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內部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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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油燈在玻璃罩裏瑟縮著,將張誌成佝僂的剪影拓在帆布帳篷上,他的脊梁彎成問號形狀,在二十平米的帳篷裏織就一張無形的網。不知過了多久,張誌成終於將手中那支筆帽早已磨出銅色的鋼筆輕輕擱下。他像從深海裏浮出的人般長舒一口氣,抬手揉著酸澀的眼眶,指節處的老繭蹭得眼皮沙沙作響。昏黃如豆的燈光在他臉上織就蛛網般的陰影,混著戈壁夜風的嗚咽,在帆布帳篷裏流轉。
王力佝著腰湊上前,遞上搪瓷缸子的手背裂著血口子,“誌成,咋樣了?”
張誌成喉結上下劇烈滾動,仰頭將冷茶猛地灌下,濺出的水珠在泛黃的圖紙上迅速暈開墨痕,“得和大夥合計合計。”說著便起身,“走,喊人去!”
裹挾著沙礫的夜風掀開帳篷門簾,二十平米的空間頓時塞滿柴油機的轟鳴。技術骨幹們圍著瘸腿木桌落座時,不知誰踢翻了充當煙灰缸的炮彈殼,滾動的銅殼在夯土地麵敲出沉悶的節奏。
“暗渠就像埋在幹渠腳下的定時炸彈。”張誌成指關節叩擊圖紙,機油與墨漬在指甲縫裏凝結成深褐的痂,“砂質土吸水性比海綿還狠,幹渠的防滲漏問題必須重視,否則後患無窮。”
老沈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趕忙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捂住嘴,待咳嗽稍緩,才抹著嘴直擺手,“這他娘就是雷管埋在炕頭!水流稍大點,暗渠塌方能把咱們幹渠地基都掀了!再加上這土質,保不準水還沒送到地頭,就漏得差不多了。咱可不能白費力氣,到時候渠修好了,水卻留不住。”
“暗渠周邊的砂土層早被滲成蜂窩煤了。就算改道,到時候幹活兒一震動……”大劉的搪瓷缸“咣“地砸在木桌上,震得老式計算器的塑料按鍵劈裏啪啦蹦跳。“看見沒?連鎖反應!到時候幹渠一漏,周邊土地就全泡了!”
帳篷忽然暗了一瞬,光影搖曳間,張誌成從帆布袋掏出磚石樣本,“啪”地掰成兩截。碎渣濺到小王正在記錄的筆記本上,在“衝擊力測算”字樣旁滾出灰白的軌跡。
“按設計流速……”張誌成蘸著茶水在桌麵畫弧線,“衝擊力尚在安全閾值,但經年累月……”他忽然攥拳,指節爆出青白,“磚石終會成潰堤蟻穴。再加上滲漏問題,這幹渠要是保不住,咱們的心血就白費了。咱們沒有現成經驗可抄,隻能自己琢磨出個道道來!”
“另外,垮塌方向是向下的。”張誌成突然抄起鐵皮尺斜插進夯土地麵,“就像這樣!”尺子彎成危險的弧度,“塌方物會被水流裹挾填充空隙……”他鬆開手,鐵尺“嗡”地彈起,在眾人瞳孔裏劃出銀亮的拋物線,“我琢磨著,咱們可以從這暗渠垮塌和幹渠本身的結構上想辦法解決滲漏。”
小王忍不住發問“俺嘞乖乖來,這能中不中啊?咱都沒經驗,真能弄成?”
張誌成神色篤定,攤開雙手解釋道“我反複測算過,暗渠垮塌填充空隙這事兒大概率沒問題。至於防滲漏,咱們這戈壁灘最不缺的就是鵝卵石,山根下還有不少片石,咱就來個就地取材,自力更生!”
他拿起一塊磚石,接著說“咱們用這些片石沿著幹渠底部和兩側砌起來,片石質地堅硬,不容易風化,能給幹渠加一層堅固的防護。再把鵝卵石填充在片石的縫隙裏,盡可能減少空隙。”
大劉皺著眉,提出質疑“砌片石能防住漏?這縫隙就算填了鵝卵石,也不一定嚴實吧?”
張誌成想了想,說“縫隙的問題,咱們用石灰砂漿灌縫。石灰咱們自己燒,把石灰石放窯裏燒,就能得到生石灰,再加水變成熟石灰,和沙子一拌,就是好用的石灰砂漿。把砂漿灌進縫隙,應該就能代替水泥了。”
老沈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一個煙圈,眉頭依然緊皺,眼神中滿是審慎“聽起來有點道理,可施工的時候咋保證每層都弄好?這可不是個簡單事兒。”
張誌成說“施工的時候,咱分成小組,每組負責一段,互相監督。每砌完一層片石,就用工具把鵝卵石和砂漿搗實,保證密實度。另外,在片石外麵,咱們再用砂漿抹一層麵,就像給幹渠穿上一層‘防水衣’,進一步減少滲漏。”
大劉追問“這燒石灰、砌片石,技術要求高不高,兄弟們能上手不?”
張誌成回應“這幾天我先帶幾個骨幹上手試驗一下,要是成了,再讓他們分頭教大夥。燒石灰也不難,咱們邊幹邊學,肯定能行!”
老沈聽後雙手重重地撐在桌麵上,側過身子說道“同誌們呐!這水利工程可是百年大計,關係到這一方水土的未來,容不得半點馬虎!咱們幹的活兒,那是要經得起曆史檢驗的!傳統砌石工藝,那是經過多少先輩實踐出來的,每一塊片石的擺放,每一層砂漿的塗抹,都有講究。咱們要是為了趕進度,把質量拋在腦後,以後渠道出了問題,洪水決堤,淹沒農田,禍害百姓,咱們就是人民的罪人!黨把這麽重要的任務交給咱們,咱們得對得起這份信任呐!”
大劉也“霍”地站起來,扯著嗓子反駁道“老沈,時代不同啦!你看看這戈壁灘,老天爺可不會等咱們慢慢磨!夏天眼瞅著就來了,按你的老辦法,大水都把咱們衝回老家去了!咱們來這兒,就是要響應國家號召,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咱們得敢想敢幹,大膽創新,先把片石快速搭起框架,再集中灌砂漿,效率能提高好幾倍!提前完成任務,讓這幹渠早日通水,這才是為人民服務!老是抱著舊觀念,怎麽能行?”
老沈氣得直跺腳,手指幾乎戳到大劉臉上“你這是胡來!沒有質量,速度再快有什麽用?這是拿工程當兒戲,是對國家和人民的財產不負責!你這是要把大家的心血都給毀了!”
大劉也不甘示弱,往前跨了一步,大聲吼道“你這是思想僵化,固步自封!不與時俱進,就是拖國家建設的後腿!”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聲音越來越大,唾沫星子亂飛,周圍的人也分成兩派,紛紛表態支持各自的觀點,帳篷裏亂成了一鍋粥。
張誌成用力拍了下桌子,大聲說道“大家都別吵了!都聽我說!”眾人的爭吵聲戛然而止,紛紛看向張誌成。張誌成掃視一圈,接著說“老沈說的質量問題,關乎工程的根基,絕對不能忽視。大劉講的進度問題,也關係到工程能否按時完成,同樣重要。但咱們這麽吵下去,不是辦法。我覺得,咱們可以把兩種方案的優缺點都梳理清楚,一起上報給上級,讓上級來定奪。”
老沈一聽,眉頭皺得更緊了,說道“張工,這可不是小事,我堅持傳統工藝才是最穩妥的,要是因為趕時間出了問題,誰來負責?”大劉也緊接著說“張工,創新才能有出路,把這麽好的創新方案交給上麵,他們能理解咱們的苦心嗎?”其他人也紛紛附和,支持各自認同的觀點,爭論再次此起彼伏。
張誌成目光堅定,掃視眾人“咱是第一批來建設的,沒經驗就自己摸索,有困難就想法子克服。當年紅軍長征那麽難都走過來了,咱們修個幹渠,肯定也能成!”
“暗渠垮塌能加固幹渠,咱也能找到防滲漏的法子!這是挑戰,也是咱的機會!”
老沈顫抖著摸出卷煙,試了三次才點燃,猛吸一口後,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真能行?可別出岔子啊。”
張誌成點點頭,“我確定。咱們一起想的辦法,肯定行。隻要大夥齊心協力,嚴格按計劃來,肯定沒問題。”
小王低頭記錄的手頓住了,鋼筆尖在紙麵洇開墨團,像朵遲開的墨梅。那咱就按這個方案來?”
“現在還定不下來,咱們把兩種方案都整理好,上報給師部,等師部回複。”張誌成無奈又堅定地說,眾人聽了,雖有不甘,但也都不再言語。
“明早“張誌成掀開簾子,月光霎時潑了他滿身。戈壁盡頭的地平線泛著銀藍,駱駝輪廓在月光裏化作流動的剪影。
“明早就按咱們說的,把兩種施工方案都整理成文件,給上級匯報。”
張誌成望著那片被月光籠罩的戈壁,許久,放下簾子,轉身看向王力,開口道“今晚咱們得把文件整理得滴水不漏,數據和分析都得精準,可不能在這關鍵時候掉鏈子。這方案要是通過了,咱們離成功可就又近了一大步。”
王力點頭應道“放心吧,我給你打下手,絕對不會出錯。不過,誌成,林悅這事兒一直懸著,我心裏也不踏實。”
張誌成歎了口氣,緩緩說道“我知道,從師部回來後,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那包裹裏到底裝了啥,能讓她變化這麽大?”
王力皺著眉頭,一臉疑惑“我也想不明白,林悅平時看著挺開朗的,這次卻一直把自己關著。”
“會不會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她家裏的情況咱們了解得也不多。”張誌成猜測道。
“不管咋樣,咱們得找個機會和她好好聊聊。這工程到了要緊關頭,可不能因為個人的事兒影響了大家的士氣。”王力神情嚴肅,語氣中滿是擔憂。
“我看明天找個時間,我先去和她談談,你也在旁邊幫襯著,要是她有啥困難,咱們一起想辦法解決。”張誌成看向王力,眼神中透著堅定。
王力拍了拍張誌成的肩膀,說“行,就這麽辦。林悅是咱們的同誌,我相信她不會故意隱瞞啥,肯定是有難言之隱。”
兩人不再言語,開始著手整理文件。燈光下,他們的身影被拉得長長的,時而埋頭書寫,時而低聲討論。張誌成仔細核對每一個數據,王力則在一旁補充著相關的細節和分析。
整理完文件,已經是深夜。張誌成和王力各自回到帳篷休息,可張誌成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他想著明天與林悅的談話,又思考著工程方案匯報後可能麵臨的情況,腦海中各種思緒交織。
戈壁灘上的朝陽像是被風沙反複揉搓過,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朦朧勁兒,軟塌塌地照在大地上。張誌成早早從行軍床上爬起來,簡單洗漱後,幾口胡亂咽下早飯,正好瞧見趙翔宇從帳篷裏鑽出來,手裏還捏著本電報技術手冊。張誌成趕忙迎上去,說道“小趙,來得正好,你把昨晚整理好的這份工程方案文件,趕緊傳回師部,這事兒可耽擱不得。”
趙翔宇聞言,臉上閃過一絲緊張,旋即點頭應道“好嘞,張工,這就準備!”
張誌成心裏不踏實,又追著叮囑“這文件裏的數據和分析,那可是要命的東西,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錯,你得仔仔細細核對清楚。”孫專員也匆匆趕來電報室,站在一旁。
趙翔宇的食指懸在發報鍵上微微痙攣,汗珠順著鬢角滑進領口。孫專員的目光掃過他手腕——這個九二五起義過來的通訊兵雖然換了新軍裝,但某些細節仍像刺青般烙在皮膚上。當初接收起義部隊時,正是他親手將趙翔宇所在連隊的青天白日帽徽扔進熔爐。但這個情況,他誰都沒有說,整個營地目前隻有他和趙翔宇自己兩個人知道。
當“五十三米“的密碼即將完成時,帳篷外突然傳來駱駝受驚的嘶鳴,他的手指鬼使神差地多按了三下,將原本“五十三米”的暗渠長度誤發成了“三十五米”。
發報結束後,趙翔宇長舒一口氣,抬起頭,聲音帶著點兒忐忑“張工,孫專員,發完了,應該沒問題。”
張誌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辛苦了,小趙,我信你。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咱們再把原始文件和發報記錄從頭到尾核對一遍。”
三個人又忙活了好一陣子,確認沒別的問題後,才稍微鬆了口氣。孫專員笑著說“這下好了,就等著師部的回複了。”
張誌成心裏卻隱隱有些不安,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事兒被落下了。可看著已經發出去的電報,他也隻能把這疑慮暫且壓在心底。
趙翔宇坐在電報室裏,回想著剛才發報的過程,突然臉色煞白,意識到自己犯下大錯。他手忙腳亂地翻找發報記錄和原始文件,確認發錯數據後,整個人都懵了。他心裏清楚這個錯誤的嚴重性,猶豫了好久,最後還是咬咬牙,決定去找張誌成坦白。
來到帳篷前,站在那兒又是好一陣猶豫,才鼓起勇氣敲門。張誌成打開門,看到趙翔宇臉色慘白,神情緊張得像隻驚弓之鳥,心中不禁一緊“小趙,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趙翔宇低著頭,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幾乎要哭出來“張工,我……我好像犯了個大錯,我發錯了暗渠長度的數據。”
大劉剛走到帳篷外,就聽到了趙翔宇顫抖著說出發錯數據的話。他頓時火冒三丈,猛地一把掀開帳篷門簾,衝了進去,大聲吼道“你個兔崽子,竟然幹出這種事!說不定你就是反動派派來的奸細,剛走一個,又來一個!”說著,他就要伸手去抓趙翔宇。
大劉的怒吼讓孫專員瞳孔微縮。在趙翔宇抵達農一師前,北疆已經查貨了數封敵特密電,那些混在起義隊伍裏的"釘子"就像沙漠裏的響尾蛇,總在關鍵時刻亮出毒牙!他扶在腰間配槍上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皮套。
張誌成和趙翔宇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了一跳。張誌成趕忙擋在趙翔宇身前,喊道“大劉,你先冷靜冷靜!別亂來!”
大劉滿臉通紅,喘著粗氣,手指著趙翔宇“孫專員,他肯定是故意的!說不定又是奸細!”
孫專員神色凝重,轉頭看向趙翔宇,說“小趙,趕緊去把電報內容更正過來,越快越好!”
趙翔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慌慌張張地跑向電報室。此時,師部回電時間臨近,一旦按照錯誤數據製定施工計劃,勢必又再生曲折。
孫專員看著趙翔宇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了句“有些事情要從思想深處找原因!”這句話說得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在帳篷裏激起一陣漣漪。
大劉聽了,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剛要開口詢問,張誌成擺了擺手,說“大劉,咱們先別忙著下結論。小趙剛來,對這些數據還不熟悉,咱們不能因為一時的衝動,就冤枉了自己的同誌。”雖然心裏還是有些氣不過,但在張誌成的勸說下,也漸漸冷靜了下來,他咬著牙說“行,那就等他回來,要是他真有問題,我絕對饒不了他!”
趙翔宇再次回到帳篷時,腳步遲緩,每一步都像是拖著千斤重擔。他的眼神裏滿是恐懼與懊悔,站在帳篷中央,頭垂得更低了,聲音帶著哭腔“孫專員、張工、隊長,電報已經更正了……我……我接受處罰!
張誌成走上前,拍了拍趙翔宇的肩膀,語氣溫和卻又帶著幾分嚴肅“小趙,處罰不是目的,重要的是要從這次的錯誤中吸取教訓。你好好想想,為什麽會在這麽關鍵的時候出現失誤?”
趙翔宇抬起頭,眼中滿是自責“張工,我太緊張了。我一直想著這是關乎工程的大事,不能有絲毫差錯,結果越緊張就越容易出錯。而且我對電報業務還不夠熟練……在遇到複雜數據的時候,就亂了陣腳。”
張誌成皺著眉頭,沉思片刻後說道“這也提醒了我們,隊伍裏新同誌多,業務培訓必須加強。咱們不能隻注重工程建設,通訊、後勤等各個環節都得跟上。接下來,我建議組織一個業務提升小組,讓經驗豐富的同誌專門負責指導新同誌。”
孫專員點頭,語氣堅定“這業務提升小組組長我來當,一定辦好。我提議林悅當副組長,她心思細,之前衛生和安全工作做得好,主抓這兩塊合適。”
張誌成和王力對視一眼,麵露猶豫。王力說“孫專員,您提議有道理,林悅能力沒得說。隻是她從師部回來後像變了個人,整天沒精神,我們擔心她沒法全心工作。”
孫專員目光平靜,緩緩道“我也注意到了。讓她參與工作,或許能振作起來。工作時多留意她,找機會聊聊,幫她解開心裏的結。”
王力點頭“孫專員說得對,工作也許能讓她忘掉煩心事。咱們多幫襯,有情況及時說。”
張誌成看向趙翔宇“小趙,別垂頭喪氣了。跟著業務提升小組好好學,盡快掌握業務。這次給你敲了警鍾,以後別再犯錯,工程出問題,誰都擔不起!”
趙翔宇用力點頭,大聲說“我一定努力!拚了命也要學好業務,絕不讓大家失望!”
張誌成接著說“那就這麽定了。業務提升小組每周安排一次集訓,由經驗豐富的同誌分別講解工程技術和後勤保障等知識,同時為重要技術崗位的新同誌安排個師傅,有問題直接問!這樣效率高,犯錯少,咱們明天就開始運作!等規劃批下來,肯定還有更多新同誌來,不管是哪種幹法,咱都得把準備工作做充分!接到命令,直接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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