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不要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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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那句話。
    和性命、前途相比,麵子算個雞兒。
    既然要跪,那就跪的徹徹底底。
    當楊宗氣這位執掌江南糧儲重擔的總督在嚴紹庭麵前幹脆利落的跪下後。
    當嚴紹庭還震驚於自己還沒有真正出手,對方就已經這麽直截了當的跪了。
    楊宗氣已經從袖中取出了一份薄薄的簿子。
    若是去掉厚實的封皮,裏麵真正能記錄文字的紙張並不算多。
    楊宗氣目光深邃的看了眼取出的簿子,隨後便長歎一聲雙手高高捧起。
    “這是下官為官南京以來,與城中各部司衙門及江南地方官府往來賬目詳細,請小嚴閣老親閱處置。”
    “下官自知罪孽深重,為官不為黎庶。因心存自保,方才與小嚴閣老多有對峙。但下官也知曉,小嚴閣老江南之行皆是為了黎庶百姓……”
    楊宗氣的語氣帶著幾分死氣和失落。
    他繼續低聲說道:“下官原本錯以為,嚴家還是過去那個嚴家,但小嚴閣老江南之行卻讓下官恍惚至今,方知忠良。下官今日也非投誠,更非是想要戴罪立功,下官自知所犯之事,恐怕是難有活路,但下官還是想求一求小嚴閣老,禍不及家人,下官可以坐死,但求小嚴閣老看在這東西份上,能饒恕下官家人。”
    楊宗氣似乎是已經看清了自己的結局。
    甚至在說完這句話後,他的臉色已然驟變,滿是坦然。
    楊宗氣自嘲的笑著搖頭:“小嚴閣老也不必苦惱,下官知曉小嚴閣老近日種種皆是為了清退田地,還耕於百姓,是為了我大明江山社稷。下官也已經寫信給家中親眷,此次會將家中所有田地還於百姓。隻求……隻求小嚴閣老能寬恕他們那些因我為官而愚昧隻知貪婪的人……”
    終於將所有的話都說完後。
    楊宗氣五體投地,雙手落在地上,依舊是捧著那本簿子。
    嚴紹庭雙眼眯起。
    麵對楊宗氣的巨然轉變,雖然心中震驚不已,但他也不得不感歎這世間並非是世人皆醉我獨醒。
    在自己的計劃中。
    原本就是要用楊宗氣的命去震懾江南。
    那麽同樣壓榨剝削百姓的楊家人,自然也要定一個株連的罪名。
    但楊宗氣很聰明。
    自知自己所犯之事的嚴重性,所以現在要用自己的性命、這本簿子以及楊家完全清退田地換一個家人平安無事。
    他亦是輕歎一聲。
    劉萬從外麵走了進來,將楊宗氣手上捧著的簿子拿起,送到了嚴紹庭的手上。
    打開這份簿子。
    沒有想象中那些抄沒犯官逆黨時,要用箱子裝起來的累累賬目罪證。
    想想也知道。
    真正的罪證哪裏可能會那麽不方便隱藏和隨身攜帶。
    楊宗氣拿出來的簿子裏就記錄的很清楚。
    往來之人,何時何地往來多少錢糧。
    這樣的內容,往往一個人也隻是一兩行就能記錄完了。
    就算是犯官貪汙,也不能天天貪墨,往來賄賂。
    將整本簿子看完,嚴紹庭便將其收進自己袖中,而後輕輕一歎。
    這簿子上雖然隻是冰冷的人名和數目記錄,但內容可謂是精彩絕倫。幾乎是整個南京城和江南各地重要官員都清清楚楚的記錄在案。
    便隻是這一份簿子,就可以從中窺見大明江南官員的腐敗程度和暗中勾結已經到了何等地步。
    幾無一人可以幸免!
    楊宗氣見嚴紹庭將那份罪證收起,心中不免鬆了一口氣。
    舍自己一人,保全家小,這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那幫人卻也別想好過!
    楊宗氣小心翼翼的開口:“下官知曉,或許為了江南安寧,朝堂平穩,小嚴閣老不會將這簿子上所有人都緝拿歸案。但下官一介將死之人,卻也有幾句忠言。”
    嚴紹庭視線下沉,投向匍匐在地的楊宗氣,麵前冷冷一笑。
    “楊總督是不是要說,讓我將這份簿子上,罪孽最深的那幾人拎出來狠狠定罪懲治?”
    楊宗氣點點頭:“小嚴閣老慧眼如炬,下官之意,乃是因為殺了下官並不足以震懾江南。江南至此,南京至此,也並非是下官一人之過。殺一個楊宗氣,就真的能讓小嚴閣老在江南如履平地嗎?殊不知便是昔年太祖皇帝時,也有遍及朝野內外的四樁大案。”
    嚴紹庭目光閃爍,幽幽的看向楊宗氣:“楊總督希望我現在如何處置於你?”
    楊宗氣抬起頭,緩緩的看向站在麵前俯瞰自己的嚴紹庭。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罪臣已經伏法,小嚴閣老代天子巡視江南,罪臣如何處置自當由小嚴閣老發落,罪臣不敢再有他言。”
    嚴紹庭沉默了片刻,輕聲發笑。
    “劉萬,請楊總督暫居西花園,要安排一處清淨精致的院子,務必周全照料。”
    退守在門口的劉萬當即跨步入內,躬身抱拳領命。
    然而。
    嚴紹庭又似笑非笑的開口:“對外就說楊總督喝多了,要在西花園留宿,等醒了便與本官一同清查江南六省田畝人丁。”
    此言一出。
    低著頭的楊宗氣頓時臉色一變。
    但容不得他多想,楊宗氣已經是從外麵招呼了幾人進來,將他‘請走’。
    不多時。
    張居正已經聞詢而來,本要仔細詢問今日楊宗氣自投而來究竟想要做什麽,但嚴紹庭卻沒有立即解釋,而是帶著他去見趙貞吉。
    三人轉眼就已經坐在了前廳。
    後廚正在準備飯菜,三人便喝起了茶。
    大多數時候,都是嚴紹庭在解釋今日楊宗氣突然到來的原因,張居正和趙貞吉兩人不時皺眉。
    許久之後。
    事情解釋完畢,嚴紹庭眼中含笑的看向兩人。
    張居正眉頭皺緊,眉心成川。
    他看了眼嚴紹庭,又側目看向一旁麵色平靜處之泰然卻讓他總覺得心思深重的趙貞吉。
    “這個楊宗氣好算計啊!”
    “想來,這位過去聽聞最是急性子暴脾氣的南京糧儲總督大臣,才是這南京城裏最聰明的那個人了。”
    張居正嘴裏念叨著,卻始終側目留意著趙貞吉的一舉一動。
    嚴紹庭點了點頭,也是看向了趙氏不粘鍋。
    迎著兩人的目光,饒是趙貞吉也不得不麵露慚愧。
    “老夫就任江南,雖說沒有做到與民富裕,但也打擊豪強、寬待黎庶。隻是官場之上,難免往來,老夫過往雖也有推辭,但到底也是不得已收了些他們這些人送來的東西。”
    趙貞吉看著三人中間桌子上擺著的那份楊宗氣送來的簿子。
    上麵記錄的無數人名裏,赫然就有一行是屬於他的。
    嚴紹庭笑著搖搖頭:“官場之中,曆來和光同塵,這一點我自是清楚。趙部堂為官江南,這裏麵也不過是收了四筆財貨,加起來還不到三千兩,已經是難得清廉了。”
    張居正也是點頭認同。
    這不是譏諷,而是實實在在的誇讚。
    早知道以趙貞吉的身份和官位,他自嘉靖四十年就在江南擔任應天巡撫,現在又是浙直總督、浙江巡撫。
    但這份簿子上,他的名字卻是遠遠的排在後麵,也隻有區區三千兩銀子不到,這是真真切切的清廉了。
    不然的話,以他趙貞吉的官位和身份,這個數字得要在後麵再加上兩個零也是合乎情理的。
    趙貞吉卻已經是麵帶慚愧,臉色有些漲紅:“到底還是不曾能做個完人……”
    自我批評後。
    趙貞吉才又沉聲說:“但這個楊宗氣今日這般做,卻也是將潤物當下早已布好的局給攪亂了,恐怕如今也要再做調整了。”
    嚴紹庭點點頭。
    這也是為何楊宗氣獻出罪證後,他並沒有激動的原因所在。
    張居正更是直接。
    “他這麽做,當真是往我等嘴裏生生塞進了一隻蒼蠅!”
    嚴紹庭臉色凝重。
    原本的計劃,是要用楊宗氣來做那隻殺雞儆猴的雞。
    但是現在……
    張居正冷哼著:“現在他拿出這些東西,又逼著你將他囚在西花園,卻也將我們推到了城中所有人的對麵!”
    嚴紹庭臉上擠出難看的笑容:“他如此做便是為了保全家小,而後將城中其他人也拉下水,想將我們當成一把刀,替他去殺人!”
    ……
    “桀桀桀……”
    明亮的屋子裏,傳來陰森滿是得意的笑聲。
    被囚禁在西花園裏的南京糧儲總督大臣楊宗氣,靠在牆下注視著對麵窗外的樹枝,臉上布滿得意和暢快之意。
    他雙眼微縮,嘴裏低聲念叨著:“殺我可以,但你嚴紹庭也得做一回我楊某人的刀,去殺城中其他人,最後落一個酷吏之名!”
    “你若不殺,若佯裝不知,那你便是欺世盜名,道貌岸然,與我又有何區別?”
    “可我來西花園卻並未藏匿行跡,他們自然知曉,也定然明白我幹了什麽。你便是什麽都不做,他們也會變得人心惶惶,也得要有所動作!”
    念叨著念叨著。
    楊宗氣哈哈大笑了起來。
    “嚴紹庭啊!嚴紹庭!”
    “這一把,便是我死了,那也是我贏了!”
    “哈哈哈……”
    洪亮的笑聲從屋中發出,驚起屋外林中鳥兒振翅高飛,逃離此地。
    ……
    戶部衙門。
    右侍郎徐養正臉色凝重,步履淩亂的自外麵趕回,然後便一路不停的進了尚書公廨。
    “部堂!”
    “席玉兄……”
    徐養正抱拳躬身,拜見尚書張舜臣,後又眉頭微皺的掃了眼坐在一旁的左侍郎張玭。
    張舜臣放下手中的幾份文書,抬頭看向徐養正,麵露笑容:“吉甫這是遇到什麽事了,臉色竟然如此難看?”
    徐養正來不及收拾神色,拱手抱拳,開口解釋:“回部堂的話,外麵生變,大事不好。總督糧儲衙門的楊宗氣,今日忽然去了西花園,直到現在都未曾出來。下官覺得……”
    張舜臣眉頭頓時一緊。
    他不知道楊宗氣的事情,但他知道今天同樣也是浙直總督趙貞吉入城去往西花園的日子。
    張舜臣當即問道:“你覺得什麽。”
    徐養正眼神陰沉:“下官覺得,楊宗氣恐怕是帶了什麽東西,送給嚴紹庭,以求能對他從輕發落。但若是這樣,楊宗氣必然是將我們這些人賣與嚴紹庭了啊!原本嚴紹庭手上沒有實證,還不能如何。可現在一旦有了楊宗氣給出的東西,那他再要如何做,我們也隻能生生的受著,甚至……甚至也隻能認罪了啊!”
    這位戶部右侍郎滿臉焦急和不安。
    他如何都沒有想到,原本還是南京城裏對嚴紹庭最是不滿,也最是要與嚴紹庭對抗到底的楊宗氣,竟然會這麽簡簡單單就認慫服軟了。
    轉變來的太快。
    以至於他到現在都沒有反應過來,更想不到自己現在該怎麽辦。
    雖然現在西花園那邊還沒有消息傳出來。
    可楊宗氣進去了這麽久,除了認罪獻出罪證外,難道他還能是去找嚴紹庭吃酒玩女人的?
    張舜臣也是眉頭皺緊,側目看了眼身邊的張玭,而後才開口問道:“消息何時收到的?其他各處又有何反應?”
    等他話剛一說完。
    公廨在便傳來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
    當先,就是吏部尚書王用寶和禮部尚書尹台並肩而入。隨後就是兵部尚書胡鬆、工部尚書林庭機、都察院左都禦史孫值三人。再往後那就是各司衙門的堂官了,個個都臉色凝重,顯然都已經知道了楊宗氣進了西花園的消息。
    最前麵的。
    禮部尚書尹台走進公廨後還沒尋著椅子坐下,就已經沉著臉喊道:“反了!反了!當真是反了天了!這個楊宗氣往日在江南貪墨舞弊多有不法,更是縱容家小魚肉百姓,如今更是與嚴紹庭勾結在了一起。現如今有了手握江南大權的嚴紹庭作為依仗,恐怕他楊宗氣更是要無法無天,將整個江南都弄得民不聊生了!”
    兵部尚書胡鬆緊隨其後:“過去就常聞嚴家在朝中勢大,如今這三代之人身負皇命南下,卻不想差事還沒辦,就和楊宗氣這等奸佞勾結到了一塊去,我等受朝廷食祿,定不能坐視不管,務必要早早的上書朝廷,將楊宗氣治罪,請朝廷將嚴紹庭召回京中述職問話!”
    工部尚書林庭機也與在場各司堂官連連點頭。
    “我等深以為然,此事不可不管了。”
    最後。
    便是南京吏部尚書王用寶,也是皺著眉頭看向張舜臣,臉上擠出無奈的笑容。
    “張部堂,楊宗氣何等奸佞,我等都是心知肚明。如今小嚴閣老年輕氣盛,恐怕是遭了他楊宗氣這種奸佞小人的欺瞞糊弄。”
    “我等坐鎮南方,事到如今,也是不得不管了啊。”
    “畢竟小嚴閣老深受皇上寵信,我等作為仕途前輩,也萬不能坐視他步入歧途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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