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嚴紹庭也要辭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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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輔公廨值房裏再次爆發出怒聲。
    一直守在外麵的官員,盡數一顫,隻覺得心髒都漏了一拍。
    如此動靜。
    就算是今日在內閣大院裏上直坐堂的袁煒、胡宗憲、高儀三人也被引了出來。
    倒是同為內閣輔臣的趙貞吉,今天是去了戶部辦事,沒在內閣坐直。
    見到次輔和群輔都出來了。
    心裏已經愈發焦急的蘇愚趕忙上前,攔在袁煒麵前:“袁閣老,吏部文選今日入閣奏事,不知何故竟然讓元輔生出這等大的怒氣,我等也不敢上前,卻也怕裏麵出什麽事。”
    身為下官,蘇愚自然不能說自己擔心師門好兄弟受難,去指責當朝首輔的不是。
    袁煒掃了一眼周圍的人群,心中卻是了然。
    他卷動袖袍,衝著人群揮了揮手:“都散了吧,這裏有我等在。”
    人群一一散去,可從一扇扇窗戶,一個個遮擋後,卻又露出一顆顆八卦的腦袋。
    袁煒看向身邊的胡宗憲、高儀兩人,臉上露出苦笑:“元輔近來憋著的這團心火,到底還是要發出來才好。”
    胡宗憲和高儀兩人皆是含笑點頭,卻又不作言語。
    唯有留在三位閣老身邊的製敕房中書舍人蘇愚,心中愈發焦急,可又不敢催促這三位去首輔的公廨裏撈人。
    隻不過如今首輔公廨裏,也再次恢複安靜。
    公廨值房。
    原本勃然大怒的高拱,如今竟然已經徹底平息了下來,臉色恢複如初,隻是眼底還稍稍帶著些血絲,呼吸也顯得有些急促,許是要一會兒功夫才能平複。
    而站在他麵前的吏部文選司郎中申時行,隻覺得自己方才是經曆了一場驚天駭浪。
    當高拱暴怒之時,他就如同撐著一葉扁舟的海民,無風無浪出海捕魚,卻忽然滿天雷暴,海上驚濤駭浪卷起百丈高,似乎隨時都有可能一個浪頭便能將自己拍入海底。
    而現在。
    風暴消失。
    可沉寂不語的高拱,卻又讓申時行更為害怕。
    若說先前的高拱是那風暴雷雨俱在的暴怒汪洋,那此刻的這位帝國首輔便是萬丈深的冰窟。
    忽然。
    申時行耳垂一動。
    一道低沉的笑聲,傳入他的耳中。
    高拱臉上竟然是漸漸露出一抹笑意,眼神更是玩味的盯著麵前的年輕人。
    “好一個申汝默啊。”
    “好一個嚴潤物啊。”
    “好!不愧是師徒相傳!”
    申時行心中一跳,趕忙舉臂拱手抱拳,俯身頷首彎腰,語氣誠懇恭敬:“元輔英明,慧眼如炬,然而此事僅於本部差,嚴少保並無知情。太子少保官宦世家,為官清廉,絕不會和南直隸、浙江兩地貪官汙吏有私下勾連沆瀣一氣之行。”
    高拱卻又是一陣冷笑。
    他手指扣在桌案上輕輕的敲動著,聲音很清脆。
    然而高拱的雙眼卻寒芒一閃而過,冷哼一聲:“你家先生是覺得能借老夫作刀,替他掃清南直隸、浙江兩省?他嚴潤物現如今也敢拿老夫做文章了!”
    申時行瞬間渾身一顫,後退一步,腰身幾乎已成九十度。
    高拱卻是反手將那份陳述著南直隸、浙江兩省官場塌方式腐敗的奏疏扣上,而後雙手撐著桌麵站起身。
    旋即這位執掌帝國中樞的首輔,翻手卷動衣袍背至身後,臉上盡顯譏諷和不悅。
    “世人皆知他嚴紹庭好交友,張居正與他相交莫逆,高翰文與他有內閣竊茶之雅。”
    “且容老夫好生想想……”
    “那張居正和高翰文如今可不就是正在南直隸、浙江兩省行度田、折銅征繳之事!”
    聽著耳邊傳來高拱的聲音,申時行眼皮不停地抽抽著,心裏直打鼓,強忍著不適,咬著牙回道:“還請元輔公允,嚴少保雖與張總憲、高禦史相交深厚,然於官場之上卻並無私情,據下官所知,嚴少保並無在南直、浙江兩省度田及折銅征繳之事上與之有往來。”
    “哦?”
    高拱輕佻一聲,重重一哼:“你申汝默站在老夫麵前,今日呈上兩省官吏考成奏疏,便是他嚴潤物未曾與張、高二人往來,老夫也認定了就是他!”
    申時行一時語滯。
    話都被高拱說到這個份上了。
    自己還怎麽狡辯?
    見申時行又不說話了,高拱不禁冷笑起來。
    他依舊是右手背在身後,左手叩了叩桌上的奏疏:“嚴潤物是個好算計,這份奏疏由你這個吏部文選的學生送到老夫麵前。依照他當年和先帝奏請的考成之法,老夫須得要好生處置兩省涉事官員。且依著老夫的性子,明知兩省官員幾近塌方,既已聞之也斷然不可能縱容兩省官員繼續屍位其上,荼毒地方,魚肉百姓。”
    說話間。
    高拱已經是繞過桌案,走到了桌前,目光鎖定申時行。
    他緩緩的提起腳步。
    “若是如此,依著你家先生的算盤,是不是就在等著老夫從重處置了南直隸、浙江這兩省犯事官吏?然後還會有什麽算計?”
    高拱此刻已經走到了申時行麵前。
    低著頭的狀元郎,隻見眼前一雙皂麵白底的靴子。
    “是了!”
    “一旦等到兩省官員被老夫不留情麵的處置,你這個吏部文選便可依朝堂規矩,推選官員,如此一來凡兩省三品以下官員,將會盡出你們嚴係一脈,而兩省空缺三品以上官員則需廷推,屆時內閣又有袁煒、趙貞吉、胡宗憲三人,六部亦有郭樸、楊博、雷禮還有他嚴紹庭這個禮部尚書,再加上都察院左都禦史歐陽必進,甚至……還有戶部尚書高燿,都將會成為嚴係的助力。”
    說到最後。
    甚至就連高拱本人,都覺得一時心驚。
    不成想經年時光,嚴家在朝中的權勢竟然比之過去更盛,從內閣到六部幾乎都有嚴係的人。
    沒來由。
    高拱心頭生出一股煩躁。
    他停下了話頭,開始在申時行麵前來回的踱著步子。
    申時行趁機捏著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心中卻是叫苦不易。
    當初先生在金魚池召喚自己和王錫爵,詢問自己二人在吏部和兵部做出選擇的時候,自己就該去兵部的。
    如今這等差事落在自己身上,直麵高拱這位首輔,自己這等小身板如何受得了。
    倒是王錫爵那等粗俗之人,才能頂得住高拱的火氣。
    就在申時行懊悔不已的時候。
    高拱終於是停下了腳步。
    他定定的站住腳跟,忽然自嘲的笑著:“說吧,你家先生這一次的謀劃,是要老夫當惡人,懲治了兩省官吏,好為你家先生的好友張、高二人掃清前路,還是為了……”
    說及此時,高拱忽然停頓了一下。
    他的臉上露出幾分猶豫。
    最後輕歎一聲,如同泄氣了一樣。
    高拱緩緩的轉過身,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他抬頭看向申時行,又是一聲輕歎。
    “還是說……你家先生在為皇上遮掩?不願老夫獨攬中樞?”
    因為南直隸、浙江兩省官場塌方而盛怒之後。
    平靜下來的高拱,眼下隻能想到這兩個可能。
    一來就是替嚴係掃清南直隸、浙江兩省。
    二來便是為皇帝擋下自己的奏疏。
    念頭一起。
    高拱愈發確信,自己猜測的基本不會出錯。
    旋即,不等申時行開口,高拱便雙手按住扶手,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其一,既然兩省出了這等大的事情,老夫身為首輔,執掌中樞,領銜百官,便是他嚴潤物不在背後籌劃,老夫也會治罪兩省。二來,若老夫當真沒有猜錯,恐怕你家先生是要失望了。老夫為國之誌,斷不會因他而改!若因人而改,老夫又何德何能安坐此位?”
    申時行聞言後,眉頭微皺,抬頭看向麵上已經風平浪靜,唯有一派果決的首輔。
    高拱忽然又伸出一隻手指頭:“對咯,既然你如今為了你家先生的籌謀奔波於老夫麵前,那麽按理說老夫也不能再容你任官吏部文選。但老夫也知,你既能被嚴潤物看中必然有才,所以老夫會在朝中為你安排一處仍可供你施展才華為國效力的官職。”
    說完後。
    高拱好似是全然忘記了南直隸、浙江兩省官場塌方的事情,竟然是好整以暇的觀望打量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年輕官員。
    他已經挑破了嚴係的打算,也給了眼前這個年輕人選擇的路。
    現在。
    自己隻需要等待著對方承認一切就好。
    申時行卻依舊是緊緊的閉著嘴。
    隻是此刻,他卻一改之前,竟然是直直的目視著靠坐在交椅上的高拱。
    甚至於。
    他似乎也是在觀察打量著這位帝國首輔。
    高拱心中不由一驚。
    他眉頭一皺。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終於。
    隨著這聲詢問自高拱嘴裏發出,申時行渾身一鬆,先前承受的壓力也一掃而空。
    他的臉上甚至是露出了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容。
    在高拱的注視下,申時行緩步上前,自袖中又取出一份奏本。
    申時行雙手捧著奏本恭恭敬敬的走到桌前,然後將其放在高拱桌上。
    做完一切,申時行這才後退兩步,再次朝著高拱躬身作揖。
    被申時行這突然一下弄的犯迷糊的高拱,下意識的坐直了身子,雙目緊鎖,流光閃爍不斷。
    申時行隻是規規矩矩的行禮後,直身頷首。
    “啟稟元輔,此乃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奏請辭官的奏疏。”
    “嚴少保奏疏言稱,因前番奉先帝、今上諭旨領兵出征,克複河套,驅逐韃虜,兵出陰山,震懾漠南,控扼漠北,橫掃大漠,雖立寸末之功,不足敬畏,然己身已因行軍征討而生暗傷,況境日下,夜不能寐。而廟堂之高,禮部教化,責重如山,固不敢懈怠國政,唯有辭去,敬祖宗廟堂、江山社稷。”
    說完後。
    在高拱眉頭緊鎖,眉心成川,幾欲能夾斷核桃的時候。
    申時行又解釋道:“此乃下官今日入宮之時偶遇嚴少保,旋受嚴少保所托,呈於元輔當麵。嚴少保亦言,其已上書陛下,求得居家養病,待其身痊愈自當再行上書稟奏,繼為國朝效死力。”
    將所有的布局都說完後。
    申時行無聲的長出一口氣。
    自己今天的作用已經發揮完了,任務也算是完成了。
    然而。
    高拱卻徹底看不懂了,整個人都來不及反應,臉色茫然。
    如今在朝中聲望一日高過一日的嚴紹庭,當朝太子少保、禮部尚書,竟然上疏辭官。
    用的還是因為出征而導致身體出現暗傷的由頭。
    當他高肅卿是傻子?
    還是覺得天下人都能信了這等借口?
    此刻。
    坐在首輔公廨,內閣頭把交椅上的高拱,臉色那叫一個精彩。
    一時青,一時紫。
    他忽然想到前不久嚴世蕃辭去刑部尚書的官職,進而又想到嚴嵩當年在先帝麵前決然辭去內閣首輔的位子。
    一想到這些,高拱的臉色更加精彩。
    當真是一脈相承啊!
    自己剛剛才說嚴紹庭和申時行這對師徒是一脈相承,如今嚴紹庭便真真切切給自己表演了什麽才叫真正的一脈相承。
    他老嚴家祖孫三代,個個官居高位,卻又個個都視高官為糞土,一個個都要辭官而去?
    若非自己深知嚴嵩、嚴世蕃父子二人,又親眼目睹著嚴紹庭是如何在先帝朝時步步高升,被委以重任,自己當真就信了他老嚴家是一顆忠心三代傳了。
    一顆忠心三代傳!
    高拱隻覺得自己胸口憋著一團淤氣。
    然而嚴紹庭這道辭官的奏疏,卻如同一記響亮耳光抽在了自己的臉上。
    他嚴紹庭或許是為了借自己之手掃清南直隸、浙江兩省官場,但他絕不會為了借此安插嚴係官員。
    因為有這道奏疏,有申時行嘴裏那道大概已經送到皇帝麵前的上書。
    一瞬間。
    高拱幾乎是咬著牙從嗓子裏擠出的聲音。
    “滾!”
    “下官遵命。”
    一聲滾字,對申時行來說卻如蒙大赦,滿是喜悅的應了一聲後,不敢有半分停留,轉身逃一般的出了首輔公廨。
    剛出公廨屋門,申時行便迎麵撞見正要入內的袁煒幾人。
    見到幾人,申時行稍停腳步,小聲的解釋了一些前後,便一路長去。
    稍晚。
    北京城裏消息已經徹底傳開。
    當朝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嚴紹庭,竟然忽然上疏辭官。
    嚴紹庭也要學他祖父、父親一般辭官?
    一時間成為京中熱議。
    然而很快,嚴家一顆忠心三代傳的話題還沒有深入討論,從中樞又有一道行文下達。
    內閣中樞察聞南直隸、浙江兩省官場沆瀣一氣,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徹查,暫免兩省各官於本衙暫居待查。
    瞬間。
    整個北京城震動。
    首輔忽然亮出了手中的屠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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