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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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蕭承煦清晨剛起身來到院子裏操練兵器,嚴海就急急走過來。
    蕭承煦失勢落罪又東山再起,嚴海始終在他身邊支持,近日幹脆自請調職,做了燕王府的侍衛長,日日伴隨蕭承煦左右保護他的安全。
    嚴海走到跟前,蕭承煦就停下手中揮舞的棍棒,抹一把額上的汗走過來:“海兄大清早過來,找我有何事?”
    嚴海麵有難色,遲疑道:“宮中剛傳了令旨,王上召殿下入宮談話。”
    “蕭承睿找我?”蕭承煦心中情緒一下子複雜翻湧,低著頭半天不作聲。
    “殿下,此事凶險,誰知道王上又是有什麽盤算”嚴海憂心忡忡。
    “無妨,我便去會一會他。”蕭承煦心中暗下決心,又叮囑嚴海道:“這件事,切不可讓王妃和孩子們知道。”
    我晨起洗漱完畢,走出臥室見兩個侍女正服侍著蕭承煦換上朝服。
    “今天也要入宮去?”我走過來,接過侍女手中的金帶微笑道:“你們下去歇息吧,我來幫殿下穿。”
    “嗯,”蕭承煦故作輕鬆地開玩笑:“朝中事務繁雜,一日沒你夫君在都不行呢。”
    我因為懷著心事,隻淡淡地應了一句,幫他將金帶紮在腰間。
    蕭承煦也意識到我有些不太對勁,柔聲問道:“怎麽了星兒,是不是昨夜說到太晚了,還沒有睡飽?”
    “不是的,隻是”我抬眼觸到蕭承煦關切的眼神,鼓起勇氣忐忑地說道:“隻是有話想問你。”
    “哦?”蕭承煦也有些緊張,怕我知道了他要去見蕭承睿的事,兩人各懷心事,一時間滿堂寂靜。
    一吻終了,我枕在蕭承煦懷裏甜蜜蜜地笑著說:“我還要告訴她,十幾年後的承煦又嘮叨又黏人!快把外袍穿好,早朝要晚啦!”
    “再抱一會兒吧。”蕭承煦戀戀不舍地不想鬆開懷抱,他不知道今日入宮,等待他的會是什麽,但他一定不能讓他的小妻子為他擔憂,一定要讓自己平安無事地回來。
    他有種預感,今天過後,有大事將要發生,有許多事物將要改變了。
    他的小家,可一定還要和現在一樣和和美美呀。
    我的身上有種讓他安心的淡淡香氣,他貪婪地將鼻子埋在我脖頸處嗅聞著,用鼻音撒嬌似的留戀地哼:“再抱一會兒。”
    蕭承煦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和嚴海向王府大門走去。
    “殿下!”有人忽然急切地在身後喚住他們。
    “阿俞?”蕭承煦回轉身看到來人,臉上閃過一瞬的驚詫。
    “殿下此番入宮,不是去朝中議事。”阿俞像是心中早猜到了八九分,抬起頭盯進蕭承煦的眼眸:“小人可否求殿下應允,與殿下同去?”
    “阿俞!”蕭承煦眉頭緊鎖沉聲道:“隻要你還叫我一聲殿下,就給我安分待在這王府裏,老老實實當你的差。”
    “是。”阿俞眼神中閃過一瞬的受傷失落,頷首低眉拱手道:“小人僭越了。”
    蕭承煦也意識到自己因心焦語氣重了,又將語調放的和緩了些:“照顧好王妃和郡主,本王晚間,一定回來用膳。”
    “小人恭送殿下,盼殿下和師父,平安歸來。”阿俞抱拳向二人行禮,默默轉身退了下去。
    前日,蕭承睿半夜在睡夢中嗆咳不止,驚醒了賀蘭芸琪。
    她忙起身查看蕭承睿,又喚貼身侍女歌兒送來暖湯。蕭承睿幽幽轉醒,滿臉的苦痛。
    賀蘭芸琪扶著他倚在床頭,心急如焚地捋著脊背安撫:“王上,沒事了,沒事了”
    歌兒送來暖湯,賀蘭芸琪喂蕭承睿喝了一匙,又被他眉頭緊鎖著推開了湯碗,以帕捂嘴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聽得賀蘭芸琪心驚肉跳。
    蕭承睿咳了一陣,似精疲力竭,拿著帕子的手軟下來,賀蘭芸琪就看到帕子正中洇開一團黑紅色的血跡。
    “血?!王上”賀蘭芸琪一下子六神無主地亂了陣腳,忙不迭地喚歌兒找人去請禦醫,蕭承睿虛弱的雙眼都無法睜開,正欲開口說什麽,脖子一歪失去了意識。
    太醫丞匆匆趕來為蕭承睿把脈,臉上漸漸現出驚懼和恐慌。
    賀蘭芸琪心急如焚地在寢宮內打轉,見他半天不肯開口,終耐不住惶惑問道:“王上他究竟怎樣了?”
    太醫丞額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跪地叩首不敢回答。
    賀蘭芸琪預感到是不祥,強忍著眼眶裏的淚盡可能平靜地道:“快如實說,恕你無罪!”
    “稟皇後,”太醫丞不敢抬頭,瑟瑟抹了一把額角的汗珠:“王上脈動遲而無力,心陽不振,實乃病邪深重,元氣衰竭”太醫丞身上打起寒戰來,空咽了好幾下才下定決心低聲說道:“乃是大限將至之相。”
    賀蘭芸琪如遭晴天霹靂一般愣在原地,淚水噴湧而出。
    “萬般事宜,該早做決定啊皇後!”太醫丞再次叩首伏在地麵上,抖簌簌不敢起身。
    賀蘭芸琪什麽都聽不見,也什麽都不想聽。腦子像炸開了一般,耳中嗡嗡作響,吵得她心亂如麻。
    怎麽辦,怎麽辦,她的愛人,她此生的依靠,最終要走到這一天了嗎
    她死死盯著臥榻上昏睡之人蒼白的麵孔,許久不發一言。
    蕭承睿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強撐著病體,召龍鳳虎三營總統領德安到禦書房。
    “王上,你現在病體未愈”賀蘭芸琪強忍著眼眶中盈滿的淚水,扶著他緩緩起身:“不再歇歇嗎”
    “所以,”蕭承睿向她投以一個寬慰的微笑,將冰涼的手覆在她手背上:“要你在這兒陪著朕。該交代的,都需交代了。”
    穿戴整套盔甲的德安麵容肅穆地走進堂前,向蕭承睿直直跪了,抱拳道:“王上。”
    “德安。”蕭承睿強打起精神巍然坐於堂上:“朕,要傳你一道密旨。以你為首,龍鳳虎三營,當尊朕意,不可違抗。”
    德安鋼鐵般堅定的麵容上也閃過一瞬的悲痛,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道:“臣,及龍鳳虎三營,誓死效忠,絕不敢違背,王上旨意!”
    蕭承睿眼中立時充滿決絕,沉聲道:“近前來。”
    德安離開後良久,賀蘭芸琪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顫抖著雙唇含淚問蕭承睿:“王上真要如此嗎?”
    “芸琪,”蕭承睿似乎精神一下子鬆弛下來,向她寬慰地淺笑道:“你向來都是朕,最信任的人。有你做朕的皇後,是朕的福氣。大晟將來有你這樣的皇太後,是我大晟子民的福氣。”
    “睿郎。”賀蘭芸琪的眼淚又簌簌的流下來,緊握住蕭承睿冰涼慘白的手。
    “芸琪。”蕭承睿仍淺淺地笑著看向自己的發妻:“別為我傷心。”
    “王上,燕王殿下來了。”陳總管悄然走到旁側小聲提醒。
    “你看,”蕭承睿忽然像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竟向賀蘭芸琪頑皮一笑道:“總是這小子來壞我們的好事!”
    賀蘭芸琪也笑了,眼淚卻落得更多。
    “皇後去歇歇吧,朕想和九弟,單獨聊一會兒。”兩人目光相觸,滿是留戀。
    “承煦,你來了。”賀蘭芸琪起身迎接緩步走進的蕭承煦。
    “三嫂。”蕭承煦麵上表情肅穆,鞠躬拱手向賀蘭芸琪行禮,低聲喚了一句。
    兩人一同看向堂上坐著的蕭承睿。
    蕭承睿用拳頭撐著麵頰,閉著眼假寐,滿麵的疲憊之色。
    “陛下情況剛好一些,就急著要見你,快過去吧。”賀蘭芸琪強斂眼中悲痛,悄然離開了禦書房。
    蕭承煦走向堂前,落在蕭承睿身上的目光,下意識地多了些柔和憂鬱。
    幾月不見,蕭承睿的精神衰落的不止一星半點。他記憶中的蕭承睿,從來沒有像這般頹唐。
    蕭承睿聽見賀蘭芸琪關門離去的聲音,徐徐地張開了雙眼,再次強打起精神來,看向堂下直直站著望向地麵的蕭承煦。
    “在想什麽呢?”蕭承睿的聲音中難掩虛弱疲憊,才剛問出這一句,又是一連串的咳嗽。
    他將將止住咳喘,麵容上忽地多了幾分懷念之色:“還記得嗎?你幼時,我營救你中箭受傷。你當時以為,我要死了,嚇得全身僵硬,滿臉煞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後等我醒來,睜眼看到你,你才會哭出聲兒來,說的第一句話是:‘三哥!我要你長命百歲!’”蕭承睿像是沉浸在那段回憶中,仿佛那個驚慌失措的少年郎就在眼前,不禁眼中泛淚,吃吃地笑起來。
    蕭承煦也動了情,偷偷地紅了眼眶,怎麽會不記得呢?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覺得如墜冰窟如臨深淵,第一次知道,什麽叫恐懼,臥榻上那個雙目緊閉的男人,是他亦兄亦父的人生導師,是他敬愛的三哥啊。
    當時他不知道在床前冷硬的地麵上跪了多久,醫官診治後離開,伺候的下人們忙忙碌碌,來了又走,他全然不顧,雙眼含著掉不下來的兩汪淚,四肢冰冷,少年人單薄的身板打著哆嗦,隻知死死的盯著那人緊閉的雙眼。
    等到那人徐徐睜開眼,他才像卸去了千斤的重擔,撲到那人身上嚎啕大哭,待緩過勁兒來,瑟瑟地用一雙淚眼盯住蕭承睿眉頭緊鎖的怒容時,他以為三哥會叫人把他這成事不足的闖禍精拖出去打板子,他以為三哥會再也不讓他從軍了。可一隻手抬起來拭去他頰上的淚,耳邊傳來蕭承睿虛弱低沉的聲音:“臭小子,怎麽這麽能哭啊?你三哥命硬著呢,死不了。倒是你,身上有沒有傷著?”
    他忽然想起那個雨夜裏跪在地上痛心疾首求他原諒的映淳,原來,那春風化雨般的原諒,是他當年教給自己的啊。
    隻可惜,物是人非。
    他壓下心中泛起的溫情,冷冷道:“王上,最愛提起舊事,可一旦講起舊事,必又開始算計人心。”
    蕭承睿眉眼間閃過一絲心痛,苦笑道:“你現在,都不肯叫我三哥了。”
    蕭承煦聽了這話,雙唇微啟,欲言又止,那聲親昵的稱呼卡在喉嚨口。
    罷了,都罷了。堂上之人,早已不是他當年的三哥了。
    “因為我早已看透,親情,恩義,隻不過是你慣用牽製人的工具而已。”蕭承煦心中隱隱作痛,若是在當年,他萬萬不會想到,他們兄弟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蕭承睿卻麵色如常,淺笑著低聲說:“我看中你,並非不是真心。”說罷抬起頭,盯住了蕭承煦的眼眸。
    “是嗎?”蕭承煦從鼻腔中嗤出一聲譏諷的笑:“可當你誣陷我,蒙騙我,利用我,次次提防我,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想置我於死地。王上的真心,可真是高高在上,對人的情義,都是施舍。”他越說越恨,牙關也越咬越緊。
    蕭承睿沉吟著低頭不語。
    蕭承煦等了許久沒有等到他的回應,冷笑一聲回頭環顧著華美廣闊的大殿繼續說道:“這些年,我在戰場上守境克敵,九死一生。為王上,收西齊,退梁軍,平內亂,保民安,助王上實施新政,平衡朝中勢力!”
    他緩緩回頭盯住了蕭承睿:“自問對王上的恩情,已償還的幹淨,今日,我就要和王上好好算算,你虧欠我的,到底有多少。”
    他緩步逼到堂前,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畢竟,王上的時日,已經不多了,如果我再不討要,恐怕,要來不及了。”
    蕭承睿故作輕鬆,眼中戲謔笑容更盛:“算算!那你說吧,朕都虧欠你什麽了?”
    “蕭承睿,你莫要顧左右而言他!”蕭承睿漫不經心的語氣讓蕭承煦的翻湧情緒直衝頭頂。
    “我母妃的死。”
    “你母妃的死。”蕭承睿緩緩開口。
    蕭承煦繃緊了身子,焦灼地等待著他遲到了這麽多年的解釋。
    “其實,我終究,還是回來遲了,父皇,也果然犯了糊塗。他臨終留下遺言,將王位傳給你,當時,隻有你母妃在場,沒有旁證,沒有詔書。”蕭承睿抬頭,直直對上了蕭承煦的眼眸,端詳著他的神色:“你母妃自知,無力保你坐上王位,就與我密談,說要把王位讓給我。”
    “所以,你當時求得三大親王的支持,擁你登上王位,”蕭承煦的聲音因氣憤而打著顫:“可為什麽你要我母妃並無奢求!”
    蕭承睿眸色漸深:“我對你,與對其他兄弟不同,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不後悔當初保下你,也不後悔,當初的所作所為。”
    他像是忽然來了精神,一字一頓道:“父皇老了,糊塗了,做出了錯誤的決定,而我,糾正了他!”
    “你到現在了還把這一切說的這麽理所當然嗎!”蕭承煦怒發衝冠,伸出手臂直指向堂上安坐之人,厲聲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