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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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有了身孕。
    冬季的第一場雪剛盡,渭川冬狩開始了。
    晟朝素重軍功,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有尚武的傳統,因此冬狩曆來都是大事。
    渭川在長安以北,早兩個月就已經派人打圍及準備獸類,為了顯示武勇,這次冬狩除了鹿麅兔禽等常規獵物,還放了野豬、豹子等少量猛獸。
    駐防安全等繁雜事項,專派了禁軍總領德安統管。
    蕭承煦因為我又懷上孩子,幾乎不想去,被皇帝訓斥了一頓。
    他想來覺得有點問題。冬狩雖是成例,也沒有要求所有親王必須參加的道理,這般逼著要去,難道借機要做什麽手腳?
    於是默默遣人聯絡了禁軍左領軍衛長左驍,得知德安將軍帶走了左右金吾衛及左右羽林衛,確實較尋常人多,但也不至於離譜。
    隻是金吾衛是德安一手帶出的精銳,羽林衛新設,領軍的左衛長和蕭承煦也不相熟,四衛中隻有羽林右衛與蕭承煦有舊,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蕭承睿領頭,三四十位王公貴族及臣屬隨後,皆著輕甲,負弓箭,攜長刀。蕭承睿勒轉馬頭,笑道:“諸位,今冬圍獵以獵得猛獸者為冠,其餘兼顧數量多寡,奪魁者朕有嘉獎!”
    眾人轟然應諾,四散馳開。
    蕭承煦卻沒走,隻禦馬跟在皇帝後麵。蕭承睿回頭看他,問道:“九弟怎麽不去?”
    蕭承煦一笑,道:“臣弟先看看王兄往哪邊走。”
    蕭承睿哈哈大笑,道:“朕才不知德安把野豬放在哪一片林地,你想的倒好!”
    蕭承煦道:“王兄,我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圍獵,還不大會騎馬,都是你帶著我。”
    蕭承睿憶及往事,不由得微笑:“那時候你還沒馬高,看見獵物咋咋呼呼,我帶著你一天連隻野兔都打不到。”
    蕭承煦道:“臣弟還在王兄馬上睡著了。”
    蕭承睿點頭道:“如今,你很有耐心了,戰場上的好將軍,相信也會是個好獵手。”
    蕭承煦笑道:“再好的獵手,也需知道獵物在哪裏,自己該打什麽,因此臣弟今天就跟定王兄了。”
    蕭承睿不置可否,縱馬當先走了。
    二人一路相隨,沿途驚起的野兔麅子等小獸,蕭承煦箭無虛發、收獲頗豐,蕭承睿也不由喝彩。
    蕭承煦拱手道:“臣弟的箭法還是王兄啟蒙的。”
    蕭承睿笑道:“如今可是青出於藍了。”
    蕭承煦道:“整個渭城獵場都屬於陛下,臣弟隻是按王兄所言行事罷了。”
    蕭承睿笑著用馬鞭指了指他:“言左右而及其他,刁滑!我誇你箭法好,你說獵物都是我放的。”
    蕭承煦道:“臣弟實話實說罷了。”
    第一日圍獵結束,蕭承煦對皇帝亦步亦趨,到底沒打到什麽大獵物,不過一頭鹿並一些小獸。
    夜裏蕭承軒邀了八王蕭承孝、禮親王世子啟玄、啟威等人,聚在蕭承煦營帳飲酒投壺做戲,一群人喝掉了幾大壇酒,橫七豎八的醉了一地。
    第二日承煦承軒兩人出獵極早,隨扈的侍衛包括謝宣在內,都是弓馬嫻熟,以一當十的好手。
    一隊人直入獵場中心的飲馬河岸駐營,也不去打獵,倒是鑿開冰層支起魚竿吊了半天魚,午後回營路上遇到鹿群,蕭承煦技癢,指揮著一行人打了個小合圍,獵了七八頭雄鹿回去。
    到第三日已是此次冬狩最後一日,眾人前兩天都未能獵到那頭野豬,各自摩拳擦掌,且看鹿死誰手。
    蕭承煦故技重施,又是跟著蕭承睿,一行人一路往西山方向林地而去,西山地勢較高,已靠近圍場邊界,去的人也不多,蕭承睿向承煦道:“朕疑心這幾天人多,那東西狡猾,可能一路朝人少的地方逃了,西山林地茂密,去看看會否藏在那裏。”
    蕭承煦應了聲好,也不多話,馬頭落後皇帝兩三身位,緊隨其後。
    一行人縱馬上山,俯瞰冬日圍場,藍天豔陽,草色明黃,林地間雜有深綠,隨扈侍從手執王旗,在北風中獵獵作響。
    蕭承睿一時感慨,遙指南方道:“承煦,至熙朝國滅後,中原大地已割據百年,列國紛爭,戰火不斷,百姓深受其苦,直到如今,我大晟方統一江北,這些年來我朝重農商,輕稅賦,興水利,修兵甲,國力日勝,我為皇帝,事事親力親為,從無一日懈怠,你覺得,我這個皇帝做的如何?”
    蕭承煦也不禁動容,長揖為禮:“大晟有王兄,是百姓之福。臣弟願追隨王兄,定鼎中原,一統天下。”
    蕭承睿看著他,微笑道:“承煦,你天資聰穎,更難得的是肯下苦功,我曾對啟翰說過,論軍事才能,我朝無人能在你之上,如若你我兄弟離心,君臣失和,還談什麽一統天下。”
    蕭承煦麵有愧色,俯首道:“王兄教訓的是,之前,是臣弟自誤了。”
    蕭承睿親手扶他起身,拍著他肩膀道:“承煦,這些話我本當尋個機會,與你對坐共飲,再來說,今日把話說開,望你日後能再無芥蒂。”
    蕭承煦肅然道:“臣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蕭承睿道:“倒也不必把話說的如此之重,你我兄弟,當真有危險的地方,朕也不願要你去。”說完笑道:“走,進林地看看,要是獵到那頭野豬,晚上升堆篝火,著人烤了,用來佐酒不錯。”
    蕭承煦點了點頭,握緊佩刀跟了上去。
    眾人散開在林中搜索,不多時果然發現幾處蹄印,蕭承睿喜道:“果然在此處。”
    當下順著痕跡找尋,忽然,密林中一叢灌木倒伏,隨著一聲瘮人的嚎叫,一頭巨大的野豬衝了出來,十餘名侍衛互相吆喝一聲,各自散開,德安等兩三好手將蕭承睿護在身後。
    瞬間就有幾支羽箭射在那頭野豬身上。
    野豬這物凶悍,本來就皮糙肉厚,發了性子衝刺,碗口粗的樹也撞的斷;皇帝圍獵的獵物都是先由侍衛準備,即使有猛獸也不會選太凶的,這頭野豬捕來時不過剛剛成年,誰知放進圍場這兩三個月裏,獵物眾多,吃的膘肥體壯,又日常躲在一片鬆林裏,鬆脂泥土蹭了一身,如同裹了一件盔甲,竟出人意料的強大了許多。
    它雖中了幾箭,也隻受了些輕傷,疼痛反激發了它的狂性,它掉轉頭來,頓了頓蹄子,朝人多的地方猛衝過去,正是蕭承睿方向。
    德安大驚失色,斷喝一聲:“護駕!”當先橫刀衝出,他雖武勇,但到底不能和重達千斤的野獸相比,兩者一觸,德安就被掀飛出去,蕭承睿及其他侍衛極其狼狽的躲開了這波衝刺。
    那頭野豬大概被蕭承睿紅色甲胄吸引,一味對他猛撲,眾侍衛雖見皇帝危急,彎弓搭箭卻不敢射,生怕一個不小心傷了皇帝,那是全家都要掉腦袋的罪名。
    混亂中,蕭承煦推開擋在他麵前的侍衛,張開長弓,連珠兩箭,正中野豬雙目。
    那野豬雙目既盲,自然無法再緊追蕭承睿,周圍侍衛一擁而上將皇帝護在身後撤了出來。
    蕭承睿驚魂未定,看向蕭承煦,對方隻是對他一笑。
    正當此時,密林中一聲弦響,一支冷箭破空而出。
    這一箭速度極快,直朝蕭承煦而來,旁邊幾人接連撲出,竟是要以身為盾替他擋開,羽箭正中一人肩背,那人悶哼一聲卻未載倒,十分勇悍,反手將箭尾折了,向前一指,正是蕭承煦親衛謝宣。
    其餘幾人已毫不停留的朝林間撲去,密林中又有兩箭射出,被人立刀翻卷,鐺的一聲撥開。直到此時德安方大喝了一聲:“抓刺客!”
    周圍林間瞬時一陣輕響,鐺啷幾聲,有人叫了一聲:“自己人!”
    蕭承煦嘴角噙著一絲淺笑,退入人群,貼近蕭承睿,問道:“皇兄沒事吧?”
    蕭承睿已完全恢複了鎮定,道:“沒事,今日多虧九弟了。”
    蕭承煦道:“是臣弟該做的。”
    兩人幾句話間,那頭野豬已被眾侍衛撂倒,另一邊的刺客卻在混亂中逃脫。
    謝宣過來向蕭承煦請護持不周之罪,蕭承煦一笑免了。
    蕭承睿卻將德安叫過來一頓痛斥:不但圍場獵物出了問題,竟然還有人混入行刺燕王!命他自領三十軍棍,立刻安排人追查刺客,要給燕王一個交代。
    蕭承煦倒說了幾句情。
    渭川冬狩自然又是燕王拔得頭籌,又兼護駕有功,皇上兩個月前才降了他的爵,不幾日又升了回來,仍是晟朝唯二的七珠親王,與禮親王並列。
    燕王渭川遇刺一事也很快有了結果,是下唐派出的暗探混入了禁軍,尋機作亂,其人已被擒獲,交有司明正典刑,蕭承煦提出親審,當晚那個刺客就撞牆自盡了。
    蕭承煦聽了也隻歎息一聲,誇了一句忠勇。
    蘇玉盈聽謝宣說了細節嚇的夠嗆,對蕭承煦出入再不肯放心,死活不許他再縱馬來去,承煦無奈,終於聽話的搞了一輛馬車,每日由幾個親衛護送往來,倒叫好幾個關係好的部屬嘲笑他膽小,蕭承煦笑罵道:“等你也討了老婆,有了孩子,你這條命自然也就重要起來了,你一個單身軍漢,老婆都不知道在那裏,還笑話我?我不笑你就算好了。”
    這次冬狩絞碎了蕭承煦對自己兄長最後的幻想,那個位置,坐上去的稱天子,天之子,無兄弟。
    天若有情天亦老
    蕭承睿想借狩獵機會刺殺蕭承煦,蕭承煦是知道的。
    但是首先皇帝不會大張旗鼓的殺他,原因前麵已經解釋過,燕王在軍中和民間的聲望很高,無故殺他是可能引起軍隊嘩變的,所以隻會采取刺殺。
    蕭承煦的對策是跟著皇帝(第一天)或躲的遠遠的讓你找不到(第二天),再加上隨時和親貴在一起,不給皇帝可乘之機。
    第三天蕭承睿帶他去西山是有埋伏的(樹林裏的聲音,蕭承煦的人進去搜索時馬上說自己人,都是暗示)但是蕭承煦也相應的帶了好手在身邊保護,而且他遇刺後馬上站到皇帝身邊,以他的武力值是可以魚死網破的。
    皇帝在西山頂跟蕭承煦說的話,一方麵是自矜自己為帝的功績,一方麵也想放鬆蕭承煦的警惕。
    蕭承煦實際上是認可他作為帝王做出的成績的,所以在他遇到危險時候出手救了他,但皇帝還是發動了刺殺,被破壞後馬上選擇了栽贓給下唐,蕭承煦其實都門兒清。
    這天蕭承煦下了朝,去工部隻應了個卯打個招呼就走了,他如今主理工部督水監,正值黃河就要迎來淩汛的當口,督水監忙的人仰馬翻,但是燕王殿下要走,工部郎官們也隻好看著。
    蕭承煦心裏實在是煩,蕭承睿這個時間要他去巡黃河河工。
    黃河中下遊連年水患,近些年晟朝先後征發民夫十五萬,由禮親王蕭承禮主理,工部尚書潘季長督辦,費時三年完成了疏浚及河堤修建工程,前後耗資上千萬兩白銀,但去年仍有部分地區決口,甚至造成河流改道,糟踐生民數萬,若不是賑災及時,難保又會造成黃害流民。
    眼見三月淩汛將至,在此前巡查河工確實是督水監必須做的大事,要他現在出發一點問題都沒有,他自己的幕僚集團也都認為:“殿下目前在軍中聲望足夠,但在文官中名聲不顯,對地方官吏的熟悉程度更低,黃河河工是國家大事,辦好了,對殿下大有裨益。”
    兩日後,皇帝降旨封燕王為稽查使。
    “驗查吏治、訪視民生、巡防河工,所到之處,如朕躬親。欽此!”
    蕭承煦這次巡察,重點在並州。
    並州是晟朝重要糧產地,沃野千裏,相對富足,晟朝花大力氣修整的河堤,去年夏汛仍有潰口,秋冬已經重新抓緊整飭,如再出問題,督水監責任不小。
    蕭承煦近年著意結交,手中人才不少,其中以王珩為最,此人自謂出於潁川王氏,不屑為官,常年在雍州一帶講學,著有《治平六策》,蕭承煦讀過後大為歎服,幾次請他都未答應,直到蕭承煦焉支山一戰天下揚名,才決心出山輔佐。
    蕭承煦和王珩商討隨行人選,除了水利、吏治、財務方麵的人手,尚缺一名熟悉堤壩建設的人才,這類人自然可以從工部調用,但畢竟不是自己人,如果被人塞了暗樁,難免被人蒙蔽。
    東郊十裏長亭,蕭承煦與送別的官員寒暄完畢,到車前同妻子告別,不免又囑咐了幾句少哭,有事找承軒等話。
    蕭承煦怕自己離京蘇玉盈無人照管,索性出發前把我送回了長信侯府,燕王府這邊留下的府兵直接派了過去,容齊冷眼看著,覺得有些緊張過逾,但到底也沒說話。
    一路車馬轆轆,幾日後來到潼關碼頭,棄車乘船,順水而下,五日內可抵並州。
    不日抵達並州州府洛陽,並州刺史張雱、洛陽城守盧思歸及其治下大大小小的都尉佐官前來迎駕。
    兩撥人馬相見,一邊說久聞燕王殿下之名,果然龍章鳳姿,一邊說張刺史治下百姓安居樂業、果然能臣…場麵其樂融融
    張雱將蕭承煦一行人安排到府衙住下,一路看過來街道整齊,商業繁華,府衙整肅而不奢華,護兵精氣神都極好,蕭承煦心裏先就留了個好印象,覺得還不錯。
    第二日一早盧思歸來問燕王殿下安排,頭晚蕭承煦已和王珩商議過,當下答先在城內逛逛。
    逛到一半蕭承煦一行人忽然轉向新安大堤,盧思歸猝不及防,也隻能緊隨其後。
    新安大堤是舊有堤壩,去年也未決口,隻需加固修繕,按府報上查實,目前在服徭役的民夫約有一千人。
    到河堤一看,工地上開工人數顯然不足,盧思歸滿頭大汗的追上來解釋道春耕季節馬上就到,部分民夫因要回鄉農作,並州農墾是大事,所以徭役不足州府也無可奈何。
    蕭承煦也沒發作他,隻道河工也是大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河防不利,農田都要受害,還得抓緊修繕河堤。
    盧思歸連連稱是。
    當晚回到洛陽府衙,文書將摘抄好的文件給蕭承煦送過來,幾人一起研究:並州府去年計劃內支出不過30餘萬兩,突發事件報了140餘次,所費接近200萬兩。
    黃河河工分歲修、搶修、另案、大工四種,歲修和搶修都在計劃內,一年花多少銀子是有計劃的,另案和大工就屬於應對突發事件,所費甚巨。
    河工歲修及搶修都在徭役之內,工費不多,另案和大工就需臨時花錢征用民夫,此外支出大部分花在了物料上,柳葦、樁木、石頭、土方等。
    王珩單指新安堤一項說長度不對,他今日上堤步行測過,長不過三裏,備案登記了四裏。
    林越道此事河工常例,新安堤直接關聯洛陽城,屬於重點區域,虛報長度可以多備物料,確保萬無一失,雖然違規,但是情有可原,還是多看看再說。
    此後數日間蕭承煦一一巡查了物料倉庫、周邊郡縣支線堤岸,直到去年決口的臨河堤。
    其間問題極多,物料以次充好、工程質量低劣、虛報人工等等,但洛陽城守巧舌如簧,出去一套進來一套。
    物料是因供應商家有質量問題;工程質量不好是因為水利人才有限,民夫修建經驗不足;虛報人工是因為刺史大人寬厚,允許輪休、允許農忙請假,並非虛數,不過人都不在。
    蕭承煦聽了頭大如鬥,已知此事遠不是來之前以為的那樣容易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