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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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    王蟬瞧去,來的是個阿婆。
    初秋的清晨,天兒有些涼,老太太穿了件薄棉的夾襖,臉頰掛不住肉,顯得有些凹陷。
    這會兒,她腰間抱著個木盆,盆子裏頭是一串串的龍眼。
    龍眼是今兒新采的,褐色的枝幹,綠色的葉子上還帶著水炁,一粒粒黃皮的龍眼簇密在其中,滿滿當當擺了一盆,瞧過去清淩淩又喜人。
    “是翠嬸啊。”祝鳳蘭連忙迎了過去,“今兒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這話一出,她腳步停了停,下意識地覺得,自己這話說得不妥。
    旁的人就算了。
    翠嬸子的性子——
    果不其然。
    “喲——”被喚作翠嬸的阿婆眉眼一耷拉,拖長了聲調,微眯著上眼朝著人瞧來時,明明沒有旁的多餘動作,卻連頭發梢都在顯露她平日慣愛挑肥揀瘦的性子。
    “瞧鳳蘭這話說的——沒有風我就來不得了?”老太太陰陽怪氣,“倒顯得我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樣。”
    祝鳳蘭:……
    她訕笑。
    “嬸兒,你想多了,我就嘴快——”
    王蟬瞧著,隻一句話的功夫,會纏人又嘴皮子利索的表姑都退走了,一下子,她對新來阿婆的性子有了初步的體驗。
    所以,在老太太問她腦袋上的傷時,她點了點頭,想了想,又衝人笑了笑,細骨伶仃的模樣瞧過去格外乖順。
    “作孽喲!”老太太瞧火了,朝一旁狠狠吐了口唾沫,“呸的秀才公,這樣好的閨女兒都沒護著,這不是自己肚皮裏爬出來的,就是不心疼!心狠!”
    下一刻,她老眼利了利,視線落在王蟬的腦袋處。
    “不對——”
    她將炮火對準祝從雲,“祝老哥,你這就沒意思了,丫頭這做爹的狠心了,你這做人家舅爺的,怎麽也能這麽狠心?昨兒才纏的藥,今兒就不換了?這麽惜那些個銅鈿?”
    幾人瞧向王蟬。
    王蟬摸了摸頭,意識到自己沒有上藥紮繃帶,鬧得舅爺被人誤會了。
    她正待張嘴,祝鳳蘭拉了拉王蟬,推攘著人就要往屋子裏走去。
    “嬸子瞎說啥呢,聽風就是雨,我們正要給阿蟬換藥呢,大太陽下光線好,好瞧傷口的情況!”
    祝鳳蘭衝王蟬使了個眼色。
    王蟬眨巴了下眼睛,隨即恍然。
    對嘍,方才聽舅爺那麽一說,別瞧這個家裏好像窮得叮當響,就滿院子的磨盤石臼和石碑。
    可她們家有內秀啊。
    祖上傳下的大寶貝,一傳傳了倆,有一個還是仙家秘籍呢。
    她懂她懂。
    肉要埋在飯下麵吃,不能漏富!
    王蟬動作利索,手一抄,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隻一瞬間的功夫,擺在石桌上那倆石頭小雕就到了她手中。
    寬袖一遮,誰也瞧不到。
    “大翠妹子,你不知道,伯元這丫頭和我爺爺一樣有仙緣,能養石,哈哈哈!”祝從雲得意。
    “所謂人養石,石養人,阿蟬這傷,今兒就已經好了——”
    “上藥包紮?”他擺手,“不是我這當舅爺的小氣,就不需要!”
    祝鳳蘭都難以置信了。
    說了說了——
    她爹就這樣說了?
    “爹!”一股氣兒從腳底下躥起,“嗖的”一下,緊著就往腦頂門衝去。
    這次,換祝鳳蘭抖手恨鐵不成鋼了,最後,她狠狠一跺腳,這才去了這濁氣,好險沒氣撅過去。
    王嬋仰頭瞧了瞧左邊,又瞧了瞧右邊。
    到底和表姑更親近些,她也跟著跺了跺腳,一樣樣地瞪圓溜眼了,朝祝從雲瞧去。
    “舅爺!”
    對,你咋能這麽不懂事呢?
    王蟬的眼裏都是不讚成。
    祝從雲啼笑皆非。
    他擺了擺手,“這事兒有什麽好瞞的,胭脂鎮十裏八鄉的,上了年紀的老人,誰不知道我祝家曾經出過能人。養石消煞,鎮厄解災……便是尋脈點穴,也是拿手的。”
    “養石人?真有這東西?”老太太猛地睜大了眼睛,幾步上前瞧了王蟬的後腦勺。
    果然是大好了。
    一時間,她恍神又驚歎,還有些暈乎。
    這活得久了,見到的稀奇事果然就多。
    “這事兒沒什麽好瞞,我小時候就聽你們太太爺說了,修行最好的道場便是紅塵俗世,最好的方法是紅塵煉心,養石一事,也是如此。”
    祝從雲語重心長,“舅爺教不了你太多,可你也得記一句,積德行善,修行的路才能走得長,走得寬,藏著掖著,隻能敝帚自珍。”
    “我知道了舅爺。”王蟬鄭重地點頭。
    ……
    “娘——”店外頭傳來一聲女子喚人的聲音。
    “萍姐兒喚我了。”翠嬸連忙擱了手中的木盆在地上,將今兒的來意說明。
    “也沒什麽事,就過來看看丫頭。”
    她看了王蟬一眼,又道。
    “昨天聽了阿蟬的事,我家萍姐兒也跟著擔心,這不,一早她就喚了我,喊我送些龍眼,再送兩甕的清露,說是要給阿蟬熬藥時用。”
    所謂清露,也是秋露。
    而龍眼在胭脂鎮這一處,白露節前節後食用,據說最是滋養人。
    “阿萍也來了?”祝鳳蘭意外又歡喜,“怎麽不進來,我可有幾日沒瞧見她了。”
    “進來作甚。”翠嬸啐了一口。
    她瞅了眼周圍,沒好氣道,“你這兒啊,旁的沒有,就石頭疙瘩多!”
    “萍姐兒的眼睛你們也知道,如今是愈發的不好了,一不小磕了,保準一血窟窿。”說罷,她歎了口氣,老臉上爬上愁容。
    氣壓瞬間低了兩分。
    王蟬瞧向祝鳳蘭,“表姑,萍姐兒的眼睛怎麽了?”
    “不是萍姐兒。”聽到王蟬喊一句萍姐兒,倒反天罡,祝鳳蘭好氣又好笑,低落的心情都被衝淡兩分。
    她細細地對王蟬解釋,
    “萍姐兒和表姑是同一代人,所以我也能喚一聲萍姐兒,但阿蟬不行,按著輩分,你得喚一聲姑。”
    “知道了。”王蟬應下。
    “你和舅爺在這兒待著,我去攙萍姐兒進來。”
    說完,祝鳳蘭風風火火地又往前頭的店鋪走去。
    很快,前頭又有交談的聲音傳來,人未至聲先至。
    “都到我家門口了不進來,傳出去像啥話!”
    “我這不是眼睛不方便嗎?”
    “喚我一聲不會啊,和我這樣生分!”
    “……”
    王蟬瞧去。
    隻見祝鳳蘭伸出了手臂,讓身旁的女子抓著,有台階的地方,她還急急道了聲小心。
    一旁,老太太年老卻身不老,幹活利索得很,一根扁擔挑肩,前頭各晃悠著兩個酒壇樣的陶甕子。
    “昨兒是白露,露凝而白,我以前聽人說了,一年裏,就數這一天的露水最好!所以我采了好幾甕。”
    “阿蘭姐,回頭你給你家小蟬熬藥的時候別用井水,就用這露水,傷口一定能好得更快一些。”
    女子有細細的眉,很淡,眉下是翦水秋瞳,微微側身和祝鳳蘭說話的時候,眼睛落不到實處,卻仍然有波光瀲灩的光彩。
    是個美人。
    聲音柔和,還是個溫柔的大美人。
    “這是萍姐兒嗎?她好漂亮呀。”王蟬瞧得呆呆,一時竟不好意思喊姑。
    胭脂鎮出美人,這不是虛話,柳笑萍便是祝鳳蘭那一輩的翹楚。
    身若扶柳,一雙翦水秋瞳未語便帶三分笑意,打娃娃起就漂亮,是以,閨名中帶個笑字。
    “那敢情好,我昨兒本也想采些清露,所以一早天還沒蒙蒙亮就去河邊了。那兒的水汽水潤,采得也快些,回頭還能順手將衣裳洗了。嗬,阿萍你知道嗎,吳家那幾個遭瘟的,他們可把我嚇慘了!”
    天色將明未明,霧氣攏著江麵,烏篷船瞧過去都像鬼船,尤其前頭還支了個大紅燈籠。
    祝鳳蘭心驚肉跳,手中大兒的一件好衣裳,為了進學而備下的新衣,下水才兩回,就這樣淌著流水丟了。
    猶如人鋪在水麵上一樣扁平,詭譎一扭,轉眼就不見了蹤跡。
    驚魂還未定,又瞧著人抬著棺,像陰間眾鬼一樣上岸了。
    祝鳳蘭:……
    “要不是那衣裳丟了,我氣不過花的銀子,都沒膽氣兒跟上了!”
    柳笑萍聽得眼睛都成了月牙,“阿蘭姐還是這樣精神。”
    另一邊,王蟬瞧著那眼睛好奇。
    當真瞧不見嗎?
    看上去好好的樣子,眼珠子黑是黑,白是白,恩,還格外的大個,因著落不到視點略顯無神了一些,但也襯得人更溫和溫柔了,不像天生的眼疾,也不像出了意外。
    不知不覺,王蟬入了心神。
    羊脂白的石心落在了兜裏,不過,手心卻仍攥著一尊的獬豸小石像。
    獬豸的尖角處微微凸起,硌著王蟬的掌心,前頭,祝鳳蘭領著柳笑萍進了院子,兩人說著話,神情親昵,院子裏有大大小小的石頭料子,秋日的暖陽從上傾瀉而下,投下屋簷的陰影。
    倏忽的,王蟬眼裏的世界變了。
    那是一種玄妙的感覺,就好比原先的世界和石中世界有一處界限,像門,卻又好似空無一物,天資不足的瞧不到,有一些天資的,又如沙漠中的人遇到了海市蜃樓,近在咫尺,卻又實在天涯。
    如今,王蟬就在這界限處,走過了便再無可擋。
    她放眼望去。
    光影交疊,萬物氤氳成氣場,像冉冉騰升、薄輕縹緲的嵐霧,又像星光月華的絲線……它們彼此相互交纏,似冗雜,卻又有屬於自己的規律。
    王蟬知道,這就是石中的世界。
    色彩不一,厚薄不均,是因為院子裏有不同的石料。
    瞧,她就說她有天資。
    還不待王蟬歡喜,要將這消息和一旁的舅爺分享,這時,她覺得手心有什麽刺撓著她。
    低頭瞧去。
    隻見獬豸小石像不再是石頭模樣。
    它立了起來,尖角對著祝鳳蘭的方向。
    不——
    準確的說,它對著的是祝鳳蘭旁邊的柳笑萍。
    王蟬怔楞了下。
    獬豸站起又蹲下,蹲下又站起,猶如個吉祥小物在王蟬的掌心中打轉,如掃帚草的尾巴甩過,撩起石頭本身的顏色,是綠中有黃的光點。
    王蟬瞪大了眼睛。
    她以她要娶媳婦的爹發誓,她剛剛瞧到這石獅子瞪她了,眼睛亮又黑,和舅爺瞪不爭氣的表姑時候,一樣樣!
    王蟬:……
    獬豸的尖角對著柳笑萍,上頭有亮亮的光積聚,像黑夜在積聚閃電。
    然而,事與願違,那光就像打蔫兒的火星子,亮了一下,冒幾個火花,又蔫了,叫人白白期待。
    獬豸沮喪了,重新蹲了下來,盤在了王蟬的掌中,尾巴都耷拉了下來。
    王蟬觀察了幾下它尖角處的亮光,瞅了瞅周圍,伸手朝日光中一抓,像撈著了絲線一樣。
    “是要這個嗎?”她將手中薅來的炁,朝獬豸的尖角處掛去。
    一把夠不夠?
    不夠再來點兒。
    獬豸呆愣住了。
    下一刻,好似終於從突如其來的投喂中回過神來,獬豸站了起來,光在它的尖角處匯聚。
    “吼——”
    平地裏起了一道風。
    院子裏,在場的人除了瞧不到東西的柳笑萍,每個人都驚住了。
    眾人的目光下,就見王蟬拍了下小石像,下一刻,有巨吼聲響起。
    緊著,綠鬆石的石頭小像中有巨大的獸影出現,它目光威嚴公正,背身兩翼,似羊非羊,似鹿非鹿,石雕沒有雕刻出它一分的風姿。
    刨蹄而起,風雲積聚,尖角上的光朝柳笑萍撞去。
    這一瞬隻在刹那間。
    “阿萍阿萍,你沒事吧。”一旁的祝鳳蘭回過神,急的不行。
    “我沒事,剛剛那是什麽聲音,有、有野豬來了嗎?”柳笑萍也驚,腿都嚇軟了。
    下一刻,有眼淚從她的眼裏滑了下來。
    一開始是黑色,慢慢的清濁,她蹲在地上不敢睜開眼睛,“啊,好亮啊,好刺眼。”
    亮?
    刺眼?
    幾人驚了驚,隨即大喜。
    “阿萍,你能瞧見了?”翠嬸太激動,臉頰不掛肉的麵皮直跳動。
    她急急過來,絆得地上的秋露倒了一甕,甕壇摔在地上,“啪的”一聲破了。
    這會兒,誰也沒有在意這事。
    祝鳳蘭和老太太為著柳笑萍,激動歡喜得不行,柳笑萍還沒回過神,隻眨著眼睛讓眼淚衝刷,一雙剪水秋眸更加的水潤明亮。
    “阿蟬,好好,好丫頭!”祝從雲也激動,話都說得囫圇了。
    養石人。
    人養石,石養人,消災鎮厄破煞……在有仙緣的人手中,那個世界竟如此的瑰麗。
    這一刻,祝從雲明白了老祖宗的惆悵和不得誌,乃至最後的怨恨和懊悔。
    這般的世界,誰能不沉迷?又因為沉迷而不得,最後悔了,隻恨從不曾見過。
    “阿蟬,這是怎麽回事?”祝鳳蘭不解,“阿萍的眼睛是好了吧。”
    王蟬眼中蒙著的光褪去,那氤氳青嵐的世界也褪去。
    她低頭瞧手中綠鬆石的石頭像,感受著石頭蘊養傳來的信息,道。
    “這石頭的炁場天然成獬豸模樣,而獬豸,它最能辮的便是曲和直,是與非。”
    “萍姑姑的眼睛,是有人害了。”
    因為是惡,是以,石養人,獬豸破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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