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新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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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場會過後第七天,戈壁灘的日頭依舊毒得能把人烤出油。馬鐙子上還沾著戈壁灘的堿土,三匹老馬踩著滾燙的砂石,蹄子下騰起細碎的塵土,身後那片忙活了大半年的工地,正一寸寸縮成地平線上的灰影子。

    地窩子的牆角堆著用剩的蘆葦把子,上個月暴雨衝垮臨時堤壩那會兒,這些蘆葦可是救命稻草,現在頂上的紅柳枝已經被風吹的鬆垮,嘩啦作響。最西邊那排,還留著用紅油漆寫的“人定勝天”標語,在烈日下依舊刺目。

    幹渠的水比往常漲了些,裹挾著泥沙在渠底打著旋兒。這渠看著平平無奇,可挖的時候把大夥折騰得夠嗆。剛開始全靠十字鎬和柳條筐,一筐土一筐沙地往外倒。沙土地滲水快,剛挖好的渠槽轉眼就塌成斜坡。張誌成記得特別清楚,有天夜裏突然刮起黑風,人在沙地上根本站不住,炊事班的大鐵鍋都被卷到半空,像一個折了翅膀的大黑鳥。可第二天風一停,所有人又攥著鐵鍁幹了起來。

    三人騎馬走了大半晌,誰都沒怎麽說話。王力伸手摸進口袋想卷根煙,發現煙葉早被汗水洇成了碎末。孫專員望著遠處起伏的沙丘,想起上個月物資車陷進沙窩的事兒。那天整整二十個人,用片石墊車輪,拿紅柳枝鋪路,從日頭升起到月亮掛上樹梢,才把車拽出來。

    林師長站在門口迎他們,辦公室的牆上還掛著塔河工程的規劃圖,圖上用紅筆圈出的重點工程,如今都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水渠和閘口。孫專員摘下帽子,拍了拍上麵的沙土,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師長,塔河營地的活,咱們咬著牙幹完了。”孫專員的聲音有些沙啞,從帆布包裏掏出一疊皺巴巴的圖紙和賬本。圖紙邊角磨得毛糙,上麵密密麻麻記著每天的工程量;賬本上的字跡被汗水暈染,卻一筆一畫都清清楚楚。

    張誌成補充道“最難的是渠首工程。那地方地質複雜,底下全是流沙層。咱們試過木樁固基、黏土夯築,都不管用。最後想出用柳條編筐裝石塊,一層一層壘起來當基礎,這才把渠首穩住。”

    孫專員繼續匯報“建設過程中,咱們總結出不少土辦法。比如用駱駝刺編草簾子防沙,在渠底鋪紅柳枝防滲。這些經驗,都寫成了小冊子,匯總出來了。”他頓了頓,聲音有些發澀,“不過也有教訓……連續多次的敵特破壞,延誤工期,還折損了不少同誌……我得做深刻檢討。”

    林師長仔細翻看著材料,手指在數據上輕輕摩挲“不容易啊,同誌們。這條幹渠,是咱們在塔克拉瑪幹邊上紮下的第一根樁。通水那天,老鄉們牽著羊,提著饢來感謝咱們。有位維吾爾族大爺握著我的手說,這輩子第一次見自家的地喝飽了水!”

    說到後續撤離,孫專員掏出張名單“現在分三批撤離。第一批是施工隊,帶走工具和設備。第二批是後勤保障人員。最後一批負責收尾,把臨時建築拆除,恢複地貌。還留了三個十人小隊,負責幹渠的初期維護。”

    窗外的風突然大起來,卷起一陣黃沙。林師長走到地圖前,用紅筆在塔河幹渠沿線畫了幾個圈“這幾個點,明年要建揚水站。有了電,就能打深井,脫離河岸,擴展水源。咱們不光要吃飽飯,還要讓這片荒灘長出棉花、瓜果。”他轉過身,目光堅定,“這次塔河工程,是場硬仗,也是塊試金石。證明咱們這支隊伍,能啃硬骨頭,能打攻堅戰。”

    風裹著沙粒打在窗玻璃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林師長望著地圖上蜿蜒的紅線,那是塔河幹渠的走向,如今它像一條新生的血脈,注入了這片幹涸的土地。他轉身看向孫專員等人,目光裏滿是欣慰與期待,“同誌們,接下來的路還長,咱們得一鼓作氣!”

    話音落下,林師長抬手示意,“老孫你留一下,小張、小王你倆先去招待所休息吧,那邊我已經打過電話了。

    張誌成和王力對視一眼,敬了個禮,轉身退出辦公室。張誌成抹了把額頭的汗,打破沉默“老王,忙活這麽久,肚子早餓癟了,咱去街上吃點東西?”

    王力扯了扯被汗水黏在身上的軍裝,笑道“行啊!我可惦記著那碗筋道的拌麵好久了。”“我想吃抓飯!”張誌成毫不猶豫地接話,湖南伢子果然還是愛吃大米飯!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腳步不自覺地加快。

    走到街角,一家飯館飄出濃鬱的香味。透過熱氣騰騰的玻璃,裏麵的食客正大口嚼著手抓肉。張誌成和王力腳步頓住,那油亮的肉塊,讓兩人同時想起了最早犧牲的趙隊長。

    手抓肉的香氣縈繞鼻尖,兩人卻默契地沒提趙隊長的名字。張誌成抬腳邁進飯館,沉聲道“來份抓飯。”王力緊隨其後,“一碗拌麵。”

    飯菜很快上桌,張誌成盯著碗裏的抓飯,卻沒了剛才描述時的食欲。米粒泛著油光,羊肉的膻香混著胡蘿卜的甜香鑽進鼻腔,但他腦海裏全是趙隊長帶領大家編柳條筐、壘石塊的身影。王力的拌麵擺在麵前,麵條根根勁道,湯汁紅亮誘人,可他機械地挑起麵條,卻嚐不出半點滋味。兩人安靜地吃著,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對方,又迅速低下頭。周圍食客的談笑聲、碗筷碰撞聲,在這一刻都顯得格外刺耳。很快,他們吃完各自的食物,放下錢,默默走出飯館。

    另一邊,辦公室裏,林師長拉過一把椅子,示意孫專員坐下“老夥計,組織上有新的安排。南疆幾個縣的水利設施還很薄弱,需要有經驗的同誌去統籌規劃。組織上決定,派你帶隊去和田,那邊的老鄉盼著水,盼得眼睛都紅了。”孫專員身子一挺,眼神堅定“師長,保證完成任務!”林師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舍不得塔河這邊,但那邊更需要你。這幾天在招待所好好休息,整理下塔河工程的經驗,帶過去給其他同誌分享。”

    張誌成和王力已經回到招待所。兩人躺在硬板床上,望著斑駁的天花板,還是王力先開口“老張,也不知道咱們接下來會被派去哪兒。”張誌成翻了個身,聲音悶悶的“去哪兒都行,隻要還能幹水利,能讓更多荒地變綠洲。”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從塔河工程的艱難歲月,聊到未來可能奔赴的新戰場。王力說起施工時的趣事,張誌成偶爾插上幾句,聲音漸漸低沉,困意像潮水般漫上來。不知何時,兩人都陷入了沉睡,鼾聲在狹小的房間裏此起彼伏。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突然響起,如同炸雷般劈開了兩人的夢境。張誌成猛地從床上坐起,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跳動,腦袋還有些昏沉,卻本能地感到不安。“張誌成!王力!師醫院打來電話,有急事找你們!”門外傳來通訊員焦急的聲音。

    張誌成的腦海中瞬間閃過林悅的身影,今天林悅確實從塔河營地返回師醫院,但按照路程推算,不該這麽快就抵達。可除了林悅,還能有誰呢?他的手心沁出冷汗,喉嚨發緊,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攥住了心髒。王力也被驚醒,看到張誌成慘白的臉色,心中也湧起一陣不安。

    兩人幾乎是撞開房門衝了出去,在招待所的走廊上狂奔。腳下的石板硌得生疼,他們卻渾然不覺,隻想著快點趕到電話旁,確認到底發生了什麽。跑到值班室,張誌成一把抓起聽筒,聲音顫抖著問道“喂?我是張誌成,出什麽事了?”

    電話那頭傳來師醫院領導嚴肅的聲音“張誌成,你們馬上來醫院!李工病危了,他彌留之際一直念叨著總幹渠和你的名字,我把電話打到林師長那,才知道你們在招待所,趕緊過來!”

    張誌成握著聽筒的手猛地收緊,聽筒差點從掌心滑落。“我們馬上到!”張誌成聲音沙啞地應道,掛斷電話後,直接衝向醫院。

    戈壁的黃昏將天空染成血色,張誌成和王力跌跌撞撞衝進師醫院時,走廊裏的消毒水味混著垂死之人的氣息撲麵而來。值班護士攥著病曆本愣在原地,還未開口詢問,張誌成已經跑到了搶救室門口。

    搶救室的門半掩著,透出慘白的燈光。張誌成伸手去推,金屬門把手冷得像塊冰,指尖剛觸到就被燙得發麻。"李工!"王力的喊聲卡在喉嚨裏。張誌成的瞳孔劇烈收縮——病床上的人已經陷進了床單褶皺,白被單蓋到脖頸,隻露出半張青灰的臉。

    張誌成踉蹌著撲過去,膝蓋重重磕在金屬床架上。他死死攥住李工的手,那雙手已經涼透了……王力扶著門框慢慢滑坐在地,軍裝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林師長和孫專員匆匆趕來。林師長看著病床上的人,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隻是抬手輕輕合上李工的眼睛。

    走廊裏傳來壓抑的啜泣聲,是聞訊趕來的技術員們。“李工他”護士哽咽著遞過一封信,信紙在風裏簌簌作響。那是李工三天前寫的“如果我沒能撐到通水那天,別把我運回烏市。就埋在工程大隊老沈那排屋子後麵。”張誌成接過信紙,翻到背麵,看到一行小字歪歪扭扭"小張,要少熬夜"

    張誌成的腦子一片混沌,已經沒有了時間的概念。林悅輕聲細語地和他說著話,可她的聲音仿若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而遙遠。林悅已經從塔河營地返回市醫院,本想晚間叫張誌成和王力一起吃頓便飯,好好放鬆放鬆,可張誌成隻是麻木地點頭,一路上什麽話都沒說。林悅自然明白他們的心情。像張誌成和王力這樣的鐵血漢子,絕不會輕易表露情感。可一旦真難過起來,那便是到了心底真的痛了。

    她沒有開口打擾,隻安靜地陪著他們。吃的是什麽張誌成也不記得了,隻記得晚上分別前,林悅給了他們每人一個小紙包,裏麵有一片安眠藥,輕聲囑咐他們睡前吃,可以放鬆精神,睡個好覺。兩人都木然地點點頭,機械地接過紙包。第二天睜眼,才發現竟睡了一個對時。

    剛走到院子裏,通訊員小周就氣喘籲籲地跑來,軍帽歪在腦後,臉頰通紅“張技術員!林師長叫你馬上去師部!”張誌成心裏咯噔一下,雖然早有預感是新任務,但李工的離世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在胸口,讓他此刻的腳步格外沉重。

    師部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透過門縫能看見林師長背著手站在地圖前,手指沿著南疆的地形輪廓來回摩挲。聽見腳步聲,他轉過身,眼神裏帶著血絲,顯然也是一夜未眠“小張,坐。”

    林師長伸手將兩份文件推到他麵前,張誌成看清了桌上的兩份文件。左邊那份帶著兵團勘測設計院鮮紅印章的紙張,燙金的"水利規劃設計分院"字樣在燈光下刺得人眼疼、右邊那疊公文,則是國家農墾部蓋著鋼印的批文。

    張誌成的目光落在文件標題上,油墨印出的"副院長"三個字刺得他眼眶發燙。回設計院意味著回到城市,有穩定的辦公桌和圖紙,不用再頂著烈日風沙。"塔裏木河農業大學"張誌成喃喃念出這個名字,目光轉向牆上的塔河工程規劃圖。

    "小張,南疆的水利建設才剛起步,咱們缺的不是工程圖紙,是能看懂圖紙的人才。"

    "設計院的這份調令,是兵團破格給你的。"林師長推過左邊的文件,"但農墾部的批文,"他重重拍在右份文件上,"是給咱們整個塔河工程的軍功章!"

    "這學校規格縣團級,半耕半讀。孩子們春種秋收時就在地裏上課,冬灌季就在工地學測繪。"

    “師長,我”

    “小張,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不容易。”林師長起身走到他身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回烏魯木齊,回設計院,是個人前程。留在這兒,是要繼續啃硬骨頭。但南疆這裏太需要你這樣的好師傅了!”

    張誌成沉默著,思緒卻如脫韁的野馬。他想起在塔河營地的日子,工人們白天扛著十字鎬挖渠,晚上圍坐在營地裏,頂著風,嚼著沙,聽自己講水利原理。那時大家眼裏都閃著光,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盼著有一天能讓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長出莊稼。現在,塔裏木河農業大學的成立,不正是為了讓這份希望延續下去嗎?

    窗外白楊樹的影子斜斜切過辦公桌,把"副院長"三個字劈成兩半。"師長,"他突然站起身,"李工以前跟我說過"他的聲音哽住了,眼前浮現出病床上那雙冰涼的手,"他說咱們在戈壁灘上挖的不是水渠,是給後代鋪的路。"

    張誌成深吸一口氣,伸手拿起農墾部的批文。紙張在他手中微微發顫,卻又異常堅定“師長,我留下來。去設計院,我隻是多畫幾張圖紙。但在這兒,我能教出更多能把圖紙變成水渠的人!”

    深吸一口氣,轉身推開了師部辦公室的大門。陽光從門外傾瀉而入,刺得他微微眯起眼,可他嘴角卻不由自主地揚起一絲笑意。

    "看啥嘞?"林悅清亮的嗓音突然從斜刺裏響起。她身著嶄新的醫護服,白得晃眼,手裏還攥著個純白的醫用口罩。張誌成這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站在辦公樓前的白楊樹下。

    張誌成笑著朝林悅伸出手,作勢要比個敬禮“林悅同誌,以後得叫我張老師了。”

    “想得美!”林悅故意板起臉,指尖點了點他胸前沾著的戈壁沙土,“我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你這天天泡在工地的‘泥腿子’,想讓我改口,起碼得把流體力學公式背熟!”

    張誌成誇張地捂著胸口往後退半步“林醫生這標準也太高了!得,看來我這‘張老師’的名號,還得靠手把手教你捆柳條筐、測水渠坡度來掙。”說著突然正經起來,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說真的,待會兒回招待所叫上老王,咱們去吃頓手抓肉!”

    “不用跑這一趟啦!”林悅眨眨眼,“王力早支使通訊員給醫院打來電話報信,說他占了飯館二樓臨窗的好位置,這會兒正守著冒著熱氣的鍋,等著咱們呢!”

    “這老王,倒是機靈!”張誌成恍然大笑,伸手輕輕替林悅拂去肩頭的沙粒,“走,可不能讓他把肉都吃完了!”兩人並肩朝著飄著肉香的方向走去。不遠處塔河正蜿蜒向遠方,那裏,有無盡的綠洲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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