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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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親,”映淳默了好久,看我又忙活著沾去蕭承煦額上沁出的汗珠,吞吞吐吐地問:“爹爹當年,知道娘親懷了我的時候是很欣喜的嗎?”
    我沉默了。
    蕭承煦緊張的連呼吸都亂了。
    “當然了,你爹爹特別特別欣喜。”
    我的聲音在他想睜眼起來解釋的前一刹那響起。
    “他當時身上疼的覺也睡不實,飯也吃不下,但隻要把手貼在我肚子上,就能安安穩穩的多睡上一會兒。”我的臉上掛起一個留戀的笑:“說隻要咱們倆在身邊陪著他啊,他就不疼了。”
    我又沉吟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兒,吃吃笑著說:“當時你爹爹也是好嬌氣,換藥的時候疼的小狗兒似的哼哼唧唧,但要是頭頂在我肚子上,就咬著牙一聲都不吭,說怕叫你聽去了,讓你笑話他這做爹爹的不堅強。”
    映淳也笑了,她更願意相信母親說的話,她的父親從一開始,就非常非常的愛她,期盼她。
    “哎呀,現在什麽時辰了,我該提醒廚房煎藥了。”我將帕子遞給映淳,匆匆出了臥房門。
    一時間房裏隻剩父女兩人,一片寂靜。
    映淳把帕子團成一團一把擲進水盆裏,激起一片水花撒在地上。
    “爹爹!你還裝到什麽時候啊,枕頭都濕了一片了!”映淳將桌邊矮凳推過來,蕭承煦見被女兒識破,隻好硬著頭皮撐起身子來坐了,在女兒麵前倒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局促不安。
    “爹爹賀蘭茗玉是誰?”映淳也有些緊張,她很怕聽到蕭承煦的答案。
    蕭承煦沉默著不吭聲。
    “是蕭承睿的賢妃,是蕭啟元的母親吧?爹爹當年,也為我和娘想了嗎?我和蕭啟元打架,爹爹假裝罰我的時候,是因為怕她的兒子受委屈嗎?”
    映淳越說越氣越說越委屈,喉嚨裏又開始哽咽,質問的聲音也越拔越高:“娘當時該有多難過,你知道嗎!”
    “映淳!我忽然出現在門口喝住她:“不許這麽跟你爹爹說話!”
    父女倆像被撞破了秘密似的都嚇了一跳。
    我倒是鬆鬆爽爽進來一人頭上賞了個栗子:“我就覺得你們兩個有事瞞著我,果然讓我蹲到了!”說罷坐到臥榻上左右掃視兩人,低聲道:“既然當年的舊事被淳兒知道了,那便說說吧。”
    “娘!我就是氣不過!”映淳急吼吼的搶白:“娘對爹爹這麽多年一心一意,憑什麽眼裏還要容進沙子!憑什麽呀”
    我還沒說話,映淳已經又把自己委屈哭了,嗚嗚咽咽地用手背抹著淚:“我就是,就是心疼娘親”
    “淳兒,爹對不起你和你娘,爹欠你們兩個的,這一輩子都還不清。”蕭承煦又陷入深深的自責和後悔,把頭浸的一低再低,眼淚順著臉頰一顆顆滑落。
    “可是,能不能給我一次,彌補你們的機會?”蕭承煦抬起一雙淚眼,瑟瑟地看向蕭映淳:“淳兒,爹這麽多年一直在後悔,是我不該——”
    “好了好了!”我早心疼的不得了,自己也動情的眼眶發紅,還強撐著一張笑臉打趣他們兩個:“大熱天的不怕再上了火,平日裏總笑話我愛哭,結果這有一個算一個,分明是一家子的小哭包嘛!我看呀,明天就把溫太醫請過來把你們兩個都摁在臥榻上刮一通!”
    兩個人都噤了聲,蕭映淳卻還不服氣,氣鼓鼓橫了蕭承煦好幾眼。
    “起來起來,堂堂燕王殿下還跟小孩子一般見識。”我笑著往外推他,蕭承煦悻悻地讓到一邊,把映淳得意的刮著臉蛋兒朝蕭承煦吐舌頭。
    “當年我蠻橫莽撞,無理取鬧,可你爹爹也還是對我好的,還像小時候那樣寵著我,讓我管著整個燕王府,什麽都順著我的心思來,還許諾過會好好疼我,會多回家陪著我。”
    蕭承煦心裏不禁又泛起苦澀,那一點點未兌現的甜蜜。
    “映淳,你以後也是要有夫君的人,記住娘的話,我也是想了好久才想清楚的呢。”我的眼睛亮亮的:“急功近利,表達方式錯了的愛,隻能叫占有,真正的愛,要用溫和的正確的方式,細水長流,讓時間去見證。”
    “娘,我聽懂了。”蕭映淳點點頭。
    我滿意地笑笑:“娘還是第一次給人講大道理呢,淳兒聽懂什麽了?”
    “聽懂你跟爹感情好的蜜裏調油了!”蕭映淳白眼都要翻到後腦勺:“娘要是再不讓爹爹抱,我看爹都要哭出來了。”
    “臭丫頭,又編排你老爹!”蕭承煦羞得耳根通紅,橫她一眼:“還不快出去!”
    “我走了我走了!”映淳最愛看蕭承煦被人揭短的羞惱模樣,咯咯笑著站起身快步跑出了臥房:“不耽誤你和娘做非禮勿視的事兒了!”
    一晃三月過去,朔風又起。
    連民間都已經得了宮中的風聲,說當今天子龍體抱恙,漸漸已上不得朝了。
    朝中大臣個個憂心忡忡,私下裏議論紛紛。
    當今王上選賢任能,治國安邦,盛州百姓才過了十幾年太平祥和的好日子。
    但若論起誰能繼承大統來,大臣們都是大搖其頭。
    當今王上隻有寥寥幾位皇子,年長的或資質平庸或品性惡劣,幾個年幼的,又都不過是十一二歲的稚童,想來更是無法擔得起這守護大盛江山社稷的重任。
    “燕王軍功顯赫,在朝有威信”
    喧囂焦躁的空氣中憑空響了這樣一句,又迅速泯滅在吵嚷聲中。
    大臣們其實個個聽的清清楚楚,每個人心中都有盤算。
    若論賢能,論功勳,論威信,繼承大統,燕王蕭承煦無非是最好的選擇。
    朝中有幾位老臣,對當年王上為了即位使的醃臢手段,也並不是沒有耳聞。
    “有皇嗣而立兄弟叔侄,曆朝沒有這樣的先例。”老丞相低沉的聲音徐徐傳來:“更何況,燕王遭王上忌憚已久,經前日一難,堪堪保住性命,手中,已無半點實權。”
    堂中空氣靜寂下來。
    “眾位同僚,還是休提此事了。”
    與外界的喧囂動蕩不同,此時的燕王府顯得格外風平浪靜。
    從日日監視燕王府的官兵們看來,燕王似自此失了雄心壯誌,日日在府中休養生息,吟詩作畫,逗鳥品茶,有時陪著王妃伺弄花草,有時也親自輔導兒女課業,好不悠閑,似餘生真要就此做個閑散王爺,年輕時的滿腔熱血蕩然無存了。
    燕王府本就持家省儉,現在更是縮減了銀錢用度,偌大的一個燕王府,伺候的下人少的可憐,排場比不上當朝一個五品官員,景況如此頹唐,燕王一家卻仍怡然自得,安之若素。
    今年九月初九的秋收大典因王上病重而沒有如期舉辦,往年最是熱鬧非凡的節日,今年卻一下子冷清起來,好在燕王妃親自帶著映淳郡主出來,為官兵們送上花糕和菊花酒,聊補些節日氣氛。
    連著幾月平安無事,官兵們也憊懶,開小差的衛兵漸漸多起來。
    這一日過了未時,官兵們正倚靠著院牆打盹,從王府裏走出一個少年來,近前的一個官兵認出是映淳郡主的貼身侍衛阿俞。
    “阿俞小兄弟,又去幫映淳郡主買吃食呀?”在王府外守了這多日,官兵們對慣常出門采買的下人們都已經熟識,搜身時也偶爾搭上幾句話。
    “是,”阿俞頷首行禮,恭順地答道:“聽聞聚鮮樓新做了百花糕,郡主饞的厲害,要我去買來給她嚐嚐鮮。”
    “要我說你們燕王府也該多添幾個跑腿兒的下人,你怎麽說也是郡主身邊伺候的,還日日折騰你出來。”那官兵這月見阿俞出來好幾次了,忍不住為他抱不平。
    阿俞倒是平心靜氣地微微一笑:“主子吩咐,我們做下人的照辦就是了,能得殿下一家信任,也是小人的榮幸。”
    “可真是個忠厚老實的小子,”那官兵苦笑著搖搖頭,一眼又瞥著了阿俞腰間掛著的酒葫蘆:“怎麽,還要打酒去?”
    “啊,”阿俞笑著解釋:“是馬廄的阿桂哥托我去的,我想著去聚鮮樓正好路過酒肆,順路就幫他帶回來了。”
    “看看你小子讓人熊的,連個破養馬的都能支使動你!”那官兵痛心疾首地教訓道:“你聽大哥一句勸,就管好你分內之事,哄好了主子是正經,你為人忠厚,相貌又端正,燕王殿下要是賞識你,等你成人了封個長史也是能的,可不要在奴才堆兒裏混,人也剛硬些,別叫他們欺負了去。”
    阿俞點點頭,燦然一笑道:“多謝軍官大哥教誨。”
    他平日裏總是恭順地微低著頭,一副不苟言笑的嚴肅模樣,今天這一笑才讓人看見,嘴裏竟斜斜支出一顆小虎牙來,為整張麵龐平添了些活潑的少年氣。
    “喲,平日裏總不見你小子笑模樣兒,原來藏著顆小歪牙呢!”
    阿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是我前些日子走路不當心跌落了一顆乳牙,沒想到牙根自此歪了,再生出的牙也這樣斜著長的。”
    “不耽誤你小子的好樣貌!”那官兵拍著阿俞的肩膀朗聲大笑,隨後叮囑道:“天色不早了,早去早回。”
    阿俞拐出街角,唇角掛著的淡淡笑容頃刻間消失殆盡,低著頭快步向都城最繁華熱鬧的馬行街走去。
    馬行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的響成一片,阿俞故作輕鬆地混進人群中,順著人流向前走著擺出一副漫無目的的閑逛姿態。
    忽然有人在他手臂上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來了。
    一隻手從他腰間扯下酒葫蘆,頃刻間又換上另一隻外觀看去一模一樣的掛上。
    二人連眼神交流都沒有,徑直向相反方向走去。
    阿俞在心裏偷偷地鬆了一口氣,他正要往聚鮮樓方向去,人群忽然擁擠躁動起來,險些把他擠倒在地。
    “大國師!”阿俞聽見有人這麽喊到。
    他到底還是個身量單薄的孩子,試了幾次也沒擠出人群,隻能被聞聲湊過來看熱鬧的人們擠著,順著人流不停的往前走。
    “大國師,真的是前朝的大國師!”
    “他不是在世外隱居嗎?當今王上竟能請得動他出山”
    阿俞在人聲鼎沸中捕捉到到幾句零碎的議論。
    巨大華美的車駕,片刻就行至眼前。
    人群中再次爆發出讚歎聲:“這車駕也太壯觀了吧!”
    “排場這麽大,車上是何方神聖啊?”
    阿俞也踮起腳費力地看向緩緩駛來的巨大馬車。六匹健碩的高頭駿馬拉著足有三丈高的楠木彩車,車輪用彩繪雕漆裝飾,雕龍畫鳳。車身飾以奇珍異鳥的尾羽,色彩紛呈。
    天子玉路也不過如此。這個念頭在阿俞腦中一閃而過。
    車上若隻是大盛的臣子,這排場未免太過了。
    彩車上首,有二人扶軾而立。
    其中那男子滿頭銀絲長至腰際,隻用一玉簪半綰,可麵如冠玉,長眉若柳,鬢似刀裁,一雙似笑非笑桃花眼,一身月白道袍,身如玉樹。坊間傳聞大國師如今應年過半百,竟瞧不出半分老態。
    國師身邊那人烏發披肩,頭上罩著一頂鬥笠,四麵垂下牙白輕紗,看不見麵容,隻能從身量揣測是個娉娉婷婷的女郎。
    彩車四圍雖有吆喝著開路的官兵,但奈何人們好奇心太重,都想一睹車上奇人風采,人群騷亂著向前湧動不肯後退。
    “那女子是什麽人呐?”有人發了新一輪的議論。
    “一定是國師的那位義女,天選的神女大人!”
    “啊,神女?怎麽個神法?”大家更抻著脖子往前擠。
    “神女自一出世就可知天下萬事!若是讓她看一眼麵容,能把你一輩子的命格都講出來!”
    “啊?那我能不能求神女看我這輩子能不能大富大貴啊”
    阿俞夾在七嘴八舌的人群中,被迫又聽完了這神女的傳說。
    人群中忽然響起一聲稚童的尖叫。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摔倒了!”接著是一個婦人急切驚恐的呼喊。
    可人聲鼎沸,她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喧鬧中。
    阿俞急忙回首四顧,瞥到地上穿著大紅棉襖的女娃娃頃刻間就要被人潮淹沒。
    “大家別擠!有小孩摔倒了!”阿俞大聲喊著左衝右突逆著人流到了那孩子身邊,剛抱起哇哇大哭的孩子,自己也被人群擠翻在地上。
    他一下子沒能爬起來,就有好幾隻腳踏在他身上。他顧不得自己疼,弓起少年人單薄的身板把那孩子護在身下。
    馬車上的大國師忽然抬手示意車夫停下,轆轆的車輪徐徐停止了轉動。
    跟著車跑的人群也停下腳步,逐漸寂靜下來等著大國師開口說話。
    這時才有人發現阿俞,七手八腳地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阿俞滾了一身的泥土,手掌和手臂都蹭的血肉模糊,還忙著去看那小娃娃,用手背幫她抹著臉上的淚珠柔聲勸慰:“沒事了,沒事了小妹妹”
    那位焦急的母親發了瘋一樣擠過來抱住孩子,發現孩子身上沒有受傷,單是受了些驚嚇,喜極而泣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恩人!恩人!多謝小兄弟救了我的女兒!”
    “大嬸兒,這使不得,您快起來”阿俞忙要伸手去扶她,卻又不好意思地縮回了手,忙不迭鞠躬拱手勸道:“大嬸兒快快請起,我這手上髒,恐汙了您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