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一如往昔,圍爐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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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府大門口。
    李儒和李夫人站在屋簷下,翹首看著前方被積雪覆蓋的青石街道。
    按著約定,李少雲今天上午會向虎狼門告假,趕早回來過小年。做爹娘的,自然十分的期待。
    等待期間,李儒滿臉含笑:“雖然少雲最初去虎狼門的時候不順當,如今總算走順了。接下來,隻需少雲勤勉練武,將來中個武舉人不在話下。”
    李夫人蒼老的臉上也自發露出釋然的笑容,“考個武舉人哪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不過我倒是瞧著這一年來,少雲性子沉穩了許多。特別是最近十多日來,勤勉練武不說,每次回來都會帶些小禮物,懂得孝順了。”
    說起此事,李儒更是笑容滿麵,“夫人說的是啊。先前的少雲,多少有些桀驁輕慢,如今這樣……懂事了許多。許是在血嶺黑市呆久了,不靠著父母了,慢慢就懂事了。”
    李夫人瞪了李儒一眼,“少雲那些不好的脾性,還不都是跟你學的。少雲私下裏跟春蘭講過,他之前因為偷學武功,被關了近半年的禁閉,十多天前才放出來。之所以變得成熟,便是吃虧吃出來的。這孩子被關了禁閉也不跟我講,做娘的心疼啊。”
    李儒卻是不以為然,“年輕人多吃點虧有甚麽的。”
    李夫人適時提點,“吃點虧是沒什麽。少雲如今瞧著比你都穩重了。你也該收收性子,都一把年紀了,還有多少年活頭?別那麽大火氣,動不動就對下人動板子。若一直這般,等到你老了,便沒幾個人真心對你,犯不著的。”
    李儒一時窘迫,臉色微微發紅。
    雖然李儒為人刻薄,李府在烏橋鎮也算是大戶。但是李儒對這位夫人還是很敬重的,一方麵是李夫人來自縣城大戶人家的婢女,主家還在,李儒也不敢怎麽樣。
    另外一方麵,和李夫人過了三十年的日子,他也是打心眼裏的敬佩這個女主人。非但李儒如此,整個李府上下都敬重李夫人。
    “夫人提醒的是,我以後會注意。”李儒最後不情不願的憋出這麽一句話來。
    李夫人自然知道李儒言不由衷,但還是心頭寬慰些許。
    “娘,爹。”
    一聲親切的叫喊聲傳來。
    卻是李少雲提著五芳齋的桂花糕,興致勃勃的迎著風雪走了過來。
    李夫人一邊接過桑皮紙包裝好的糕點,一邊為李少雲拂去肩頭的積雪,“這大雪天的,你還給娘買糕點作甚。若是凍壞了身子還了得,快進來。”
    入得內院,李夫人讓丫鬟打上熱水,還叫人送來一碗熱騰騰的蓮子羹,給李少雲吃下暖身子。
    李儒則在旁邊問起李少雲這幾日在血嶺的練武進展。
    李少雲興致不錯,不似先前那般消沉了,一邊吃著蓮子羹一邊含糊道:“還不錯。新任香主對我挺好的,非但給了我副執事的名分,還補全了我之前落下的練武資源。嗯,我感覺進步挺大。”
    李夫人分外的欣慰,“我家少雲果真成熟多了。不外乎能得到新任香主的賞識。不過人家對你好,你也需投桃報李。逢年過節,該去探望就去探望。”
    李少雲重獲自由十多天了,期間多次回家報平安。但一直沒說出謝安做了血嶺香主的事情,主要是他至今都還沒緩過神來。
    心裏還是存了障礙。
    “知道的娘。一會吃完年茶飯,我就帶些糕點去拜謝香主。”
    李夫人笑容滿麵,頭次看自家兒子這麽順眼,感覺自家兒子能擔當事兒了。
    “娘,年茶飯什麽時候開始?我還想早點吃完,去拜會香主哩。”
    “哎呀,你瞧我這記性。我讓春蘭帶二兩碎銀子去當鋪看望賀師傅,順便叫他來吃飯,這都過去多久了。我再讓人去催催。”
    喝著蓮子羹的李少雲忽然停頓,“賀春利咋了?”
    李夫人瞪了眼一旁的李儒,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講了出來,最後還嗔了句,“你爹還試圖瞞著我。”
    哐!
    李少雲手中捧著的瓷碗忽然掉落在地上,“哐啷”一聲砸了個稀碎,近乎大吼,“爹,你打了賀春利的屁股!?”
    李儒輕哼一聲,老氣橫秋道:“哼,此人讓我白白虧了二百兩銀子,我不打他一頓板子,他咋會長記性?”
    李少雲猛的從位置上站了起來,發瘋的朝著外麵走去,嘴裏大呼:
    “完了,完了。我李府要有滅頂之災了。”
    這一下可把李夫人和李儒給嚇到了,不過他們不曉得其中內情,臉上寫滿了錯愕。
    忽然,剛跑出門的李少雲又折返回來,一把拽住李儒的手,“爹,你跟我走。立刻去給賀春利跪下道歉。一定要求得賀春利的原諒,不然咱們李府要沒了。”
    “你瘋了?”不明就裏的李儒勃然大怒,“你讓我堂堂一個老爺,去給個奴仆下跪道歉?腦子呢?剛剛還誇你成熟穩重……我是你爹啊。”
    “爹!”
    李少雲見李儒死活不肯去,終於沒忍住,悲呼出聲,“爹,你惹上大事了。”
    李儒仍舊不以為然,“奴仆犯錯,挨板子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便是打死了也沒什麽的。”
    “爹,你知道血嶺黑市的新任香主是誰麽?”
    “誰啊?”
    李少雲知道,不說出來不行了,“是謝安。就是我們李府的那個老謝頭啊!
    之前頂替張標的那個新任執事就是謝安,後來他破了二關精肉境,在水燈鎮的白羽堂口,力壓群雄,拔得頭籌,坐上了血嶺黑市香主的位置。
    如今,唐家堡唐老太爺的兒子唐清雲,虎狼門門主陳青狼的兒子陳慶……都是謝安的座上賓!”
    嘶!
    李儒倒吸了一口冷氣,整個人直挺挺的站起,大腦一片空白。
    他和尋常烏橋鎮的平民百姓不同,常年做生意,接觸的層麵自然比尋常人要高不少。他知道血嶺香主意味著什麽。
    做生意的,豈能不知道血嶺黑市在方圓六鎮的地位?
    光一個血嶺黑市,每年的營收,都超過整個烏橋鎮的產值數倍不止。
    白羽堂下四大香主,當以血嶺香主為首。
    白羽堂那可是擁有三百號子弟的大堂口,橫霸方圓六鎮。李儒親眼見過無數豪紳富商,每年用箱子抬銀子去孝敬白羽堂。
    若非如此,李儒當初也不會費盡心思把李少雲送去血嶺黑市習武了。
    當初張標一個執事登門李府,他李儒尚且需要卑躬屈膝的招待。
    更何況是一個香主?
    至於唐家堡,虎狼門門主……對李儒來說更是如同天一般的存在。
    這樣的大人物,竟然都是謝安的座上賓?
    才一年……怎麽可能!?
    全身的腎上腺素在短時間內急速飆升,差點讓李儒一口氣沒踹上來,臉色都癟的通紅發紫,“你,你確定?”
    李少雲分外著急,“這怎麽會搞錯啊。當初我腦子不清醒偷學了武功,按照門規應該被挑斷手筋腳筋或者被打死的。但新任執事隻罰我關禁閉數月……不過當時新任執事蒙著麵,我現在才知道他就是謝安!
    後來,我被放出來,就是因為他升任香主,大擺筵席,才放過我。當時他讓我好好孝敬娘親。”
    啪嗒。
    李儒一時站立不穩,整個人直接癱軟在地,“蒼天呐,老謝頭竟然做了虎狼門的大香主……這還了得。虧我之前還敲他竹竿……”
    說到敲竹竿這事兒,便牽動了李少雲的思緒,他感到十分的後怕,“根據我了解到的消息,他先前贖身的時候,就已經頂替張標做了虎狼門的執事。當時我們敲他一百八十兩……他若是生氣,一怒之下……我們李府就沒了。更何況現在啊……”
    李儒聽後隻覺背脊發涼,忙不迭的從地上爬起來,“快,叫上李郎中,立刻去當鋪看望賀春利。夫人,快,你拿上所有的銀子,隨我去。”
    李夫人也是嚇得麵色鐵青,跌跌撞撞的跑去內室拿銀兩,因為過於著急,被門檻絆了一下,身體失去了平衡撞在了門板上。
    “娘。”李少雲想過去攙扶。李夫人忍痛站好,揉著太陽穴跑進門,翻開抽屜,把裏麵的十塊寶銀掏出來,再拿出銀票,一起打包好,這才匆匆走出來。
    “快走啊!
    早就讓你們善待他人,就是不以為然,覺得自個做了老爺就了不起。動不動打人家板子,其實人家又沒壞心思。
    之前對老謝頭是這樣,他給咱們李府勤勤懇懇打理鋪子三十年,老了贖個身,於情於理都不該為難。卻非要敲人家竹竿子。
    為了那點私心,值得嗎?將心比心啊。
    現在對賀師傅也這樣,看走眼個物件就一頓板子……
    做了老爺又怎麽樣?這世道亂的很,在人家大人物眼裏,咱們李府也不過是條可憐蟲。幹嘛這樣啊?
    現在捅出大簍子了。要是全家人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李夫人一邊走出客廳大門一邊念叨著,眼眶都紅彤彤的。
    李儒耷拉著腦袋,一句話不敢反駁。
    ……
    卻說謝安拎著糕點和衣物進入當鋪的時候,雨荷知道他們有話要說,便沒有跟進去,而是留守在當鋪門口看著馬車。
    一年未歸,當鋪仍舊是老樣子。
    春蘭一邊帶路,一邊恭敬的說著過去一年的變化。
    “你走後,賀春利做了掌櫃,雖然生意比你那時候要差上不少,但賀春利勤懇踏實,韓立也沒什麽怨念,在旁協助。兩個人搭配幹活,把鋪子打理的井井有條哩。夫人好幾次都是誇他們上手的快。
    賀春利開竅了,人沒那麽靦腆了,還懂得禮數。逢年過節都會帶些禮物給夫人老爺。
    韓立能說會道,攬了不少生意哩。”
    謝安聽著心頭大感寬慰。
    賀春利開竅懂事,謝安知道是遲早的事。
    讓謝安欣喜的是韓立,放得下成見,打開了心結。沒有因為當初自己的安排,而心生怨憤,沒走張兵的老路。
    謝安入得當鋪,目光掃視一圈,並未見到兩個徒兒,“小賀身為朝奉師傅,怎麽不在這裏?”
    春蘭支支吾吾,終是不敢麵對謝安那自帶壓迫感的目光,把事情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又挨板子了?
    上次是李賀,這次是李儒……
    同樣都是年關,同樣是雪天。
    謝安掏出一份五芳齋的糕點,塞到春蘭手裏,“春蘭姑娘收好,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李府還有忙活的,你先回去。回頭我再去李府看你。”
    隨即,謝安拎著大包小包匆匆朝後院趕去。
    剛進入後院,就聽見那熟悉的房子裏傳來韓立賀春利兩人的聲音。
    “嘶,你輕點啊。”
    “我都沒碰到你屁股,你吼叫什麽啊。行了,你趕緊去李府吃年茶飯,記得啊,就對付兩口。我一會忙完鋪子裏的活兒就去李府門口等你。對了,這手鐲你拿著。”
    “啊?這手鐲……真要送給春蘭啊?”
    “你都舍得花半個月的月錢買,不敢送啊?慫貨。”
    “我……是怕春蘭姑娘看不上我。”
    “你如今也是個朝奉師傅了,心虛什麽啊。放眼烏橋鎮,有幾個你這麽年輕的朝奉師傅?”
    “這倒也是。行,那我先帶在身上,若是機會恰當,我再送出去。”
    “還機會恰當?你還裝起來?我跟你講,春蘭姑娘可是很吃香的,不少李府的夥計都對春蘭暗送秋波,鎮上還有幾個鋪子的少爺都看上春蘭了。”
    “艸,你別嚇唬人啊。”
    就這時候,門外傳來個朗爽的聲音:“你喜歡春蘭是吧?”
    “沒有沒有,韓立瞎說的……”賀春利本能否認,臉色都紅了。下一刻,賀春利渾身大震。
    韓立也驚呆了。
    然後,兩個人同時狠狠的擦拭了一把眼睛,再次睜眼,看見門口站著個身穿華貴錦袍的挺拔中年男子。
    “師傅!?”
    “嗯。”
    謝安滿意頷首。
    打完招呼,場麵……就尬住了!
    韓立眼尖,趕忙上前拎過謝安手中的兩件精棉襖子,還有五芳齋的糕點,在一旁的條凳上放好。然後又站了回去,看著身穿錦衣華服的謝安,有些縮手縮腳。
    賀春利也有些手足無措。
    他們已經不是當初小萌新了,經過一年的見聞,自然看出來謝安這身錦袍造價不菲,而且謝安全身的氣質高華出眾,明顯高出普通人一大截,光是看著就給人很強的衝擊力,讓人不敢靠近。
    就他們那點小心思,謝安一眼就看穿了,當下道:“怎麽,覺得老頭子我穿得名貴些,就不認師傅了是吧?”
    “沒有沒有。”
    “哪敢啊,我師傅永遠是我師傅。”
    “那就過來。”
    兩個徒兒扭捏的走到謝安跟前,謝安便伸出手,將這兩個徒兒攬入懷中,“你們惦念著師傅,師傅也惦念著你們。”
    雖是個簡簡單單的擁抱,卻讓兩個徒兒眼眶發紅。
    特別是賀春利,壓著嗓門叫了句‘師傅’。
    俄頃,謝安鬆開手的時候,三人間的生疏感消散了大半,彼此臉上都洋溢著掩飾不住的笑容。
    謝安拿出精棉襖子,讓兩個徒兒換上,又拿出五芳齋的糕點來分食。
    兩徒兒一番感激過後,穿著新衣裳,搬著矮凳子圍坐在謝安身邊,一邊吃著糕點,一邊問詢謝安這一年來的經曆。當然,賀春利由於屁股開了花,坐不得,便蹲在一旁。
    每當謝安說到精彩處,倆人的眼睛就瞪的大大的……
    此情此景,一如回到了一年前的年關守歲時。
    他們也是這般圍坐在謝安旁邊,聽著謝安講述老一輩的所見所聞,還有人生道理。
    一如往昔,圍爐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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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有讀者提到韓立有家人的細節和前文有出入,我在23章做了修改。很早就說韓立因為家事請假三個月,原來23章裏說“他們或沒有父母,或被父母賣掉”,改成了明確韓立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