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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衿禾今日衝動上山的決定,大多源於她的惱羞成怒。
年底她便要與祝明軒完婚了,她本是將為人妻的女子,卻三天兩頭夢見別的男子,甚是那種羞人的夢境,簡直成何體統。
夢境她無法控製,可清醒的思緒明擺著她並未對盛從淵有任何旖念。
所以,她就是撞邪了!
雲台山上的寺廟位於山上南峰山巔,車程不短,路麵也稍有崎嶇。
馬車一路搖搖晃晃上山,花了一個多時辰時間才抵達目的地。
顛簸的路途令宋衿禾嬌貴的身子多有不適,下馬車時便是沉著一張臉,顯然不悅。
論令她辛苦奔波身心受罪的罪魁禍首,自是頻繁入夢的盛從淵。
宋衿禾與他並無過節,卻已是將他在心頭重重記恨了一筆。
道觀寧靜,莊嚴宏偉。
朱紅圓柱立起的高大牌坊上寫著龍飛鳳舞的雲台觀三字,聽聞是當年先帝為其提的字。
明秋低聲稟報:“小姐,道長在靈清殿內,奴婢已經打點過了。”
宋衿禾微微頷首:“你們在此候著吧。”
說罷,她邁步朝道觀內走了去。
道觀前院一棵粗壯的參天大樹映入眸中,樹上紅綢隨風飄揚,墜著木牌不時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這便是雲台觀遠近聞名的姻緣樹,據說格外靈驗。
雲台觀一年到頭都香火旺盛,來此祈福算卦之人自是不少。
宋衿禾驅邪心切,沒有多做停留直往靈清殿去。
繞過前院幾座殿堂,再往裏便見道長已在殿內等候。
“施主請坐,可與貧道講講近來煩心事。”
真正落座將要訴求時,宋衿禾才開始感到幾分緊張的氣氛。
若要向旁人說起此事,連她自己都會覺得荒謬離譜。
可此時話到嘴邊,她心下又隱隱生出些許不詳的預感。
好似自己身上當真發生了尋常人無法理解的怪事。
沉默片刻,宋衿禾緩緩開口:“我近來總是在做奇怪的夢。”
一炷香時間後,宋衿禾拿著道長給她的一遝符紙將信將疑地走出了靈清殿。
符紙泛黃,符文龍飛鳳舞。
每晚在枕下放一張符紙,便能避免詭異夢境侵入。
就這麽簡單?
宋衿禾有些不相信,但又不得不照辦嚐試一番。
她是當真不想再做那些夢了。
宋衿禾緩步向外走著,打量過手中符紙後,便將其一並收進了袖口。
再一抬頭,紅仙殿前,一名姑娘麵帶春色拿著紅綢和木牌從裏走了出來。
宋衿禾方才訴說夢境時的心情不由又浮上心頭。
說起盛從淵,她是又羞又氣。
說起祝明軒,便不可避免有些心虛和遲疑。
宋衿禾與祝明軒的婚事是由宋寧做主定下的。
那時宋衿禾滿心滿眼都是盼著能有機會回到京城。
可宋寧這頭抽不開身,更不可能讓宋衿禾獨自一人長途跋涉回京。
正巧,祝明軒在那時同家人前往京城也路經此處。
或許祝家是早有此意,也或許當真隻是碰巧路過。
宋衿禾並不在乎,她隻知自己若是點頭同意了與祝明軒的婚事,她便能隨祝家一同回京了。
於宋衿禾而言,祝明軒是自小伴她長大青梅竹馬的表哥,祝家也是知根知底的表親。
他們之間沒有驚天動地刻骨銘心的感情,但也細水長流水到渠成。
宋衿禾從沒設想過自己將來會與怎樣的男子成為夫妻,但她本也已經到了該成婚的年紀了。
無論是家中父母數十年如一日的恩愛,還是大哥大嫂之間共患難共進退的相互陪伴,都令她心生豔羨。
所以當這樁婚事擺在她麵前時,她便覺得,和祝明軒這樣的男子成婚似乎就是合情合理的。
祝明軒算不得極為優越出挑的男子,但勝在溫順穩重。
宋衿禾作為宋家寵愛的幺女,家底豐實,應有盡有。
她慣來需得人寵著哄著的驕縱性子,令她也並不稀罕尋一名多麽驚為天人的高貴男子。
所以祝明軒這般脾性溫潤,打小便哄慣了她的男子,正是作為她丈夫的不錯人選。
況且,有了這樁婚事,宋衿禾才能順利回到京城。
裕襄城那個地方她早已待夠了,能夠借此回家,她又怎會拒絕。
不過婚事定下,她卻頻頻臆想祝明軒的惡行,又頻頻夢見別的男子。
這自不是好兆頭,也叫人心下難安。
宋衿禾猶豫一瞬,便轉了步調往紅仙殿內去。
不同於靈清殿的冷清肅靜,紅仙殿內熱鬧許多。
一排開來的蒲團有三兩人虔誠跪拜,簽筒搖晃發出輕響。
香火嫋嫋,左側有小道士為前來祈求的善男信女發放紅綢和木牌。
宋衿禾內心並不覺得在道觀內的姻緣樹上掛上一根紅綢一塊木牌,就能求得與心中所想之人長相廝守。
若那人已有家室?
若那人心中另有他人?
若多人祈求同一人?
諸多可能,怎是一根紅綢一塊木牌就能左右結果的。
但信其有不信則無,大多是個心裏寄托罷了。
宋衿禾心下輕嘲自己分明不信還走了進來,且已是板直端正地跪在了蒲團上。
她雙手合十,明眸緊閉,心下暗念:那便求我與祝明軒姻緣順遂,百年好合。
虔誠叩首三次後,宋衿禾取過一旁的簽筒開始搖晃。
簽筒唰唰聲響,一支木簽掉落在地。
白皙指尖撚起,指腹移開底部,赫然一道黑字映入眸中。
——大凶。
宋衿禾一驚,嚇得手上力道一鬆,木簽再次掉落在地,卻是簽麵向上,仍舊能夠看到大凶二字。
木簽上簽文晦澀,除了大凶二字,其餘需得向道觀道士求解。
可已是大凶,還有何可解。
無論何解,必然不是好事。
宋衿禾緩神一瞬,木著臉色將木簽撿起放回了簽筒裏。
發放紅綢和木牌的小道士例行提醒:“施主可執簽前往偏殿解簽,就在主殿左側。”
說完這話,小道士才發現宋衿禾手上並無木簽。
他問:“施主還未求簽?”
宋衿禾搖了搖頭:“我隻需紅綢和木牌即可。”
不過是走個過場,求個心理安慰,大凶之簽,不要也罷。
小道士不再多言,將木牌和紅綢遞給了宋衿禾。
宋衿禾走出紅仙殿,遙遙看見有幾人在姻緣樹下探著身子往樹枝上掛上祈願。
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紅綢和木牌,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後,直往姻緣樹而去。
姻緣樹下,宋衿禾用筆在木牌上寫下了她和祝明軒的名字。
她字跡娟秀,整潔漂亮,兩個名字並排而列,好似這樣就能將無形的紅線緊緊纏繞二人。
先前從紅仙殿出來的幾人已陸續將自己的祈願掛好離開了姻緣樹下。
此時姻緣樹下僅有宋衿禾一人。
她抬頭看向茂盛繁密的參天大樹。
因著存在時間已久,幾百年來祈願無數,低處幾乎已沒有空餘之地。
宋衿禾視線環視一周,索性撩起裙擺,身姿輕敏地跨上了圍在樹外的石台上。
竄高的位置令她能夠夠到更高的枝頭。
她一手舉著自己的紅綢,一手探出最遠的距離去夠那根還有空位的樹枝。
宋衿禾踮著腳尖,拉長身形,距離夠到樹枝僅有一指距離。
她抿著唇,忽的使勁,輕輕一躍。
樹枝被抓住,周圍樹梢晃動發出沙沙聲響混雜著其餘木牌碰撞。
這個姿勢對於宋衿禾仍是有些勉強。
她極力穩住身形,手上動作迅速地捆綁紅綢。
宋衿禾沒注意到自己已是站到了石台邊緣。
身形搖搖欲墜,樹枝也在她的拉扯下晃得越來越厲害。
就差一點。
突然刺啦一聲——
宋衿禾驚慌瞪大眼,眼睜睜看著自己剛綁好的紅綢不慎勾住樹枝上尖銳的凸起。
紅綢撕扯斷裂,拉拽力道失了支撐,連帶著她自己都身體失衡,無法控製地向後仰倒而去。
“啊——”失控的驚叫聲伴隨著耳邊風聲呼嘯。
宋衿禾眼前光景一晃。
隨著一道碰撞的悶聲。
後背驟然貼上一具熱燙身軀,一隻鐵臂有力地環住腰身,沒有收斂的力道箍得腰肢傳來痛感。
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似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頃刻間穩穩的接住了她,也包圍了她。
思緒驟然空白,眼前卻出現了神色明顯慌亂的盛從淵。
宋衿禾一愣,耳邊似能聽見不知是她自己的,還是另一個近在咫尺的胸膛發出的心髒劇烈跳動聲。
她下意識張嘴,還沒出聲,先有盛從淵急切的沉聲打斷:“你沒事吧?”
宋衿禾渾身一震霎時回神,顧不上沒有消散的驚慌,忙從盛從淵懷裏逃離。
退得太急,離了盛從淵的支撐,她險些沒能站穩。
身形晃動之時,盛從淵下意識有抬手護住的動作。
直至她迅速穩住,站穩腳跟,那雙虛抬在半空的手才不著痕跡地收了回去。
宋衿禾人是站穩了,腦子裏還一團亂麻。
腰間微微的痛感和後背來不及散開的熱意不斷提醒她方才跌進了盛從淵懷裏的事實。
衝破虛無夢境,真實的溫度,結實的身軀,還有那雙和她腰肢相觸的大掌。
救命!
怎會如此冤家路窄!
在這兒也能碰見他!
當然,隻是宋衿禾單方麵的冤家。
明麵上,盛從淵可並未與她有任何過節。
所以宋衿禾隻得咬了咬牙,不情不願道:“好巧盛公子,方才多謝你了,我沒事。”
盛從淵斂目,視線落到宋衿禾手裏緊拽的半根紅綢上。
紅綢墜著的木牌旋轉晃動,兩個並排的名字在他眸底一晃而過,刺得人眼眸生疼。
盛從淵艱澀動唇,嗓音漸冷:“來求姻緣?”
宋衿禾指尖微動,下意識也側頭看了眼手中破損的祈願,心情一時間更煩悶了。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眉心也不禁蹙起。
毫無信仰之人也不可避免被好似巧合卻接連不順的預兆所影響心情。
古怪的夢,大凶的簽,還有未能掛上的祈願。
每件事分開來看似乎並無聯係,也可隻是無謂的偶然。
但偏偏全都堆到了一起,讓人難以忽視。
“但它壞了。”盛從淵的聲音劃破沉思,突兀傳入耳中,好生冒昧。
宋衿禾從怪異中抽回思緒,不解地看向盛從淵。
他眸色深沉,麵上淡色顯得好似別有深意,又好似隻是在陳述事實。
他們之間,是她單方麵的冤家,也是她單方麵的某種熟悉。
但明麵上,她和盛從淵可沒有熟稔到談論如此話題的程度。
宋衿禾敷衍地又“嗯”了一聲,無心與他過多交談,便再次向他道謝:“多謝盛公子方才的相救,那便不耽擱你進觀祈福了,我先告辭了。”
盛從淵麵色一沉,袖口下的手掌不自覺握緊成拳,自是明顯感覺到她對他避之不及的冷淡。
可這也是理所應當的。
她既是忘記他了,也是疏離得當地回避外男。
兩相加之,像一顆巨石砸中他的心髒,又墜著他不斷下沉。
盛從淵沉默地看著宋衿禾轉身離去,映在他眸中纖瘦身形漸行漸遠。
好似他們之間的緣分,從他錯過與她的約定那一刻起,就在逐漸流逝,直至徹底消散。
本就該是這樣的。
她已是與人定下婚事,他別無它法。
即使坦明身份,即使解除當年的誤會。
也改變不了她即將嫁給別人的事實。
隻差一點。
就像方才宋衿禾隻差一點就掛上了她和祝明軒的木牌。
他也隻差一點,就能趕在她定下婚事之前與她重逢。
盛從淵自來到京城後這五年一直在尋找宋衿禾的下落。
起初盛從淵人脈有限,也不得肆意張揚打探一位閨中少女。
後才知曉,因宋寧遠派裕襄城一事多有隱秘,而宋衿禾也正好在他來到京城那一年,隨宋寧一同離京了。
難怪他一直不得她的消息。
自打探到宋衿禾的消息,他每日僅睡一兩個時辰,拚了命似的要將手頭事務了結,而後盡快啟程趕往裕襄城。
隨後便是突如其來的重逢,給了他沉重一擊。
他不死心的查探,得知她定下婚事的日子,竟正好是他打聽到她下落的時候。
命運弄人,明明隻差一點,卻是怎也來不及的。
突然,遠處已縮小成一道模糊的恍影忽的停住腳步。
盛從淵神色晦暗不明地眯起眼來。
他看見她在堆積的香灰前抬手,毫不猶豫地扔掉了那塊被破損紅綢墜著的木牌。
即使沒有清晰看見,他也能想象出那塊寫有她和別人名字的木牌沉入了烏黑的香灰中。
糊花上麵的字跡,淹沒它存在過的痕跡。
橫刀奪愛如何?
盛從淵心下陡然生出陰暗卑劣的想法,且似抑製不住的潮湧一般,鋪天蓋地蔓延他的胸腔。
他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眸中早已捕捉不到那道離他遠去的身影。
許久後。
盛從淵忽的轉身走進道觀,走進那間仍舊熱鬧的紅仙殿。
殿內無人知曉,跪拜在蒲團前的男子正在祈願有違道德的心願。
他也心虛地自欺欺人,沒有搖動簽筒求一支或許不被上天允許的簽運。
遞給他紅綢和木牌的小道士還友好地祝願他:“望施主心想事成。”
盛從淵手持紅綢朝姻緣樹走去。
他麵無波瀾抬首闊步的模樣,全然不似將做一件見不得人的卑劣之事。
他長腿一跨,輕鬆登上宋衿禾方才在石台上站立過的位置。
被她極力拉扯過的那根樹枝早已歸於平息不再晃動。
盛從淵借著身高優勢,輕而易舉將那根樹枝拉到身前。
紅綢下墜著的木牌上寫下的名字替換了方才沒能被掛上的位置。
穩穩當當,隨風飄揚。
盛從淵冷冽的神色終在眼前一抹紅豔中鬆動。
唇角勾起淺淡的弧度,卻是苦澀。
唇邊低聲好似自嘲:“萬一……如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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