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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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不是嗎!”蕭承睿氣勢並不輸他:“大晟現在如何!你覺得我做這個皇帝又如何!如果當初,換你做我,又當如何?為上為君,你根本就不合適!”
蕭承煦憤怒到一時失語,良久才咬著後槽牙恨恨道:“我合不合適,不是由你說了算,待我把大晟的江山拿回來,往後,自有論斷。”
“是嗎。”蕭承睿沉聲道:“那你現在就可以動手,”他索性安然閉緊了雙目:“殺了我,你便能取而代之。”
他就那樣端坐著,心平氣和地等待著。
蕭承煦向前上了兩步,死死地盯住堂上緊閉雙目等待他宣判的人。
他想殺了他嗎?
不。
他的手上沒必要沾上一個將死之人的血。
他憤然甩袖,轉身向後走去。
蕭承睿等了片刻,徐徐睜開雙眼,看到蕭承煦直直站在遠處的背影,沉吟道:“你確實不適合做王上。”
“你不忍心。不忍心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下手,而且這個人的沉屙,正是來自於,當年為救你的那一箭。你不能做到,該狠心時下狠心,你便成為不了王者。”
“九弟,”蕭承睿語氣在那片刻變得深沉和藹,一如當年那個諄諄教導小弟的三哥:“你是大晟的英雄,可作為帝王,不僅僅是需要,英雄而已。”
“蕭承睿,”蕭承煦的語氣中滿含著不可置信的慨歎:“你到現在了都還要這麽自負?”
“我不該自負嗎?”蕭承睿唇間掛上一抹冷笑:“和沒有繼承人的大晟英雄相比,我不配自負嗎?”
他像是聽了一個什麽絕妙的笑話笑的肩膀輕顫:“真是蒼天開眼!你縱使有數不勝數的功勞,為我大晟立下赫赫戰功,可你的未來怎麽辦?你那個和你如出一轍的女兒,她若是個男兒郎,我是該提防,可她偏偏是個女兒家!還有你那個病的出不了門的兒子——大晟的臣民會允許,一隻不知何時就會夭折的病貓,做他們的王上嗎?”
蕭承煦的嘴角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譏諷,緩步走到堂前,盯住蕭承睿那張高傲自滿的麵龐,眼中忽然展露出隱藏了多年的鋒芒。
“蕭承睿,是你剛愎自用自作聰明,看錯了我的兒子。”
“我蕭承煦的兒子,從來都不是病貓,”他要讓這個歹毒之人臨死之前好好看清楚:“而是隻藏鋒斂銳的乳虎。”
蕭承睿像被逼到了絕路的獵物一樣瑟縮了一下。
“我還要多謝王上做啟煥的藥引,”他這次不會讓他的獵物逃走,要讓他親自體會一把被人耍弄的團團轉的滋味:“王上一歸天,啟煥的病,可就好起來了。”
蕭承睿震驚的一陣劇烈嗆咳:“你——”
“我蕭承煦,”蕭承煦緊盯著他不可置信的雙目,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會把你從我這裏搶走的東西,一件一件,全部奪回來。”
蕭承睿癱倒在羅漢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可壓進肺裏的空氣卻越來越稀薄,他自詡英明一世,臨終居然如此荒唐,叫他遺漏了那樣一個看似微不足道卻又可能舉重若輕的小人物!
他虛弱到發不出聲音,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蕭承煦已大踏步走出了大殿,漸漸失去的視力隻捕捉到他一個模糊的背影,他伸手去夠桌麵上的暖湯,卻碰翻了湯碗,自己也一並翻下了榻。
一個蒼白的稚童坐在臥榻上輕聲說:“啟煥給皇伯伯請安。”
一個生龍活虎的小少年自光中向他跑來,雀躍地喚著:“三哥!”
兩個人多麽像啊,他怎麽能沒有懷疑,沒有提防呢?罷了,都罷了,終是來不及了。
他這一生,成於算計,終也,毀於算計。
眼前一道金光一閃。
他再也不用為國事操勞,為權謀計較。
心中忽然充滿了輕鬆,他緩緩咽下最後一口氣。
他終於可以休息了。
蕭承煦向宮門外走去。
他不知為何,心中仍舊隱隱不安,似還有什麽不祥之事在前方等著他。
“承煦!”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身後喚住他。
他錯愕地回轉身,看到許久未見的賀蘭茗玉和淩蓁兒站在身後。
“賢妃娘娘。”蕭承煦冷冰冰的行了一禮。
賀蘭茗玉眼中泛淚,囁嚅道:“承煦,我知道你怨我”
“賢妃娘娘折煞臣了,臣沒有資格和理由,怨恨王上的後妃。”蕭承煦立的筆直,雙眼盯著地麵不肯抬頭看賀蘭茗玉。
“若沒有什麽事,臣就告退了。”蕭承煦轉身欲走,賀蘭茗玉終於鼓起勇氣搶進一步:“你等等!”
“我這裏,有一封手信。”她將一張折的巴掌大小的紙條自袖中取出:“請燕王殿下,無論如何要收下,待出宮再看。”
蕭承煦不為所動。
一旁的淩蓁兒急得奪過紙條,噗通一聲雙膝跪地,雙手將那紙條捧到蕭承煦麵前:“燕王殿下,請你一定收下!真的是有性命攸關的要緊事,不然茗玉不會再糾纏殿下的!”
蕭承煦一聲長歎,伸手接過了紙條,冷眼看向賀蘭茗玉:“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此事之後,望與賢妃此生再不相見。”他將紙條塞進袖中,頭也不回地走了。
賀蘭茗玉拭去滿麵淚痕,呆呆地望著蕭承煦的背影暗暗祈禱:“希望承煦,能救我兒啟元於水火!”
站在她身後的淩蓁兒卻早麵龐煞白,不敢抬頭接話。
她的心嗵嗵地要跳出來了。
昨夜,蕭啟翰將那包裝了藥粉的紙包遞給她,摟緊了她向她許諾:“隻要蕭承煦一死,我就是這大晟的皇帝,到時候,我一定娶你,我一定要你淩蓁兒,做大晟國的皇後!”
這許諾太叫人心動了,她心中並不在乎那鳳位,可是嫁給蕭啟翰,是她多年夢寐以求的事啊,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何況隻是幫他除掉一個無足輕重的蕭承煦。
“我保證,你和賢妃絕不會受牽連。”他向她這樣保證過,因此淩蓁兒遞給蕭承煦的,並不是賀蘭茗玉的手信,而是一張包了藥粉的白紙,可以誣陷他犯罪的物證。
茗玉,你可一定不要怨我呀,她心裏暗自祈禱。
蕭承煦正在長廊上疾走,迎麵踱過來一個白發道人。
他正思忖著那人麵孔有幾分熟悉,那道人卻站住,微笑著向他行禮道:“見過燕王殿下。”
“閣下是?”蕭承煦有些詫異。
“在下是前朝國師,明翊。”那人立直身子,朗聲答道。
二十年不見,這道人的容貌居然未變分毫。
蕭承煦心中暗自吃驚,忙拱手道:“國師大人。”
明翊眯著一雙桃花眼將蕭承煦上下端詳了一番,淡淡笑著啟齒道:“在下有多年沒有為人相麵了,但今日見了燕王殿下,實在是豐神俊朗,氣宇軒昂的好相貌,不知殿下可否賞光,讓在下為殿下觀一觀?”
蕭承煦驚訝之餘又有些好奇,心中暗想明翊該是忘了多年前曾與他見過麵,或者根本沒有認出他是當年那個莽撞的稚童,索性挺直腰背牽了牽唇角道:“榮幸之至,有勞國師大人了。”
“依在下看,”明翊徐徐道來:“殿下為我大晟開疆拓土,保國泰民安,可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尊位。”
“但必定在這一人之下,”明翊麵上悠閑之色忽然一掃而空,緊盯住蕭承煦雙眼:“否則那萬人之上,就是無人之巔了,殿下若想孤苦伶仃了此餘生,便盡管繼續守著這執念。”
蕭承煦驚出一身冷汗:“多謝國師大人提點。”
明翊神色稍緩,像沒聽見蕭承煦的話一樣繼續說道:“殿下此生這段姻緣選的極好,當今,和王妃琴瑟和鳴,舉案齊眉,日後,也定能白頭偕老,樂享天倫。”
蕭承煦才展了展緊皺的眉心,明翊又是話鋒一轉:“不過,殿下這段姻緣來之不易,切不可叫他人擾亂了心曲,那便壞了半生的命格,後患無窮。”
蕭承煦隻覺得醍醐灌頂,袖中那封手信此時仿佛烙鐵似的燙著手臂,再鞠躬拱手拜道:“大人這一番話讓本王受益匪淺!本王想備些薄禮,來日親自登門道謝,不知大人當下——”
“寒舍承不起殿下光輝。”明翊抬手打斷他:“不過,在下見殿下袖中那個荷包繡的甚是精美,可否向殿下借來觀賞一番?”
蕭承煦才注意到袖中荷包露出一角,雖滿腹疑問,仍畢恭畢敬取出荷包遞了上去。
蕭承煦向來愛惜這隻鴛鴦荷包,我也時不時進行些縫補增添,今天在邊角處點綴上些荷花蓮蓬,明天又在鴛鴦尾羽處補上兩捋金線,因此雖帶在身上這多年,荷包不舊反新,反倒更添了幾分斑斕靚麗。
掏荷包時從袖中帶出那張紙條,像片落葉似的打著旋兒飄零落地。
蕭承煦才俯首拾起來,明翊的手掌卻攤平伸到他麵前:“這紙條在下可否朝殿下討了做見麵禮?殿下若想謝我,這便足夠了。”
蕭承煦驚詫了一瞬,隨即懂了明翊話中含義,麵有赦色地將那紙條遞了上去:“任憑國師大人處置。”
明翊接了紙條,又將荷包遞還給蕭承煦:“燕王妃好繡功,殿下可要記得抓牢了王妃一雙巧手。”
二人分別才走出幾步,明翊又喚住蕭承煦。
蕭承煦驚異地回頭望,明翊朗聲笑到:“在下想再提醒殿下一句,男兒郎吃點苦頭受些委屈,有時並不是壞事,曆練過後,反倒更能清醒地看清自己的心。”
蕭承煦正懵懂不知其意,明翊又笑眼彎彎揶揄道:“在下說的對吧,小王爺?”
說罷不等蕭承煦再問,已飄然而去。
向前行了不遠,明翊見四下裏無人,將那紙條隨手拋進手中提著的牡丹法器中,紙條像著了火一樣頃刻燃成灰燼,那籃中盛開的牡丹卻一瞬失了光彩枯萎衰敗下去,片刻後又綻放如初。
嗬,好凶邪的藥,和那人心腸真是如出一轍。
明翊眸中一暗,在心底冷笑一聲。
那人生前也算位明君,死後竟要陪自己那個蠢兒子演這樣一出荒唐戲。
喪鍾響了。
“王——上——駕——崩——!”宦官尖細的嗓音刺破初春的寂靜。
蕭承煦如遭雷擊,雙腿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跪在軍帳中惶惑不安的小少年涕泗橫流的哭喊就響在他耳邊。
“三哥!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我害死你了!三哥我害怕,你死了我怎麽辦呀我要三哥好好活著,我要你長命百歲!”
淚珠悄悄滾出眼眶,冰涼地順著麵頰緩緩滑下,他雙拳緊攥,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雙肩因悲痛瑟瑟發抖,可是再也沒有邊罵著他“臭小子”邊幫他擦淚的那個人了。
父皇走了,母妃走了,現在那個曾送了他第一把小弓,第一次教他騎馬,他少年時的榜樣和英雄——他曾最親最愛的三哥,也走了。
人生至此,隻剩歸途。
顯德八年,大晟開國皇帝蕭承睿崩逝。
嚴海正焦急地等在宮門前,一個藍衣袍的小宦官經過他身邊,低聲喚了句:“師父!”
嚴海驚詫地轉頭看那孩子,竟是阿俞。
“阿俞?你來這兒幹什麽?怎麽穿成這樣?”嚴海滿腹的疑問。
“我放心不下殿下,”阿俞羞澀一笑:“就擅自跑過來了,但師父放心,我瞞著王妃和郡主來的,她們不知情。”
“至於這身衣服”阿俞笑著撓撓頭:“殿下怕我出門當差的時候,總是那一套衣裳太惹眼,特地給我置辦了好幾身行頭,讓我隨機應變的。”
“殿下想的還真是周全,不過你小小年紀就做過不少凶險的差事,也真是苦了你。”嚴海心疼地拍拍阿俞的肩膀。
“殿下也都是為了曆練我,我不覺得苦。”阿俞反倒像安慰嚴海似的笑笑:“師父,沒關係,我早就習慣了的。”
兩人正閑談著,兩個帶甲侍衛卻從宮門內匆匆跑出來,朝守門官兵大喊道:“封鎖宮門!任何人不得出入!啟翰世子有令,抓捕嫌犯蕭承煦!”
“嫌犯?!”嚴海和阿俞都驚詫不已:“殿下怎麽會——”
守門官兵頃刻間數量多了一倍,個個手扶刀柄列隊在門前侍立,寬敞宏偉的宮門被圍的密不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