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我承認當初是我說話太大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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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色一愣。
    趙貞吉的臉上露出一抹猶豫。
    對於這一次來西花園。
    趙貞吉本來就沒指望嚴紹庭看不出自己的意圖和目的。
    隻是在他看來,隻要事情不是太過於不可調和,那就是還能商議的。
    所謂在商言商,無外乎如此。
    但嚴紹庭明知自己來意,卻還如此言語,倒是有幾分拒絕的意思了。
    趙貞吉心神凝重,麵上擠出笑容:“小嚴閣老說笑了,老夫本就是浙直總督,南京則是轄地所在。今日來此西花園,但也未曾有誰認請我說項。”
    嚴紹庭端著明白,哦了一聲:“如此說來倒是我多想了。”
    趙貞吉瞧著嚴紹庭佯裝不知,故作糊塗的樣子,心中無奈。
    他目光頓時一動,轉而笑著開口道:“此次入城,老夫於城門處,倒是聽著有小兒言語,似是春秋齊桓公與公子糾爭位舊事。不禁感慨,這陪都南京到底是書香之地,比之杭州也遠勝多矣。”
    說完後,趙貞吉端著茶杯,默默的打量著嚴紹庭的反應。
    嚴紹庭卻是心生冷笑,搖了搖頭:“趙部堂這是要教我孔子之言,以德報怨、寬恕待人的道理?”
    言畢。
    嚴紹庭便目光冷冽深邃的看向趙貞吉。
    這位不粘鍋此刻當下所言,乃是春秋之時發生在齊國的舊事。
    說的是同為齊僖公之子的齊桓公早年和兄長公子糾爭奪權位的時候,曾經挨過政敵對手管仲一箭。
    管仲的這一箭險些就要了齊桓公的小命。
    後來的事情也是眾所周知,公子糾在爭奪權位中輸給了弟弟。
    按理說這個時候,作為勝利者的齊桓公首先該做的事情就是清理政敵掃清所有障礙。
    但繼承齊國國君之位的齊桓公,卻沒有立馬就將當年一箭險些要了他性命的管仲殺死或者借機報複。而是聽從了師傅鮑叔牙的建議,用寬大的胸襟包容並重用管仲。
    麵對毫無抱怨並委以重任的齊桓公,管仲全心全意效力國事,盡心竭力鞠躬盡瘁。
    最終,齊國在齊桓公和管仲手上,成為了春秋霸主。
    嚴紹庭心中冷笑。
    這個趙貞吉明著是說南京學風興盛,拿齊桓公和公子糾說事,但真正想要說的無非就是齊桓公和管仲的化幹戈為玉帛尊王攘夷之事。
    所以。
    當趙貞吉說完之後,嚴紹庭便當機立斷的戳破對方真意。
    趙貞吉臉上終於是露出些許尷尬之色:“小嚴閣老多想了。雖然老夫比小嚴閣老年長數輪,但小嚴閣老年紀輕輕就在朝中屢建奇功,更得皇上和朝中諸公盛讚公忠體國,老夫如何敢與小嚴閣老說教。隻是……”
    說到最後,趙貞吉心裏也是無奈至極。
    早知道嚴紹庭是這麽的油鹽不進,自己又何必答應那幫人前來西花園這裏與嚴紹庭說項。
    分明是自己得不到半點好處的事情,卻就是因為礙於情麵才勉為其難的答應下來。
    現在卻是讓自己如坐針氈。
    悔不當初啊!
    正當趙貞吉心中無比懊惱之際。
    嚴紹庭卻是淡淡一笑,雙手攤開:“趙部堂,我雖然年輕,在年長者們看來或許便是多了些年輕氣盛。但晚輩又如何不知,得饒人處且饒人,全家宜解不宜結的道理?”
    說著這話,嚴紹庭目光含笑的看向了趙貞吉,在對方滿臉疑惑不知其究竟何意的時候,
    嚴紹庭又笑眯眯的說道:“就說昔日趙部堂與我嚴家,那也是多有隔閡。”
    一聽嚴紹庭提到這事,趙貞吉頓時心中一緊,已然不知他為何會在此時提及此事。
    嚴紹庭卻是渾然不管,繼續說:“部堂應是嘉靖十四年高中乙未科進士。後因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變,俺達南下掠奪,直逼京師。陛下召見百官廷議,而群臣無有敢言者,獨部堂高呼與敵和約乃春秋之恥,約而敵入再有嚴苛,國朝無能。便是因為部堂這番話,皇上分外賞識,擢升為左春芳左諭德兼河南監察禦史。乃後,便於我家祖父生嫌多年,部堂當知曉其中緣由。”
    他也不提究竟是當年發生了怎樣的嫌隙,隻是說完話,目光平靜的注視著趙貞吉。
    趙貞吉見嚴紹庭提及當年事,卻是一陣搖頭歎息,唏噓不已。
    他拱拱手,麵露羞愧:“那時候正逢庚戌之變,我受陛下賞識擢升,便多有盛氣。見首輔於值房,卻受不見,心中惱火,適逢趙文華入內,他亦是勸我國事緩議,我卻怒言‘權門之犬安知國事’,因而得罪趙文華,觸怒首輔,方才受了彼時督戰之累,杖責遷至廣西慶遠荔波典史……”
    回憶過往。
    趙貞吉麵上羞愧更盛,低頭不敢抬起。
    嚴紹庭則是淡淡一笑。
    有時候朝堂之上就是如此,本可以為友卻因為一句話成為仇敵。
    當年要是趙貞吉不曾年輕氣盛,因為見不到嚴嵩就對著趙文華破口大罵什麽權門之犬,他當年也不定會被嚴嵩等人抓住督戰之過又是杖責又是貶謫。
    或許若是沒有那句話,趙貞吉可能已經是如今的當朝內閣大臣了。
    也或許,他會和嚴家相交莫逆。
    嚴紹庭輕聲開口:“而後部堂累官至南京部院,至嘉靖四十年升遷之際,不知部堂可還記得否,彼時我家已經不曾再對你出手,阻你仕途。部堂未曾赴京就任戶部右侍郎,便接到旨意轉任應天巡撫。
    若是我不曾記錯的話,在嘉靖四十年前,部堂還因為三大殿走水失火,寫信給我祖父,言辭犀利,多有問責我家祖父之不該。可現在部堂應當業已明白,不論何人在其位都隻能順應聖人之意。”
    這裏麵嚴紹庭隻說了兩件事。
    卻已經是讓趙貞吉那張臉徹底漲紅,滿臉的尷尬,滿目難堪。
    且說當年他寫信譏諷痛斥嚴嵩在朝廷為內廷修建宮殿等建築,可現在朝中諸如徐閣老等人家卻也有子弟是在朝中專門做著這事。
    趙貞吉這些年久在南方,但不是應天巡撫就是浙直總督,都是顯赫位置,對朝中風向和事情也是知根知底。
    更不要說如嚴紹庭所言。
    若是在嘉靖四十年,自己服喪期滿奉旨回京的時候,嚴家隻要稍稍從中操辦一二,那自己就不可能是還沒進京就又官升一級轉任應天巡撫。而該是拿著朝廷的貶謫旨意,灰溜溜的遠離京師。
    不要有質疑,也不要不相信,嚴家就是有這樣的實力。
    而原本的真實曆史,也確實如此。趙貞吉是在嘉靖四十年和劉大實在等人一並被奪職罷官,直到隆慶元年才被新帝重新起複。
    更遑論,現如今的趙貞吉已經是位居浙直總督、浙江巡撫,實實在在的國朝封疆大吏。
    眼看趙貞吉愈發懊惱羞愧。
    嚴紹庭輕笑著伸手拍打的座椅扶手:“趙部堂,今日你急赴南京便來西花園,欲與我言及齊桓公之與管仲以德報怨、寬恕待人的道理。可部堂以為,我家於你而言,是否有以德報怨、寬恕待人的舉動?我家又是否當真,便需要如此做?以至於今時今日,我立足於這南京城中,又當否要對那些人寬恕且以德報怨?”
    說完後。
    嚴紹庭麵帶笑容,雙手撐著座椅站起身,緩步走出山房,到了外麵,俯瞰不遠處的那潭池水。
    山房裏。
    趙貞吉悔恨不已。
    自己這一次當真是不該應下那些人的請求,以為乃是從中做好,卻不知自己才是行大惡的人。
    自己是為當下事前來。
    嚴紹庭心知肚明,卻隻字不提當下,盡言過往。
    越是如此,趙貞吉便越覺得自己今日的舉動是多麽的丟人現眼,宛如小醜。
    他站起了身,走出山房,到了嚴紹庭身後。
    看著年輕人高大的身影。
    趙貞吉不改顏色的拱手彎腰:“昔年因我狂生一言結怨首輔,如今首輔寬仁度之。昔年狂生今時不知回報,卻行登門托請之事,實在慚愧。”
    嚴紹庭側過身,斜覦向趙貞吉,搖了搖頭:“我言昔日之事,非是要部堂有所作為。而是因部堂借齊桓公管仲之事,有感而發。在我看來,部堂今日不過是覺得小子可以如君子欺之以方,但小子卻偏偏不是個能當君子的人。”
    說到這裏,他淡淡的看了在自己麵前低頭的趙貞吉一眼。
    趙貞吉則是眉頭一緊。
    嚴紹庭繼續道:“部堂借聖人之言,以期我能以德報怨。但我非君子,更非聖人,我之所行,在於王事,在於家事,在於民事。若能護國保家,再有餘力庇佑黎庶黔首,便是得罪些所謂王公權貴大戶豪強……”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向趙貞吉伸出手將其緩緩托起。
    在趙貞吉的注視下。
    嚴紹庭麵帶微笑,一字一句:“如此,又有何妨?部堂以為然?”
    趙貞吉剛剛直起身子,便是在聽完這句話後渾身驟然繃緊,一道暖流穿腦而過,直直的重擊心口。
    於是。
    趙貞吉心中愈發慚愧起來,隻覺得自己麵紅耳赤,難以見人。
    原本他是羞愧於嚴家對自己的寬仁寬恕而自己卻在今日強求於人家,且這幾年也不知回報。
    但現在。
    趙貞吉是羞愧於自己竟然枉顧當下之事根源,枉顧黎庶之期許,竟然要為那些占盡好處的人前來說項。
    而這與眼前這位年輕人相比。
    與他所說的那句,又有何妨相比。
    自己竟然是此生數十年枉為人矣!
    有那麽一瞬間,在和這位年輕人相比之下,他甚至是想要棄官而去。
    當然。
    也就那麽一瞬間而已。
    “潤物之誌,今日方知,老夫雖恥長以輪,比之卻如稚童小兒。”
    趙貞吉雙手作揖,態度恭敬誠懇。
    以他的意思,和嚴紹庭的大誌向大胸襟相比,他就是那不通人事的頑童黃口小兒。
    嚴紹庭卻是一把托住趙貞吉的雙手,目露真摯,誠懇詢問:“部堂乃是長者,隻是不知可還有誌氣相同,以為同誌,同心戮力而行?”
    管他娘什麽齊桓公和管仲。
    又管他娘什麽南京各部司衙門如何請求。
    自己今天當著趙貞吉這口不粘鍋的麵扯東扯西,所為的就是這口不粘鍋而已。
    一個隻需要稍加操作就可以入閣的朝堂大員。
    將趙貞吉收入囊中,再順帶著將南京城裏的事情處理好。
    這才是嚴紹庭最終選擇。
    麵對嚴紹庭透出的橄欖枝,趙貞吉倒也沒有納頭就拜,而是慎重考慮了起來。
    沒用多久。
    趙貞吉便麵露笑容:“以我當下之見,小嚴閣老如今該是如見另一人了,此番已經讓那人等候許久了。”
    嚴紹庭頓時一愣,俄頃便已經麵露笑容,反應了過來。
    都是聰明人。
    趙貞吉很清楚,既然有人能請他出麵幫忙說清,那麽根本就不是一條心的南京城裏,必然還會有別的人登門拜見。
    嚴紹庭笑著看向眼前這個不粘鍋。
    趙貞吉這一次倒是沒有推諉扯皮,保全自身。
    他直接笑著說道:“小嚴閣老此番於江南所求,就是大戶能將近年侵占田地清退還於百姓,此乃善政,老夫自當助力。”
    ……
    西花園,牡丹台。
    已經在此等了小半個時辰的楊宗氣,愈發的坐不住。
    他煩躁不安的看向外麵,卻不見人影。
    但那些侍女,卻總能掐著點送來飲茶。
    然而自己想要見到的嚴紹庭,卻始終都未曾露麵。
    南京城裏那些人已經靠不住了。
    這是楊宗氣現在的認知。
    指望那些人能一條心的和嚴紹庭據理力爭,無異於癡人說夢。
    原本。
    在楊宗氣的計劃中,隻要南京城裏的他們一條心,堅定信念和嚴紹庭對抗,那麽就算最後事情鬧大了,朝廷那邊為了江南穩定也絕對不可能對他們過重懲罰,甚至都可能沒有懲處。
    因為江南不能亂。
    作為大明財稅重地的江南亂不得。
    自己正是握準了這一點,才會試圖聯絡各方。
    但是,世事難料。
    他楊宗氣本欲死戰。
    但奈何隊友竟然要投。
    不是一條心的江南,即便鬧出大亂子,朝廷也隻需要選擇著處罰一方即可。
    如此也就不用想了。
    朝廷肯定是選擇全力支持嚴紹庭,而重重的懲處他們。
    與其如此。
    楊宗氣很果斷就做出了選擇。
    既然他們能投,那為何自己不能投。
    門口人影晃動而入。
    楊宗氣眼角一跳,立馬就站起身走上前,隨即便是轟然跪倒在地。
    這一跪,無比的絲滑順暢且沒有半點猶豫。
    他頭也不抬,便是沉聲大喊了起來。
    “下官粗鄙,言語莽撞。”
    “聽聞因下官前些日子說話太大聲,致使小嚴閣老耳中不適,下官深感不安,特來請罪。”
    “下官之罪,聽憑小嚴閣老發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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