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文華殿內眾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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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
歐陽必進以前可以說是一個官迷,在朝堂之上的政事,是很少會有鮮明態度的。
畢竟想要進步,就不能態度太過鮮明。
不然還怎麽左右逢源?
但是今天。
這位執掌都察院的左都禦史,竟然發了這麽大的火。
而高拱這位可以說是被指著鼻子罵的首輔,卻還不能反駁一句半點。
高拱繃著臉:“我……這……此乃內閣失誤……”
此刻就連他也不得不低頭認錯。
歐陽必進卻是大手一揮:“我看就不是什麽失誤,也不是什麽疏漏。就是有些人啊,眼看著先帝已經不在了,就想著搞些上不了台麵的小把戲,使些小心思。先帝都不在了,太子又未即位,便將心思和把戲都藏在這遺詔裏頭,糊弄大夥呢!”
“可你們這是在糊弄大夥嗎?”
“我看你們分明是要行顛覆之事!”
“你們是要否了先帝!”
執掌都察院,為天下禦史之首的左都禦史一旦火力全開,那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嘭的一聲。
高拱率先跪在了地上。
緊隨其後,就是袁煒、李春芳、趙貞吉三人,會同禮部尚書高儀一起跪下。
歐陽必進在那瞪著眼,鼻子裏呼呼的出著氣。
高拱跪在地上,滿臉苦澀,心中更是已經將李春芳從裏到外罵了一遍,順帶著問候了他老李家祖宗十八代。
可抬起頭,高拱便已經是神色緊繃:“殿下,這件事是老臣失察,一時匆忙之間,未能顧及首尾。然臣下絕無顛覆之心,更無否決先帝之意。萬般錯漏之罪,皆在臣下之身,請殿下降罪。”
而站在後麵的嚴紹庭,也是眼前一亮。
自己隻顧著考慮新政和老道長身後名的事情,倒也竟然是將這一出給漏掉了。
這完全就是錯誤經驗導致的。
讓自己看漏了‘自即位至今’這幾個字。
隻當昨日被老道長降罪的那幫人是不在此列,說的都是以前的那些官員。
而嚴格來說,至少也應該是將這幾個字換成諸如‘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前’這樣的字眼。
朱載坖亦是眉頭微皺。
若不是嚴世蕃和歐陽必進的話,他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不過高拱現在都帶著內閣的人跪下來了。
朱載坖也隻能是沉著臉緩聲問道:“元輔,昨日先帝於皇極門降罪之人,是否也在此赦免召用恤錄正名之列?”
“絕不在此列!”
高拱幾乎是話趕話的緊跟在朱載坖詢問完之後,就語氣斬釘截鐵的回答。
朱載坖嗯了聲,卻又搖了搖頭:“既然不在此列,可為何卻用先帝自即位至今此等字樣,這也是疏忽錯漏所致?”
自己是天資不佳,是性子軟弱。
可不代表自己這個當了幾十年的裕王,三十年的皇子,就是個傻子!
啪的一聲。
朱載坖手掌拍在了桌案上。
這位太子爺,終於是麵露怒色。
“這件事,須得要有個說法交代!”
他可以稍稍忍受這些人,用‘較為寫實’的筆法,將先帝做過的錯誤記錄在遺詔中。
譬如什麽‘奸人’、‘興土木’都不是不能允許的。
畢竟,先帝過去確實做過這些事情。
而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先帝亦如是。
可昨日才發生的事情,才被先帝降罪的人,今日就要被一道遺詔給統統赦免了?
這不是在說先帝都要死了,還在做錯事!
這又豈不是在指著先帝那還沒涼透的屍骸,罵他是昏君?
不是昏君,為何會死前降罪那麽多人,等他死了就又立馬赦免這些人。
是玩鬧還是在開玩笑呢?
高拱這會兒是徹底麻了,低著頭:“臣……”
支支吾吾了好一陣,可他又說不出什麽話來。
嚴世蕃更是在一旁挪嘴冷哼道:“今日便先問明白了,這遺詔究竟是誰人主筆,元輔也不說清。如今都這樣了,這責任究竟是內閣的還是禮部的?若是內閣,又是誰人的錯?若禮部,可是高尚書的錯?”
朱載坖亦是哼哼了兩下。
他長歎一聲,雙手按在桌案上,臉上滿是無奈和厭煩。
“本宮知曉也清楚,先帝在位四十五載,有功有過,或許在某些人看來先帝是過大於功,導致國家這麽多年積貧積弱,內憂外患接憧而來。”
此刻看著眼前這道遺詔。
身為太子的朱載坖滿心的煩惱和慍怒。
他長籲短歎:“是,先帝非聖賢,所以你們今日呈上來的這道遺詔,說先帝被奸人蠱惑,說先帝驕奢興土木,說先帝身居宮闈修玄,本宮都沒說什麽,其實也可以允你們這樣寫。”
“但是!”
朱載坖的雙手在桌案上拍著。
“你們不能連先帝昨日做的最是公允的事情也給否了!”
“你們今天否了先帝昨日做的事情,是不是過幾天就連徐階之罪也要給否了!是不是如都禦史說的一般,連先帝也要全盤否定了!”
高拱幾人跪在地上,接連叩首。
“臣等不敢。”
“臣等萬死!”
朱載坖長長一歎,似乎是極為疲倦的靠在後方椅子上:“本宮是太子,是你們要勸進即位的嗣君,是大明朝將來的新君。可本宮也是先帝的皇子,是父皇的兒子!”
“先帝屍骨未寒,你們就要做這等事情了?”
“你們又究竟想要做什麽?”
高拱深深的低著頭,無言以對。
而李春芳則是滿心惶惶不安,昨日先帝駕崩,遺詔的事情其實就是自己負責的,前半篇算是自己和禮部一同擬定出來的,內閣也是過目了的。
‘自即位至今’五個字,卻是自己想要藏在最後最深的筆墨。
沒成想,事情竟然鬧的這麽大。
是自己急了嗎?
李春芳現在連思考這個問題的心思都沒有了,全然不知如今該如何收場了。
而嚴世蕃卻是雙眼瞪大,對著跪在地上的幾人看來看去。
其實他主要是盯著高拱、李春芳、高儀三人看的。
畢竟袁煒和趙貞吉,可以算是嚴家的好朋友。
那遺詔錯漏偏頗之過,就得是高拱、劉春芳、高儀三人裏的某一個背下了。
讓高儀背鍋嗎?
一個禮部尚書也不小了,若是換上自己這一方的人,便無形中多了一個入閣的名額。
可是。
禮部尚書不小,但內閣輔臣很大啊,更不要是最大的內閣首輔了!
要是能夠借著今天這道遺詔的事情,將高拱或者李春芳給弄倒,那才是最好。
一時間,左侍郎心中升起熊熊大火,急切的等著這三位倒台。
可是。
嚴嵩卻在旁忽然開口:“殿下,先帝駕崩,舉朝臣子悲切,昨日又有皇極門降罪之事,諸般事宜交錯,朝中各部缺員嚴重,定然是難免會有疏忽,如今既然找出了這錯漏的地方,之後重擬遺詔,自可從容修改,避過此處錯漏。如今重擬先帝遺詔才是緊要之事,而究竟是何人之過,又該罪於何人,還是等當下眼前的事情忙完再議吧。”
頓時。
好幾道眼神投向微微躬身,抱拳作揖的嚴嵩。
高拱是滿眼的感激。
而嚴世蕃卻是滿臉不解。
若不是現在場合不對,他是真想問問自己這位親爹,到底是怎麽做到在如此大好時機下,竟然給了高拱他們一條生路。
錯失良機啊!
朱載坖看了看老太師,又看向跪在麵前的高拱等人。
他輕歎一聲,擺了擺手:“罷了,既然太師都這麽說了,本宮自然也清楚輕重緩急。”
太子也這麽說了。
嚴世蕃頓時心中長歎,大呼可惜。
但緊接著,朱載坖卻忽然心有所想的開口道:“但是今日之過卻也不能沒有個說法……”
他目光幽幽的盯著高拱幾人。
眼神轉動間。
朱載坖開口說:“各自上一道辭疏吧。”
原本滿心歎息的嚴世蕃,忽的眼前一亮,滿眼放光的盯著朱載坖。
而高拱等人卻又是心一下子墜入深淵。
如此隻言片語的攪動人心之後。
朱載坖才有說道:“本宮按規依矩,會留中的。”
嚴世蕃又開始在心中大為歎息。
高拱幾人則是放下心來。
隻是這眨眼間的功夫,他們幾個人已經是渾身冷汗直冒。
朱載坖卻是轉頭看向嚴嵩,麵露笑容:“太師既然方才勸諫本宮,以先帝賓天禮儀為先,如今這遺詔的事情,還是要勞煩太師辛苦一趟,帶著人重新草擬一份吧。內閣這頭……如今先帝還在奉先殿,發引入陵也要時日,宮裏宮外諸多事情都需要忙,太師也要留在京中無法返回昌平,不如就暫時替先帝,也算是替本宮,坐鎮內閣幾日,權當權宜之計,可好?”
原本才在呼吸之間放下心來的高拱,再一次的提起心來。
嚴嵩坐鎮內閣?
怕不是自己還能看到嚴嵩重歸內閣吧!
到時候嚴嵩帶著當朝三公太師的頭銜重歸內閣,自己這個首輔是不是也就要退而讓位了?
不過嚴嵩卻是笑著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代為草擬先帝遺詔之事,老臣自當領命,盡心擬定,以求無有錯漏。隻是老臣既以於先帝隻是辭歸鄉野,這朝中之事便不宜擅自僭越,而內閣諸位也隻是從殿下之命上辭疏留中,於坐鎮內閣之事,老臣卻不敢領殿下之命了。”
跪在地上的高拱默默的閉上了眼。
自己這一樁樁的事情,實在是太考驗自己的心髒了。
幹脆就眼不見為淨。
若不是現在不好動彈,自己都要連耳朵也堵起來。
朱載坖則是目光直直的注視著嚴嵩好一陣,這才似有可惜的點了點頭:“既然太師如此說,本宮也不好強項令,便依太師說的做吧。”
他心中是真的頗為可惜。
先前自己發怒那是真。
而讓高拱等人上辭疏,自己留中,卻是假。
不過是為了看能不能借機,將嚴嵩這位當朝老太師給重新拉回內閣。
如果有嚴嵩在內閣,坐鎮中樞。
那自己想要做什麽事,可就方便多了。
畢竟嚴嵩好不好用,先帝在世的時候已經有了很明確的答案。
這位老太師那可太好用了!
先帝能用,自己又如何不能用。
而且自己和昌平的關係那可不是一般,還不能忘了嚴家現在是世襲罔替的昌平伯,實際上從根子開始就已經不同於文官了,而是轉變成了與國同休的勳貴人家。
用這樣的人家在朝為官做事,天然就得親近皇家。
如此等京畿兵權收回,再將邊軍和天下衛所重新整飭一番,自己就能徹底放開手腳,將天下九州兩京一十三省好好的整頓一遍了。
可惜。
嚴嵩似乎根本沒有重歸內閣的心思。
自己若是強求,說不得還會讓自己和嚴家之間的關係發生轉變。
帶著藏在心中的可惜,朱載坖起身,在眾人恭送聲中離去。
太子不在了,文華殿中眾人也不願再留在這裏。
到了殿外。
呼吸著冰冷卻新鮮的空氣,好一陣子後,高拱才覺得緩和舒坦了些。
而李春芳則是自始至終都低著頭坐在最後麵。
往會極門那邊走去的路上。
高拱到了嚴嵩身邊:“今日多謝太師出言解救。”
跟在老爺子身後的嚴世蕃,瞧著高拱的背影,無聲的撇了撇嘴。
嚴嵩卻是搖頭道:“如今事情多,精力卻就這麽多,難免會有疏忽的時候,有些錯漏也不可避免。”
嚴世蕃終於是忍不住,在後麵冷哼哼的嘀咕道:“這點錯漏當真就避免不了了?”
嚴嵩回頭看了眼兒子,嚴世蕃立馬閉上嘴,乖乖的跟在後麵繼續走路。
高拱則是尷尬的笑了笑:“總之有太師在,我等心中才能安定,也會時刻覺得身後有份依仗。往後等太子即位,國家自然是要大行新政新法,若有困擾,我等可是要厚著臉登門叨擾太師您老的。”
到了現如今,高拱也算是看明白了。
今天嚴家做這麽多,說了這麽多。
明著是給朝廷裏的文武百官講規矩。
可私底下,大抵是在給自己立規矩。
嚴家才是如今朝廷裏那個最重要的規矩。
身為當朝首輔的高拱,此刻心中又如何沒有幾分苦澀和無奈。
不過他也明白,同樣也慶幸。
至少嚴家是站在新政這一方的。
至於將來嗣君即位,朝廷又會如何。
高拱抬頭看向那飄著雪的天空。
恐怕連老天爺都不知道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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