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皇帝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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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武百官,軍民看眾,齊聲山呼。
    西安門前,一時莊嚴肅穆。
    嘉靖站在禦座前,目光平靜,胸中卻有一團熾熱在運轉激蕩著。
    他緩緩張開雙臂。
    “眾卿免禮。”
    群臣再行叩謝,方才起身。
    嘉靖也在這時緩緩落座。
    嚴訥等人卻沒有起身,仍是繼續跪在西安門大街上。
    坐定下來的嘉靖,穿過前方以高拱三人為首的臣子,將目光投向並沒有借著自己出現到場,而站起來的跪諫官員們,也沒有什麽動靜和反應。
    他側目看向黃錦。
    “與諸卿賜座。”
    黃錦領命,走到禦座台階旁邊,再一次衝著後麵宮門前的太監們招了招手。
    於是很快人們就看到,又有一批太監左右手各提著一隻軟凳走了出來。
    然後這些軟凳就被安放在禦座前那些站立著的官員身後。
    這一舉動顯然是再次讓高拱等在場官員心中疑惑不解。
    要知道,自從嚴太師榮退之後,朝廷當下還沒有人有資格受到皇帝的賜座。
    而這一次,卻是這麽多人被賜座了。
    皇帝這是要開茶話會?
    有人甚至側著身子,探頭向西安門後看了幾眼,想要看看等下是不是還會有人送來茶水瓜果糕點。
    但不論如何。
    皇帝賜座。
    高拱為首的官員們,便再次躬身抱拳頷首:“臣,謝陛下賜座。”
    隨後。
    這些人便動作整齊的半坐在軟凳上。
    一坐,一跪。
    悄無聲息,西安門前的官員們便被劃分成了兩派。
    其中滋味恐怕也隻有如嚴訥這樣的當事人才能品味了。
    嘉靖這時候才開口道:“朕,君天下者。”
    皇帝此言一開,高拱等人眉頭便微微挑起。
    很顯然。
    皇帝是要開長篇大論了。
    而且很有可能,今日這一場聖諭將會徹底改變朝堂格局。
    果不其然。
    緊接著,嘉靖便繼續默然說道:“朕自即皇帝位始,興化致理,政固多端。然務本重農,治兵修備,乃其大者。《書》言:先知稼牆艱難,乃逸。又曰其克詰爾戎兵,以陡禹之跡。夫成王初親大政,而周公即拳拳以此告之,其意深矣。朕,仰荷天眷,獲嗣丕基,自惟寡昧,未燭於理。”
    西安門大街一片寂寞。
    旁人或許聽不懂皇帝這番之乎者也,可高拱等人卻聽得真切。
    皇帝這是完全在用敕誥的形式發下聖諭。
    這一段話,可以說是一篇聖諭的開篇之言了。
    僅僅是這一段話,就足以體現出皇帝在經文上的功夫。
    高拱甚至覺得,如果換作是讓當今去應試科舉,僅僅是這一段話就足以拿下一個兩榜進士。
    功底。
    是很容易就看得出來的。
    而西安門前,皇帝的話還在繼續著。
    “朕,常嚐恭誦我太祖高皇帝《籍田》諭,成祖文皇帝《務本訓》,乃知王業所由興,民生之不易。乃觀祖訓所載居安亡備之戒,又日兢兢焉,放政群賢,以期仁政於民。茲躬率臣民以嚐耕籍於田,又屢敕邊吏慎固疆圉,搏求製虜長策,亦欲庶幾乎知艱誥戎,以覲揚我二祖之光烈。”
    皇帝的聲音在西安門大街上傳蕩著。
    但嚴訥卻是嘴角抽抽了幾下。
    皇帝這段話純屬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朕,惟自古帝王立綱陳紀,移風易俗,一稟於禮法,使尊卑有序,上下相承,然後體統正於朝廷,教化行於邦國,所以長久安寧有此具也。當周之隆,天子總六官,六官總百執事,分職率屬而萬國理,朕甚嘉之。”
    “至漢文時有以棄禮義,捐廉恥,長太息者,神爵中有以述舊禮王製為本務者,宋嘉佑間有論審勢稱殷之先罰者,有疏瑾習比唐之季世者。或謂西漢貴刑名而闕於禮文,宋盛聲容而疏於法製。”
    “我太祖高皇帝用夏夏變夷,敷政立教,嚐諭侍臣曰:禮法明,人誌定,上下安。又曰:製禮立法非難,遵禮守法為難。乃集為禮製,著為定式,頒律令大誥於天下。”
    似乎是說的太多,嘉靖的臉色微微漲紅,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
    而後他又深吸一口氣:“朕以衝昧,嗣守鴻業,四十有五年,夙夜兢兢,惟成憲舊章是監是率。間者深詔儒臣進講禮經,重輯會典,使諸司有所遵守,庶幾紹休聖緒,以興太平。乃世教浸衰,物情滋玩,習尚亦少敝焉。其甚者士伍辱將帥,豪右淩有司,宗庶訐親藩,屬吏傲官長。淩替若此,何以消此悖慢使就約束歟?貪黷敗節,奢侈逾製,讒說殄行,虛聲貿實,詭異壞心術,傾危亂國是。”
    終於。
    皇帝的話鋒轉變,開始變得嚴厲了起來。
    從一開始的引經據典,轉變成了對當下國朝政事的評判。
    眾人無不是繃緊精神,仔仔細細的傾聽回味著皇帝的這一番話,等待著接下來的話。
    嘉靖則已經是緩緩站起身,目光卻變得冷漠了幾分:“顧彝典雖舉而實政未孚,督策雖勤而武備猶弛。四方浮惰者眾,未盡歸農也。自屯鹽之法壞,而商農俱困,邊儲告乏,醜虜匪茹,警報歲聞。六官居朝,群卿眾正,然何以解之?”
    最後。
    皇帝的聲音已經變成了質問,言辭激烈。
    呂芳和黃錦兩人,都默默的看向了皇帝。
    他們整日伺候在皇帝身邊,可不知道皇帝什麽時候有寫過這樣的文章。
    那麽隻有一種可能。
    這一切都是皇帝早就深藏在心中,暗自成文已久了。
    如今也終於是借著今天百官跪諫西安門這個機會,到了不吐不快的時候了。
    皇帝在質問他的臣子們,天下到了如今,究竟是誰的問題,又是誰的過錯,他的臣子們又該如何治理國家。
    高拱如芒在背,骨髓寒徹。
    別人如何想,他不知道,但現在他卻不得不,也必須要正麵皇帝的質問。
    因為他是大明新一任的內閣首輔。
    這一刻,高拱發誓如果誰再敢說皇帝終日隻知道身居西苑清修玄妙,他鐵定要打死對方。
    皇帝什麽都知道。
    皇帝的心裏如同有一方明鏡一般。
    隻是他從來都不說,長久以來都是以權衡朝臣為目的去執掌大明這座朝堂。
    但是今天,皇帝可謂是鋒芒畢露。
    也可以說。
    皇帝今天亮劍了!
    高拱慌亂起身,又跪在地上:“臣聞帝王之臨馭宇內也,必有經治之實政,然後其具彰,而有以成整齊天下之化;必有宰治之實心,然後其本立,而有以妙轉移天下之機。”
    皇帝在以君臣奏對的形式質問,高拱如今也隻能用臣奏對的形式回答。
    可他剛開口說完頭一句話。
    嘉靖卻是猛的揮動衣袍。
    嘉靖冷眼看向自己的新首輔:“元輔所言實政何處乎?所言實心何處在?”
    這一下徹底打亂了高拱好不容組織起來的思緒,啞然現場。
    嘉靖則是越過重重官員,看向後方那跪在地上的數百名官員。
    他在高拱茫然的注視下,一步步的走下禦座,到了高拱的麵前。
    當高拱準備挪動身體,恭聽皇帝的訓話時。
    嘉靖卻已經邁著腳步越過高拱往後走去。
    不斷的有官員離身軟凳,為皇帝讓開路。
    眾人無不是轉身側目看向走向後方的皇帝陛下。
    終於。
    嘉靖走到了以禮部尚書嚴訥為首的跪諫官員麵前。
    沒來由的。
    嚴訥這幫跪諫官員隻覺得壓力徒然變大,近到眼前的皇帝如同一座山壓了過來,逼的他們不得不低下了頭。
    無人敢於開口。
    嘉靖瞧著這幫低下頭的官員,冷哼一聲。
    “抬起頭來!”
    皇帝的聲音顯得有些清冷。
    嚴訥等人隻能是脖頸僵硬的抬起頭。
    嘉靖臉上明明白白的寫滿了譏諷和嫌棄:“你們記住了!”
    皇帝剛一開口,嚴訥便渾身一顫。
    嘉靖則是抬頭越過這幫跪諫官員,看向在最後麵依舊手持長槍旗幟,駕馭在戰馬上的年輕大將軍。
    “你們都記住了!朕不是皇伯父,也不是皇兄!”
    “朕是當了四十五年的大明皇帝,水裏進火裏出,也沒要了朕的命!”
    “彼時皇兄賓天,國嗣中斷,朕即皇帝位,是禦駕親征過,從安陸闖蕩出來的鐵骨頭,硬漢子!”
    “今日爾等不事國朝,無實政、無實心,以群獠之勢跪諫宮門的把戲,意欲阻朕乎?”
    “你們讀的聖賢書朕也讀過,你們沒讀過的書,朕更讀過!”
    “朕明白的告訴了你們,當年朕在紫禁中,被大火燒了一夜都沒怕過,朕今日還能怕了你們?”
    烈日昭昭。
    即便是地處北地燕山,此時的京中,空氣也變成了熱浪不斷的翻滾著。
    嚴訥等人的臉上,不斷的有豆大的汗水滴落下來。
    就好像……
    就好像他們此刻正處在幾十年前,宮中那場大火之中,被那滾滾火海不斷的蒸烤著。
    高拱此刻也不好受。
    皇帝真的已經亮劍了,他沒有再如同過去一樣,將內閣推出來和朝中持有反對意見的官員們打擂台,而是直接了當的親自麵對這些跪諫官員們。
    局勢一下子變得激烈了起來。
    也就是在這一刻,李春芳下定了決心,今天之後就上疏請辭。
    這內閣大臣的位子,不要也罷。
    現在的皇帝已經變得讓他看不懂了。
    而這樣的變化又是因為什麽呢?
    李春芳目光環顧,看向西安門大街上那些靜默的龍虎軍騎兵。
    心中似乎是有了答案。
    他們這些人已經鬥不過皇帝了。
    這是一個很艱難但卻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而似乎是發出某種誓言的嘉靖,帶著輕蔑冷哼了一聲。
    他看向眼神都開始變得錯亂的嚴訥:“爾等今日跪諫,其意豈不就是欲要阻攔朕開新政於天下乎?”
    “朕今日便明白告訴你們,朕也不要朝堂開議新政之策利弊,朕今日便要昭告天下。”
    “大明當行新政!”
    “爾等反對者,或低頭獻策,或操辦各部,亦或……”
    “回鄉為民,耕種阡陌間,為國朝納賦!”
    隨著皇帝最後一句話一個字出口,嚴訥渾身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一切都完了。
    皇帝今天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他沒有動用廷杖,也沒有降旨訓斥他們,更沒有說什麽嚴懲他們的話。
    隻是給了他們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
    回鄉種田,為國納賦。
    至於低頭獻策操辦各部,不過是一個無法選中的選擇罷了。
    皇帝的意思很明顯。
    既然你們都反對新政,那你們就都離開朝廷吧。
    如此,朝中自然也就沒了反對新政的聲音。
    今天。
    皇帝可以說是強勢到了不容半點商榷的地步。
    嚴訥身後,已經有官員開始喊冤,也有人因為心死而開始言辭激烈的抨擊皇帝的獨斷專行。
    而嘉靖則再也沒有理會這些人的叫喊。
    他轉過身提起腳步,重新走上禦座。
    這一刻。
    望著眼前沉默卻又不平靜的臣子們,嘉靖的心中不斷的激蕩著。
    一股莫名難以言說的情緒,在他的心中滋生和縈繞著。
    這一刻。
    讓他回想起了四十五年前,在那一個普通到再尋常不過的日子裏,自己聽到皇兄駕崩,京中來使傳旨召自己入京即皇帝位時的場景。
    那時候。
    天降大位於己身,他也想過如何改變這個國家,無愧於列祖列宗。
    後來啊。
    北京城裏的一切,讓他對這個朝廷絕望到了極點。
    所以他開始反擊,開始不顧一切的和朝堂上的臣子們陷入到激烈的鬥爭之中。
    在人們看來是皇帝不講道理的爭鬥,其實不過是自己想要一步步的掌控朝堂而已。
    隻是後來一場場的鬥爭,一次次的經曆,讓自己再也沒了鬥誌。
    皇帝又如何?
    終究不過是孤家寡人罷了。
    麵對那眾正盈朝的朝堂官員們,他選擇了一條不一樣的路,讓臣子去鬥臣子。
    所幸。
    這一切終於是在自己一步步走向寢陵前,出現了改變。
    或許自己已經看不到大明新政之後出現的盛世景象。
    可自己的子孫,大明將來的君王們,卻必然能看到那一幕!
    自己有朝一日步入寢陵,去麵見大明的列祖列宗,也可以顏色無愧,告訴祖宗們一聲。
    自己是朱家的好兒郎!
    沒給二祖列宗丟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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