的玻璃櫃台蒙著層薄灰,張誌成的手指在算盤珠子上來回撥動。特批款要買齊方糖、奶疙瘩……他忽然聽見林悅在問售貨員"同誌,有上海產的餅幹嗎?"
"阿拉上海寧?"櫃台後梳著麻花辮的姑娘眼睛一亮,隨即搖頭"這裏隻有新疆產的油饢。"她忽然壓低聲音,從櫃台底下摸出個鐵皮盒,"這個要不要?"斑駁的紅漆上依稀可見"梅林"二字。
林悅的手指剛碰到罐頭邊緣,售貨員突然觸電般縮回手"包裝破了,作廢品處理的。"張誌成注意到罐頭側麵的凹痕,鏽跡像血漬般從接縫處滲出。
"給我吧。就按按殘次品價格入賬。"售貨員還在猶豫,張誌成已經掏出鋼筆,把這罐頭的消費,記在了本子上。
林悅抱著罐頭,直到走出供銷社才笑出聲"你你記這個罐頭的時候,比畫等高線還認真!。"陽光穿過饢坑騰起的煙霧,在她睫毛上鍍了層金邊。
罐頭在衣兜裏硌著肋骨,張誌成卻覺得這重量格外熨帖。兩人迎著逐漸傾斜的日頭往師部招待所走。林悅忽然停住腳步"聽!"
張誌成停下腳步,側耳傾聽。果然,從街角傳來陣陣歡快的音樂聲和人們的歡笑聲,那音樂節奏明快,充滿了異域風情,正是維吾爾族的傳統舞蹈——麥西來普的節奏。
“是維吾爾族老鄉在辦喜事呢。”林悅笑著對張誌成說,“咱們要不要去看看?”
張誌成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籃子,裏麵裝著剛買的副食品和那罐珍貴的梅林罐頭。他想了想,說道“也好,去看看吧,沾沾喜氣。”
兩人循著歡快的樂聲與歡聲笑語的方向走去,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寬敞的庭院前。還未踏入,濃鬱的民族風情便撲麵而來。隻見院子裏滿是絢麗的色彩,五彩斑斕的綢帶從屋簷垂下,與隨風飄揚的彩旗相互交織,在暖煦的陽光下閃爍著迷人的光澤。身著鮮豔傳統服飾的人們圍成一個大大的圓圈,正盡情地跳著麥西來普。
庭院中央,新郎新娘宛如兩顆璀璨的星辰,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新郎一襲黑色的袷袢,領口和袖口繡著精致繁複的白色花紋,頭戴一頂做工精細的花帽,顯得英俊瀟灑。新娘則身著一襲豔麗的紅色連衣裙,裙擺上繡著象征吉祥的石榴花圖案,腰間係著一條飄逸的絲綢腰帶,一頭烏黑的長發被編成數條細細的辮子,上麵點綴著閃閃發光的珠飾,臉龐被精美的麵紗半遮,隻露出那雙明亮動人的眼睛。
張誌成和林悅站在人群外,瞬間被這熱烈歡快的氣氛所深深吸引。
林悅的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不由得隨著歡快的音樂節奏輕輕搖擺起來。張誌成看著林悅那充滿活力的模樣,也不禁放下手中裝滿物資的籃子,緩緩走進這歡樂的人群。
一開始,張誌成還有些拘謹,動作略顯生硬,但在林悅的帶動下,他漸漸放鬆下來,學著周圍人的樣子,有模有樣地舞動起來。
人群中,一位熱情的維吾爾族大叔注意到了他們,走上前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道“歡迎你們!”便開始教張誌成一些維吾爾族舞蹈裏獨特的手勢與步伐,張誌成學得認真,卻還是頻頻出錯,引得林悅忍不住發笑。張誌成撓撓頭,也跟著笑起來,臉上洋溢著平日裏少有的輕鬆。
隨著音樂的起伏,大家的情緒愈發高漲。新娘新郎被簇擁著走到張誌成和林悅麵前,新娘從旁邊的桌上拿起兩個饢,遞給他們,微笑著說“歡迎你們,希望你們也能收獲幸福。”張誌成和林悅接過饢,臉一紅……知道這對新人是誤會了。
還不等解釋,一位漂亮的維吾爾族姑娘端著一個銅壺走了過來,壺嘴細長,壺身上刻著精美的花紋。她在一旁的水盆裏淨了手,然後熟練地為張誌成和林悅倒上熱氣騰騰的奶茶。
兩人接過奶茶,滾燙的溫度從指尖傳遞到心底,暖烘烘的。林悅輕輕抿了一口,馥鬱的奶香裹挾著清新的茶香,瞬間在味蕾上綻放,忍不住讚歎“這奶茶真好喝!”維吾爾族姑娘笑著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道“好喝就多喝!”張誌成也跟著喝了一口,平日裏被工程壓力填滿的內心,此刻竟被這簡單的溫暖填得滿滿當當。
音樂再度響起,人群又開始舞動。姑娘拉著兩人,重新回到舞蹈的隊伍中。這次,張誌成的動作不再生硬,他已經漸漸掌握了麥西來普的節奏,手臂揮舞間,滿是熱情與活力,引得周圍的人們紛紛投來讚許的目光。
天色漸暗,夕陽的餘暉灑在庭院裏,張誌成和林悅知道,他們該離開了。向新人以及熱情的維吾爾族同胞們告別,帶著滿滿的喜悅和溫暖,緩緩走出了庭院。這才發現剛才放在一邊的籃子裏,卻是多了好幾個饢和一大袋子核桃、巴旦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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