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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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立於彩車上冷眼旁觀的大國師明翊唇間劃過一抹淺笑,低聲喚道:“明顏。”
    “義父。”麵紗內傳出一聲淡淡的應答。
    “既然停在此處,不如趁此契機,讓世人看看傳聞中神女的功夫。”
    少女被遮擋的麵龐上閃過一絲錯愕。
    “至於要看誰的相,就全憑你自己的心思。”
    還會有誰呢?明顏剛才也同樣注意到了那邊人群的騷動。
    纖長的手指伸出衣袖來輕輕一指:“那就看他吧。”
    阿俞懵懵懂懂被傳召到車前來,剛才人群中有好心人撕了衣角幫他包紮了傷口,他又自己拂了一把臉上的塵土,局促地站著。
    “抬起頭來。”明顏聲調不高。
    “快抬頭讓神女看看呀小兄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底下有人低聲鼓勵他。
    阿俞勉強抬了頭,盯著那鬥笠下隨風拂動的麵紗。
    麵紗下會是怎樣一張麵龐呢?他心中好奇了一瞬間,又被強烈的擔憂和恐懼壓下。
    這該如何是好,他是萬不能拋頭露麵的。
    明顏此時正驚得說不出話。
    下首那小小的少年雖衣上沾了塵土,手臂上胡亂地紮著布條,但掩不住他相貌堂堂,儀態端直,目光如炬,明明看去不過十一二歲的稚子,周身氣場卻強大逼人,似環繞著一股龍氣。
    帝王之相。
    這念頭一起,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轉頭去看義父。
    明翊一臉了然,微微彎了彎唇角,微笑道:“怎樣?別叫百姓們久等。”
    “車下之人,是什麽身份?”明顏硬著頭皮開口。
    “小人見過神女大人,稟神女大人,小人是燕王府的家奴。”阿俞頷首,鞠躬拱手道。
    剛受了驚嚇,身上又帶傷,被忽然推到眾人麵前而依然能態度恭敬,禮節周全,語氣卻又不卑不亢,小小年紀就有這樣氣度的孩子,怎會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家奴?
    “閣下可否告知姓名?”明顏心中疑惑更甚。
    “小人賤名,恐辱神女大人尊耳。”阿俞未再抬頭,語氣堅定。
    名字都不方便說?可真有趣。和她從小到大相過的淺薄之人都不同。
    “神女大人!”有膽子大些的人急切地問:“這小兄弟命格如何呀?”
    “對呀大人,說說吧!這可是個好孩子,日後是不是有出息呀?”
    “告訴我們吧!”
    對“神女大人”接下來的話,阿俞也有一點點的好奇,但他此刻更多的盤算著怎麽混入人群中脫身,若是被不該看的人看到了,可就糟糕了。
    “閣下日後,定飛鴻騰達,身居高位,前途不可限量。”明顏見眾人著了急,隻能含糊地說了幾句。
    這怎麽聽著都像是一般的恭維話。
    眾人都有些失望,原來神女大人不過如此,這分明什麽都沒說出來嘛!
    也有善良的人安慰阿俞:“小兄弟,神女大人說你日後有大出息呐!”
    阿俞卻像全然不在乎一樣,微笑著再拜道:“小人,多謝神女大人吉言。”說罷就要退回人群中。
    “等等!”明顏慌慌地喚住他。
    “但前路艱難險阻一步都踏錯不得。”
    盛州時隔二十年,重開占星閣。
    太史令帶領欽天監眾臣,已早早等候在閣前。
    直等到夕陽落山,隻餘一道光為山巒鍍上一條細細金邊時,大國師明翊攜其義女明顏才在眾人簇擁下步下轎輦,不緊不慢地向閣前走來。
    明翊手中提著一件法器,幽幽閃耀著紫色的光芒,那法器乍一看去像是一座做工精巧的燈籠骨架,其間綻放著一朵幾近透明的琉璃牡丹,那紫色的異光,就是從花瓣中滲出來的。
    眾人見了被傳說的神乎其神的這位大國師,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語。
    美若謫仙,說的大概便是這種境界。
    一舉手一投足之間,端的是道骨仙風。
    二人徑直踏進占星閣。
    當朝王上蕭承睿,也已在閣中等候多時了,他已經幾日沒有下過病榻,今日是強撐著病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見明翊和明顏一前一後走進來,忙展一展緊皺的眉心,親自步下階梯迎接。
    明翊見了蕭承睿,微微將雙眼一抬覷了一瞬,已是心中了然,但臉上仍冷冰冰的,沒有任何的表情。
    明顏隔著麵紗也悄然端詳著這位病入膏肓的九五之尊。
    病入骨髓,無藥可醫。縱是華佗再世,想必也無計可施。
    但此人心事未了,強吊著一口氣撐著,最多也不過到——次年三月。
    “此番能請國師大人和神女大人破例前來,朕不勝欣喜,大人願親為立皇儲事占卜吉凶,也是我盛州江山社稷之大幸。”蕭承睿滿含期許地盯進明翊眼中,卻被他漠然躲開了。
    “王上謬讚了,明某不過是區區一名方士,也同是受皇家庇佑的盛州子民,為盛州選定合適的天子,保天下長治久安,國泰民強,本就是明某應盡之責。”
    “那朕煩請國師大人,速速為朕解惑。”蕭承睿一抬手,幾個內侍就急忙將事先預備好的龜甲與蓍草杆奉到明翊麵前。
    明翊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地開始卜筮。
    蕭承睿因心中惶惑,坐立難安,麵上露出些焦急之色。
    蓍草成卦,鼎中灼烤的龜甲也隨著碎裂聲現出裂痕來。
    “大人,結果如何?”蕭承睿緊張惶惑地盯著明翊。
    “王上宮中,有一位來自雍臨國的後妃。”明翊徐徐道來:“此女子命中注定,要母儀天下。”
    “其子,可繼承大統。”
    蕭承睿沉吟片刻苦笑一聲:“果真,也確是朕心中所想。”
    明顏詫異地望向明翊。
    明翊又緩緩啟齒道:“還有一事,王上若想百年之後盛州國泰永昌,請即刻釋放燕王蕭承煦,恢複其官職與軍權。”
    蕭承睿錯愕道:“國師大人,那豈不是放虎歸山?”
    “虎已落平陽。”明翊自巍然不動:“若無燕王從旁輔佐,日後新皇,定無法站穩腳跟。”
    “他肯輔佐?”蕭承睿眼中仍是不可置信:“國師大人有所不知”
    “燕王並無反心。”明翊像早已知曉他的擔憂:“何況王上心中知曉,燕王心腸極軟,又念舊情,到時自會有人從旁掣肘,牽製住他的心思。”
    蕭承睿眼中擔憂未消,明翊卻滿麵坦蕩,語氣中充滿不容置疑的堅定沉穩。
    “那便都依國師大人的意思辦吧”
    回到安置的宮殿,明顏見四下裏無人,終於耐不住心中疑惑。
    “義父。”
    明翊還是那副了然於胸的樣子,唇邊含著笑意,似乎早已在等她問話:“怎麽?”
    “義父今日在占星閣筮的那卦”
    “你沒看錯,是空卦。”
    “那龜甲也沒有含義?”
    “正是。”
    “義父當著王上的麵”明顏滿肚子的疑問和擔憂:“是信口胡說的?”
    “先沏茶。”明翊將法器花籃妥當地安置在案桌上,自己在羅漢榻上坐了。
    又說些我不懂的啞謎。明顏暗暗腹誹著從行囊中找出茶具。
    “是你天分悟性不高,倒說為父是打啞謎。”明翊在身後嗤笑道。
    明顏腦中靈光一閃——是讀心術。
    “義父剛才,沒有卜卦問吉凶,而是順著王上的心意說的。”
    “總歸還不是太笨。”明翊將骨節分明的手探進法器中從那琉璃牡丹中摘了一片花瓣,那花瓣中紫色光輝閃了兩下便消逝了,落在他手心上變成一片大紅色的普通花瓣。
    “人之將死,總愛聽些順耳話,曆朝多少千古明君,都逃不過老景荒唐。”
    “可是義父勸王上立下的那位王儲資質平庸,根本無福消受那尊位,若要逆天而行,定遭反噬,短折而死。”
    “依你之見,他能撐到多少歲?”明翊將那花瓣與茶葉一起投入一把小巧的紫砂壺,明顏就從旁傾了開水灌入。
    “不出廿歲。”
    “足夠了。”
    明顏又是錯愕。
    “今日在街上遇見那孩子,資質又如何?”
    明顏心裏忽然憶起那雙堅毅的墨黑眼眸。
    “不可限量。”
    明翊提腕倒了兩盞茶,一時滿室茗香撲鼻。
    “他縱是雛鷹,乳虎,千裏駒,也不過還是個孩子,單是好苗子,但還未成棟梁,扛不起這家國重任,仍需曆練,以待時機。”
    他托著杯盞放到鼻尖下輕嗅:“還有八年,足夠雛鷹羽翼豐滿,一鳴驚人了。”
    “可他並非血脈正統,義父此舉,不是蒙騙王上,為他人作嫁衣裳?”明顏輕輕摩挲著手中杯盞的紋路。
    “王上求我,為盛州江山社稷謀長安,為天下百姓謀安身,為父此舉,何談蒙騙?”
    “更何況,”明翊徐徐啜飲一口被花瓣染成水紅色的茶湯,隻覺七竅通透。
    “為人父母者,當為子女某長遠。”明翊忽然盯住了明顏的麵龐。
    “義父這又是何意?”明顏心中煩悶,她自幼得了靈慧,一般人的心思從騙不過她的眼去,隻有義父之言讓她時時感覺雲裏霧裏,理不清思緒來。
    “現在不懂不要緊,”明翊的一雙桃花眼笑眯眯的:“時辰一到自會知曉。為父此生,還能再坐那玉路招搖一回。餘下的那次何時坐上,便全倚仗你這個神女了。”
    一夜之間,看守燕王府的官兵撤了個幹淨。
    為燕王道喜的朝中親貴紛至遝來,幾月來門可羅雀的燕王府一日之內被踏破了門檻。
    直應酬到日頭偏西,蕭承煦瞥了一眼正與翰林院眾博士討教典籍文章的啟煥,低聲問身邊的我道:“映淳那丫頭跑哪兒去了,怎麽都不來見客?”
    “幾月來悶在家裏把那丫頭都憋瘋了,今早大門一開就出去野去了。”我偷笑道。
    “說的好像她平日裏少翻牆出去了似的。”蕭承煦一個白眼翻上了天。
    “這不是第一次從大門走嘛,”我忍笑辛苦:“把她急得跑到門前左腳絆右腳,險些摔了個狗吃屎。”
    兩人都以袖掩麵偷著笑紅了臉,蕭承煦先穩住神色清了下嗓子,二人就又作若無其事狀微笑端坐了。
    蕭承煦從此再次得權,重返朝堂,因蕭承睿難撐病體,連著一二月的早朝都由老丞相暫代主持。
    大臣中多次有人表達擁立蕭承煦的意願,他聽了卻隻是笑而不語。
    朝中眾人更犯了難,時常聚在一起切切查查。
    “這是大好的機會,燕王難道真要就此善罷甘休了?”
    “興許是時機未到,燕王還在養精蓄銳?”
    “燕王賢能正直,又料事如神,心中一定早有盤算。”
    眾說紛紜,總沒有定論。
    一晃便到了三月,冰雪消融,萬物複蘇,百花爭豔。
    隻餘養心殿還籠在一股濃重的病氣中,春日似乎吝於為這病入膏肓的帝王帶來哪怕一絲暖意。
    殿內伺候的宮女宦官數目翻了倍,賀蘭芸琪日日夜夜衣不解帶的在旁服侍,每夜聽到身邊人劇烈的嗆咳,她起來喂水拍背,摟著他已瘦骨嶙峋的手臂時,心裏都是撕裂般的疼痛。她不敢想,哪一夜或許就是最後一夜了。
    今年我花園裏的桃花開得格外好,混種在道路兩旁的垂直碧桃和千瓣桃紅成片的綻放,枝頭上無論粉紅、深紅、灑金抑或是純白色的花朵,都像摽著勁兒似的在枝頭挨挨擠擠吐蕊含馨,棵棵樹上都美的出色。
    近來朝中事務頗繁雜,西齊國聽聞了盛州天子病重的消息,邊境又是蠢蠢欲動。
    龍鳳虎三營已經開始加強訓練,對都城開展安全檢視。
    映淳在家一刻也閑不住,皇家演武場無法再去,又央了蕭承煦送她到龍嘯營蹭訓。
    今日立春,蘇玉盈親自蒸了春餅,餅皮薄如蟬翼,大若茶盤,又備下幾樣卷餅配菜,片了半隻烘烤的外皮酥脆的烤鴨。
    蕭承煦直到天色擦黑才從宮中回來,與群臣連議了半日政事本就已饑腸轆轆,見晚餐已經上桌,立時覺得食指大動,掂了片鴨肉就往嘴裏送,被我一筷子敲在指節上:“映淳還沒回來呢!”
    “這丫頭又跑哪兒瘋去了?今日龍嘯營休整一日,不是沒有訓練嗎?”蕭承煦委委屈屈揉著被打的麻酥酥的手指,吐槽女兒泄憤。
    我和啟煥對視一眼,都諱莫如深地偷笑著不答。
    “爹!娘!我回來啦!”話音才落,映淳雀躍的聲音就從門外傳來。
    映淳心裏不知道有什麽高興事,蹦噠著跑進前廳,冒冒失失碰落了架上擺的瓷瓶。
    映淳眼疾手快伸手接住,哂笑著放回原處,又差點兒踩住自己的襦裙絆了個跟頭。
    “大聖,收了神功吧!”蕭承煦看她這副樣子頭疼的揉了揉眉心:“趕緊去把臉洗幹淨過來吃飯,爹都要餓死了!”
    “洗臉?我臉上有什麽?”映淳茫然地瞪圓了眼睛往臉上摸。
    飯桌上三個人都麵露難色看著她。
    啟煥好心提醒她:“姐姐,你的妝花了。”
    “戲台上扮美猴王的都不及你鮮豔。”蕭承煦嫌棄地眯著眼抿了抿唇。
    “啊?!”映淳自己也摸了一手畫眉的石黛:“這怎麽辦呀!我以為一直都會像娘剛給我畫好的那樣那麽好看呢,還就這樣去見了念哥哥”
    “完了,本王這獨一份兒的女婿也要叫你自己嚇跑了。”蕭承煦看熱鬧不嫌事大,忍著笑說著風涼話。
    “娘怎麽辦呀?念哥哥要是嫌棄我了”映淳急得要哭出來了。
    “混蛋蕭承煦,,嚇唬淳兒幹什麽?”我起身安慰映淳:“不怕不怕的淳兒,娘帶你擦洗幹淨去。”又回首朝蕭承煦額上敲了一指頭瞪他道:“老實吃你的飯!”
    蕭承煦挨了訓,縮了下脖子把剛才沒吃到的鴨肉夾過來放進嘴裏咀嚼,又瞥見啟煥端著碗低頭忍笑。
    “臭小子偷笑什麽?幫爹把麵醬遞過來,我給她娘兒倆卷個餅賠罪。”蕭承煦苦哈哈低頭忙活:“看到沒有,爹就是前車之鑒,”他歎了口氣把卷好的餅先放在我碗中:“日後你娶娘子,可記得一定要找個溫婉端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