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深藏不漏的高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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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站在會極門東側。
    按照時辰,高拱等人還要繼續回內閣辦事,六部的堂官也要各回本部。
    高拱麵帶微笑。
    嚴嵩卻是笑著搖頭擺手道:“老夫如今不過是個沒用的老頭子罷了,這國家大事老夫這把骨頭也定然是扛不動了。肅卿若是休沐無事,自可來昌平吃茶,說一說四野趣聞。”
    高拱依舊是滿臉堆笑,注視著開始以年事已高為理由拒接自己的嚴嵩,他的眼裏透著亮光:“既如此,太師這杯茶,晚輩自然是要得空去喝的。不過……今日草擬遺詔這樁事,殿下也當眾交托給了太師您老,這件事……”
    嚴嵩笑吟吟的點著頭:“既然是太子殿下交代的事情,老頭子自然是要弄好的。等老夫回府,稍作歇息,至多一二個時辰,便遣人將草擬的遺詔送至文淵閣,交由肅卿。”
    當著眾人的麵。
    嚴嵩是沒有半點想再進文淵閣的打算。
    就算是接下了太子交代的重新擬定大行皇帝遺詔之事,也是要回府去辦。
    高拱臉上的笑容卻是更加濃鬱:“既如此,晚輩送元輔出宮。”
    這位首輔也絲毫不顧在場其他人的想法,便真就徑直送嚴嵩去往宮外。
    袁煒等人則是躬身作揖,自回內閣操辦差事。
    而高拱則是一直將嚴嵩等人送至承天門外,這才折身返回。
    承天門和午門之間,隻有一座端門橫跨。
    東西兩側高聳巍峨的宮牆,那一座座城牆跺兒下,是殷紅的牆麵。
    地上。
    鋪著一水的漢白玉石,嚴絲合縫。
    高拱身穿紅袍,外披通體玄黑的大氅,默默的穿過端門。
    眼前便是長長的甬道。
    而在宮門後。
    李春芳竟然站在雪地裏,默默的看著折身返回的高拱。
    一見到李春芳站在這裏,明顯是等候自己。
    高拱便心中生怒,腳步加快的上前,左右環顧,而後低聲嗬斥道:“你要做什麽!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首輔滿臉怒色,眼裏亮光閃射。
    若是眼神能殺死人的話,此刻他的眼神大概是能將李春芳給活剮了。
    李春芳隻是頷首躬身,低頭之際嘴角微微一笑:“元輔也知曉,自徐閣老倒台之後,又有原禮部尚書嚴訥被罷官,朝中清流及東南出身的官員,便以我為首。”
    高拱兩側太陽穴激烈的跳動著。
    今天若不是因為李春芳那點小心思,自己何至於在那麽多人麵前被弄得那般狼狽。
    “哼!”
    “是又如何?老夫難道不知,你如今已是朝中清流舊黨魁首。”
    朝堂之上的任何一方勢力,都不可能真正的消失。
    更多的時候,隻會是改頭換麵,換個名字而已。
    過去徐階在的時候,如李春芳這些人就會被稱之為清流。
    徐階不在了,加之朝廷推行新政,以李春芳為首的這幫人就成了清流舊黨之人。
    李春芳卻是笑著搖頭道:“元輔,你我身在朝中,難道還不明白很多時候是由不得我們從心所欲的。”
    高拱眉頭一緊:“這話什麽意思?”
    李春芳笑了幾聲。
    “是,今日那道草擬的大行皇帝遺詔,下官確實藏了私心,也確確實實想要借此能昨日被先帝降罪的同僚都解救出來。”
    高拱雙眼目光陰翳的盯著李春芳,連連冷哼:“老夫就知道你是存了這份心思,可你難道不知這等拙劣手筆是不可能瞞得過旁人的嘛?”
    李春芳歎息一聲,躬身作揖:“元輔該明白,下官身在其位,如這件事便是不得不做的,哪怕最後不可能成功……”
    高拱閉上了嘴。
    他的目光從李春芳身上移向那漫天的雪花。
    而李春芳則在一旁低聲說道:“下官做了,這事自然會傳出去,其他人便能知曉,如此下官做的這事成與不成便不在下官身上了。”
    高拱沒有說話,但李春芳說的意思卻是聽明白了。
    解救昨日被先帝降罪的官員,是那些清流舊黨在中人的想法,而李春芳作為舊黨魁首,不得不順著這些人的心意在遺詔上做文章。
    如此不管成功與否。
    他李春芳都不會被清流舊黨所拋棄。
    李春芳看著不出聲的高拱,旋即便笑著搖頭道:“元輔放心,既然今日太子殿下要我等上辭疏,那麽這件事就必然要有人擔下。”
    高拱立馬停下腳步,側目看向李春芳。
    李春芳依舊是搖著頭說道:“下官家中先祖,皆為農戶,至家父時方才讀書。下官生於正德五年,於嘉靖十年方才中舉人,隨後於科舉屢屢失利,至嘉靖二十六年方才得中一甲狀元郎。自彼時至今,下官已年近六旬,在朝為官近二十載,可以說是碌碌無為。這一次生出的禍事,總不能由著元輔擔下,更不能讓與此事無關的袁樊中、趙孟靜承擔。”
    高拱目光收縮,眼瞼下沉:“你要擔下這件事的責任?”
    李春芳輕輕一歎,而後抬頭麵露笑容:“元輔放心,下官明日便會上辭疏,將今日那道遺詔所有錯漏之處都攬在下官身上。如此,下官也能借此離去,回歸鄉野,去做那閑雲野鶴之輩。”
    高拱本能的就想要開口挽留李春芳。
    畢竟如今的李春芳也算得上是清流舊黨魁首,有他在那麽朝中的這幫舊黨就有個頭緒,出了什麽事情自己也要找到個負責任。
    而李春芳要是走了。
    朝中清流舊黨還不知道會如何發展。
    但見到李春芳那果斷的臉色,高拱又選擇將挽留的話咽回肚子裏。
    瞧著高拱那猶猶豫豫、欲言又止的模樣。
    李春芳隻是淡淡一笑,而後搖頭道:“其實元輔近來與下官合作,也不過是因為元輔驟掌中樞,而朝中又以嚴家勢大,所以需要下官在中樞配合元輔行事罷了。”
    說著話,李春芳自嘲的笑著,搖著頭。
    他的步子走的不快,但卻又剛剛好,僅僅是落後高拱半步。
    李春芳低聲說道:“元輔其實於中樞的謀劃,想來是要以晉人為輔吧。算起來,兵部尚書楊博不論是資曆還是經驗,都足夠入閣了。”
    高拱側目回頭,斜覦了李春芳一眼。
    他倒是對這件事看的明白。
    高拱隻是淡淡一笑,未曾開口。
    李春芳笑著說:“楊博經由元輔推舉入閣,則晉地晉人盡入元輔彀中,而那個常年在邊地做事的王崇古,就能成元輔在京師之外的遙援,還有晉地出身的那些官員。再加上元輔自己這些年經營下來的故交,這朝堂中樞便能有過半是掌握在元輔手上了。”
    “你想要什麽?”
    高拱默默的開口詢問了一句。
    堂堂一位內閣輔臣,朝中清流舊黨的魁首,能這麽幹脆不留遺憾的準備離開朝堂,斷無可能沒有半點要求。
    李春芳隻是嗬嗬一笑:“若是旁人,可能要為家中子侄美言幾句,好提攜提攜晚輩。但我家人丁不興,親友也大多隻是本分農戶,這一樁事情便無需向元輔開口了。”
    高拱點點頭,示意李春芳繼續說下去。
    “至於金銀財帛這些身外物,下官這些年也積攢了不少,足夠回鄉養老,也足夠家中兒孫讀書科舉應試,便是不能高中,至少也能做一方富家翁。”
    不要權。
    也不要錢。
    高拱眯著眼,有些看不懂李春芳到底想要什麽了。
    李春芳則隻是笑著說道:“所以……下官什麽都不要,隻想這一趟能安安穩穩的辭官回鄉。”
    若不是這話就在自己耳邊說出來的。
    高拱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李春芳竟然還真的什麽都不要,隻求能辭官回鄉。
    高拱一時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思緒運轉,開口說道:“明日我等一同上辭疏,但子實卻要在朝中多辛苦些時日,至少要等到京中諸事完畢了才好。剛好,老夫估摸著那時候也已經春暖花開,正是子實乘船南下回鄉的好時節。”
    現在太子還沒即位,內閣是不可能有人能辭官的。
    而且自己也需要李春芳繼續在內閣中樞待一段時間,好讓自己將高儀入閣的事情運作成功。
    至於楊博?
    自己可從來沒有答應替他們晉人撈一個內閣輔臣!
    如李春芳所言。
    他們晉地出身的人,如今在朝中有兵部尚書楊博,在邊地有巡撫鎮守九邊的王崇古。如果再讓晉人得一個內閣輔臣的位子,晉地中人豈不是真要反了天了。
    不過這話,自己倒從未對旁人說起過。
    李春芳則隻當高拱是在說楊博,要自己幫著站好最後一班崗。
    他笑著躬身作揖:“從元輔所願,待來年開春,正值春暖花開之時,下官再乘舟南下回鄉。”
    ……
    “譚綸要接掌浙直總督,兼應天、浙江巡撫,權勢可比汝貞過去還要顯赫幾分。”
    “那麽,張居正這個海務總督,待在江南還能從容做事嗎?”
    嚴府書房,嚴嵩坐在那張蒙著虎皮的太師椅裏,手上還抱著一隻手暖爐,眯著眼任由重孫兒在自己的腿上胡亂的敲著。
    書房裏,嚴紹庭坐在一旁喝著茶。
    徐渭則手握墨筆,站在書桌後,正在書寫著大行皇帝遺詔。
    當然。
    左侍郎嚴世蕃是不在這裏的。
    按照左侍郎的意思,今天草擬的遺詔已經有些不好的苗頭,他需要以刑部的身份去詔獄裏走一趟,看能不能從那幫犯官的嘴裏再挖出些同黨來。
    隻要嚴世蕃不是在這個時候去南城吃花酒,那怎麽做都不成問題。
    眾人也沒一個會想到要喊對方回來。
    放下茶杯,嚴紹庭開口說道:“孫兒覺得,張居正還是要留在東南,繼續幹兩年才行。”
    嚴嵩眉頭一挑,看向孫兒。
    這個時候,徐渭也已經是將墨漬幹透裏的草擬遺詔送到嚴嵩麵前。
    “太師,您老掌掌眼,瞧著這份擬定的遺詔如何?”
    嚴嵩低頭看向遺詔。
    原本的奸人字樣已經被改成了徐鄢等人字樣,興土木的內容也被剔除,改成了彌爾用新於政,以此來表達先帝的聖明。
    當然。
    那句自即位至今的話,在重新草擬的這份遺詔上,也不複再見,換成了嘉靖四十年前。
    一眼掃過,嚴嵩點點頭:“就這麽定下吧,讓人趁早送去內閣。”
    徐渭點頭,轉身走到門口,就有守在外麵的人接過重擬的遺詔送往內閣。
    等到徐渭轉身回到書房裏。
    嚴嵩已經是說道:“你想讓張居正繼續留在東南,那麽京中呢?先前他們進奏推舉胡宗憲和郭樸入閣,被先帝留中,這件事擺明了就是要讓太子即位之後來做,用以拉攏人心。這中樞內閣新員人選,恐怕是要有一番爭鬥的。”
    嚴紹庭笑著說:“胡部堂那是先帝在世時立下軍令狀的,如今東南倭患清除,他本就該順勢入閣,這一點無可爭議。至於郭樸……孫兒倒是不看好他能在這一次入閣。”
    嚴嵩眯著眼微微一笑:“那就是楊博會替代郭樸,先入內閣?”
    這時候,嚴紹庭還是搖了搖頭。
    他笑著說:“楊博也不可能入閣。”
    嚴嵩手掌摸著虎皮:“是因為他晉黨出身?”
    嚴紹庭點點頭:“高拱要拉攏晉黨,可他也絕不可能坐視本就掌握九邊的晉黨中人,再在他手上拿下一個內閣的位子。正因如此,孫兒反倒覺得高拱真正想要推入內閣的,會是禮部尚書高儀!”
    見孫子說出高儀的名字,嚴嵩嗯了聲。
    見老爺子示意自己繼續往下說。
    嚴紹庭清了清嗓子,才繼續說:“如果孫兒猜的不錯的話,要不了多久咱們那位李閣老恐怕就要請辭離開朝堂了。”
    嚴嵩側目看了過來。
    就連徐渭也是一同目光不解的看向嚴紹庭。
    嚴紹庭則是解釋道:“今日遺詔的事情,太子那頭總是要有個頂罪的人,這件事說來說去大概都是和李春芳有關的。高拱不可能保他,哪怕是為了和我們嚴家在朝中分庭對抗。”
    嚴嵩默默的點著頭,心中盡是滿意。
    看著在自己麵前侃侃而談的大孫子,老嚴頭就如同在看一個由自己精心培養出來的茁壯之才一般。
    嚴紹庭繼續說:“高拱這個人看著粗莽,可內裏卻不比誰精細。李春芳背上遺詔錯漏之過,請辭回鄉。那麽朝中清流舊黨是不是就會忽然沒了魁首之人?”
    一旁的徐渭眼前一亮。
    他低聲說道:“高儀就是浙江人氏!”
    東南清流,最重的就是江浙一帶,其次才是湖廣、江西兩地。
    這一點從大明立國之初便是如此。
    真要是算起來,都可以算到那位神機妙算的劉伯溫。
    當然,還有那位寫出天下知的《送東陽馬生序》的宋濂了。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江浙出身。
    嚴紹庭含笑點頭:“正是因為高儀是東南出身,所以李春芳走了,朝中清流舊黨,自然會隨著他入閣,依附在他之下。”
    他默默的眯起雙眼。
    等到那個時候。
    高拱就可以一手握著晉黨,一手拿捏清流舊黨,占據朝堂半壁。
    或許在高拱看來。
    這樣的力量,就足夠他革新天下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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