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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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雲殿內,賀蘭茗玉正與淩蓁兒對坐弈棋。
宮人來報,邕王蕭啟榮求見。
“讓他進來。”賀蘭茗玉神色自若地落下一子,心中對啟榮的來意已猜到了八九分。
“啟榮給賢貞皇太後請安。”蕭啟榮走進正廳,站在下首向賀蘭茗玉行了一禮。
“不必拘禮,”賀蘭茗玉笑容和藹,故作關切道:“啟榮啊,你的行裝打點的怎麽樣了?”
蕭啟榮躑躅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囁嚅道:“賢貞太後…讓臣隨映淳郡主共同出兵平叛一事,臣懇請太後重新考慮…”
“怎麽,你怕了?”賀蘭茗玉微微一挑眉,眼眸中露出些輕蔑之色。
這話雖說的是事實,但也刺痛了啟榮的自尊心,他懊惱地狡辯道:“沒…沒有的事!隻是,臣麾下的獅嘯營雖已有過在西蜀的作戰經驗,可畢竟當時領兵的不是臣…”
蕭啟榮得了兵權才不長時間,他平日裏又貪玩憊懶,並不常去軍營觀看將士們操練,當今的獅嘯營對他來說,甚至可以算得上一支全然陌生的軍隊。
如此倉促地將他和尚未磨合的軍營一同推上前線,他心裏實在是忐忑的不得了。
“母妃也放心不下臣去那麽遠的地方打仗,所以臣鬥膽求皇太後收回成命…”蕭啟榮心虛的聲音越來越小。
“啟榮,你可知道,先皇的同胞兄弟們在你這樣大的年紀,都早已經開始隨太祖太宗南征北討,為我大晟建立基業了?”
賀蘭茗玉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勸道:“你若沒有軍功,隻做一個空頭營主,如何能在朝中建立威信,早日成為陛下的臂膀呀?”
“太後,非要臣去打仗不可嗎?臣在朝堂上也同樣可以為陛下分憂——”
他說到一半自己都泄了氣。
他自己心裏也清楚,十個他也比不上一個蕭啟煥,如今蕭啟煥日日陪伴在陛下左右,哪裏還需要他這狗頭軍師為陛下出謀劃策。
“啟榮,哀家可以向你保證,你一定能安然無恙的回來。”賀蘭茗玉循循善誘道:“映淳郡主雖與你同齡,但也是親臨過三次戰場的老兵了,想必在經驗與謀略上都是可靠的——”
“更何況,若從母家的輩分論起來,她還是你的小輩,於情於理,她都有責任護你周全,否則,燕王妃如何向喬太妃交代呢?”
蕭啟榮有些鬆動,撓了撓後頸思忖著說道:“太後說得是…”
“所以說,你這孩子就盡管把心放在肚子裏。”賀蘭茗玉諱莫如深地一笑道:“她若讓你以身犯險——你不照做不就是了?”
“你是我大晟親王,她隻是個宗室女,又有什麽資格管教命令你?啟榮,你切不可妄自菲薄呀!”
一番話聽的啟榮放心了不少,底氣也足了起來,連帶著腰杆都直了幾分。
“此戰若是贏了,自然會有你的一份軍功;若是輸了,也是她蕭映淳向哀家請命出征,全部責任都在她一人——”
“哀家保證不會讓你受牽連。”
啟榮聽著這於他百利而無一害的條件,滿意的連連點頭:“皇太後教訓的是!臣立刻回宮打點行裝!”
啟榮喜滋滋地離開後,淩蓁兒望著棋盤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蓁兒?”賀蘭茗玉輕輕敲了敲棋盤提醒她。
淩蓁兒回過神兒來,滿麵愁容吞吞吐吐道:“茗玉,若是映淳郡主此戰真的敗了,你當真要降罪於她嗎?攝政王…會不會怨恨我們?”
“隻要攝政王一心一意輔佐陛下,映淳郡主自然不會有事,可他若是背地裏想些別的心思——”
賀蘭茗玉低眸端詳著指尖捏著的那枚黑子,沉吟著緩緩將它放到棋盤上:“這大晟,和皇上的命運,是一步,隻能贏,不能輸的棋。”
簽筒中甩出一枚靈簽來,“咚”地落在地上。
啟煥將那靈簽拾起來查看,一個墨黑的“凶”字看的他心裏一沉。
他將靈簽插回簽筒,咬了咬牙想要再卜一次。
“再試多少次也是一樣的,”明顏自身後走過,從他手中拿過簽筒:“此戰確是凶險。”
“可映淳郡主做事向來不在乎吉凶。”明顏將簽筒放回香案上:“在她眼裏,隻有輕易能成功的事,和需要稍費些周張才能成功的事。”
“姐姐的性子,我向來是知道的。”啟煥站起身來,低著頭整了整衣擺:“可她畢竟是我的親姐姐,我實在沒辦法不擔心她。”
“你有這閑操心的功夫,不如想想怎樣勸得陛下許你回府一趟,”明顏語氣輕鬆:“畢竟,映淳郡主得勝歸來之後,便要成親了,到時候你這做弟弟的,是該在府裏送姐姐出門的。”
映淳提著個食盒來到城外的一片官家墳地上。
她走到一塊墓碑前,跪在地上打開食盒,在墓碑前擺好四個菜,又取出一小壇酒放在旁邊。
“大奎兄,我前日去看了小豆子的阿娘,她說前些日子小豆子給她來信,說他在江東過得很好,還娶妻生子了。”映淳低眸看著墓碑上的刻字,語氣就像正在和老友閑談一樣自在。
當年大奎的屍身沒有被運回京城,映淳就收拾了他的衣物,為他在這裏立了個小小的衣冠塚。
“我也沒成過親,不知道自己編的好不好。”映淳坐到地上揭開酒壇上蓋的絨布,慢慢地傾出兩碗來:“必空師父現在還在永壽寺當和尚,聽說因為會念好多好多的經,寺裏推舉他做沙彌頭了。”
映淳將其中一碗酒慢慢地倒在墓碑前的土地上,自己捧起另一碗來:“大奎兄,我當年騙了你,我如今才剛滿十八歲,明日,我就要第一次做主帥領兵出征了。”
映淳仰頭將那碗烈酒一飲而盡,“哈”地吐出一口酒氣。
“咱們以粥代酒,敬必空方丈和蕭大元帥!”
“郡主,喝口酒,酒順著喉嚨燒下去,膽子就壯起來了!來日上陣殺敵,就渾身是膽,什麽都不怕了!”
她腦海中滿是當年戰友們親切的話語。
“大奎兄,借你吉言,我的願望,馬上就要實現了。”
今日下朝時,皇上的臉色又黑的像鍋底。
不用猜,又是被禦史台嚴中丞給氣的。
要說起這小嚴中丞來,攝政王欽點的探花郎,在翰林院做修撰不到半年光景,便又被派遣到禦史台為官,累遷監察禦史、領侍禦史,原禦史中丞告老還鄉之後,入朝為官不過三年的勇義伯次子嚴念岑便接替他成為曆史上最年輕的禦史中丞。
朝中也偶有議論,說是因為勇義伯為攝政王親信,其子自然得攝政王青眼。
可嚴念岑自上任以來勤於政務又直言敢諫,將本已與朝中各部沆瀣一氣的禦史台做了一次大清洗,以身作則讓禦史台成了一座一塵不染的清水衙門。
啟元對這嚴中丞真是又愛又恨。
人說忠言逆耳利於行,啟元覺得這嚴中丞當真配得上一個“逆耳中丞”的諢名。
話雖說得不中聽,但向來是一張笑臉,勸諫他的時候也總是是和顏悅色,博古引今,每每勸得他心服口服,半點沒有曆來禦史酷吏們的義憤填膺。
他要翻修琴音樓,從民間廣納技藝精湛的樂師,還未等百官發一言,嚴中丞出列說:國祚未穩,陛下不可安於享樂。
董貴妃得了風熱肺病,他衣不解帶的貼身照料了七日,奏折堆積如山,嚴中丞親自入宮,跪在清芷殿外苦口婆心規勸他上朝。
每年七月裏長江會有漲潮決堤之險,從五月起嚴中丞就請求向地方撥款修補堤壩,每日雷打不動一封折子,不重樣的懇切請奏,末尾還都要添上一句“力求速辦”。
明君身邊,倒確實是該有這樣一位品性良正,直言敢諫的言官。
啟元倒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但就是越看嚴中丞越看不順眼。
每次見他恭恭敬敬自行列中走出,啟元心裏都“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這項提議又要被駁回了。
更讓啟元覺得生氣的是,朝中百官向來讚同嚴中丞的觀點,隻要嚴中丞開口,便立刻接二連三的有人附議,迫著啟元就範。
今日啟元又是氣哼哼的拂袖而去,文武百官對著空蕩蕩的龍椅叩拜恭送後,也就紛紛散去了。
嚴念岑一麵走一麵在隨身攜帶的笏板上填改著,卻聽到身後有人高聲喚他。
“壽王殿下。”嚴念岑急惶惶轉身朝蕭啟宏行了一禮。
“別別別,念岑,你我這樣顯得生分了!”蕭啟宏忙製止住他,苦笑著說道:“你我同窗多年的情分,還搞這些繁文縟節!難不成,我以後也要叫你一聲“嚴中丞”嗎?”
嚴念岑溫和一笑,這才直起脊背來喚了一聲:“啟宏。”
蕭啟宏的生母是鄭王蕭承禮府中不受寵的孺人,鄭王妃禦下極嚴,妾室們的日子過得如履薄冰。啟宏降生時鄭王已有四十歲,但嫡庶有別的觀念在他心中根深蒂固,故此並未給過這個生母身份低微的幼子一絲關愛。到了開蒙的年紀,是啟宏自己壯著膽子求翰林院孔學究收自己為徒,這才與念岑成了同窗。
鄭王自己都沒想到,他精心培養的兩個嫡子早早的戰死沙場,他身後竟是這個從未關注過的庶出幼子繼承他的爵位與兵權。
初居高位,啟宏處處小心,骨子裏刻著的自卑讓他戰戰兢兢,生怕自己做錯或說錯什麽遭人恥笑,繼而讓人憶起他的出身,今日能與昔日同窗好友閑談,讓他放鬆了不少,話也下意識多起來,無意間說起近些日子在權貴圈子裏流行的一個賭局來。
“念岑,你居然沒聽說?”啟宏詫異地瞪圓了眼睛:“端午節那日在馬球場上,攝政王家的映淳郡主向皇太後請命出兵平定西蜀叛亂,皇太後許諾,她若得勝凱旋,就賜她食邑封地。”
啟宏興致勃勃地接著說:“要說這映淳郡主真是個奇女子!女子領兵與女子封爵,這在我大晟曆朝都是絕無僅有啊!大家都紛紛下注,賭映淳郡主能不能成為大晟曆史上第一個有封地的郡主。”
“當下的問題不是映淳郡主能不能打場勝仗,而是軍隊凱旋歸來之時,賢貞太後與陛下肯不肯履約。”嚴念岑微蹙眉頭淡淡道。
“賢貞太後自然是一諾千金,當時全場那麽多人都聽到了,她哪裏敢做有損皇家顏麵的違約之事?”啟宏並不知曉念岑與映淳郡主自小的情分,絲毫沒從念岑的話語中品出湧動的情緒來。
“既然如此,那啟宏賢弟得空幫我去押上一百兩,我賭映淳郡主做得大晟首位有封地的女子。”
“一百兩?念岑,這可是一比十的賠率,你當真想好了?”啟宏驚詫地端詳著念岑麵上雲淡風輕的神色,暗自猜想著這雙日日端著笏板的手有沒有碰過骰子與牌九:“我怎麽向來不知,你對自己的賭運這樣有信心?”
“念岑從小到大,從未與人做過賭,故並不知自己賭運如何,”念岑羞澀一笑道:“隻是我相信映淳郡主,向來不打敗仗。”